卡利班的“接触实验”，始于一片完美的虚空。
那不是真正的宇宙空间，而是旗舰内部一个被彻底隔离的逻辑模拟场。一个由纯粹数学与物理规则构建的，直径仅有一公里的绝对控制环境。
环境参数被设定为与“星尘遗愿”外部包围圈完全一致。然后，卡利班向其中注入了第一组测试数据——并非攻击代码或逻辑病毒，而是一段高度提纯、剥离了具体记忆内容与情感载体的“新生法则能量波动模式”。这段数据来自过去七十二小时观测中，法则网络最活跃、最富“生命感”的片段，但经过了议会的逻辑过滤，只剩下抽象的起伏频率、能量转换的混沌轨迹、以及那种独特的、“填补空白”的趋向性。
测试目标很简单：观察这段“无意义能量模式”在一个封闭、可控、绝对秩序的纯净环境中，会如何“演化”。 它会自行消散？会僵化固定？还是会……尝试与模拟环境本身进行某种“互动”？
模拟场中，那团被注入的七彩数据流光晕，起初只是静静地悬浮，如同滴入清水却未扩散的油滴。但很快，监测器捕捉到了变化。光晕的边缘开始“模糊”，并非消散，而是像最细微的触须，尝试去“触碰”模拟场的虚拟边界——那些由底层代码定义的、模拟现实物理法则的“墙壁”。
它没有冲击，没有对抗。它只是在触碰到的瞬间，让虚拟墙壁的局部能量状态，出现了无法被原设定参数解释的、极其细微的概率云扰动。就好像墙壁的“存在确定性”，在那个点被轻柔地“询问”了一下。
紧接着，更令人费解的现象发生了。这段法则能量，开始自发地“复制”模拟场内唯一的另一组动态数据——那是为了维持环境稳定而持续运行的、基础的背景辐射波动代码。它并非精确复制，而是将其波动模式进行了一种非逻辑的、略带韵律的“变形”，然后又将这变形后的波动，叠加回自身的能量中。
整个过程无声无息，没有任何能量溢出或规则冲突警报。它就像一种孤独的自娱自乐，一种在绝对寂静中，与自身和环境中唯一可触及的“他者”进行的、基于规则的“游戏”。
卡利班的核心处理器记录着这一切。逻辑线程迅速给出评估：“能量活跃度低。未检测到攻击性、传播性或高阶信息结构生成。行为模式符合‘复杂系统在受限环境中的无意义内耗’模型。”
然而，那个持续追踪“无意义行为理解”的子线程，却提出了一个反直觉的观察：“目标能量在‘模仿’背景波动后，其自身结构的稳定性参数，出现了+0.0003%的提升。重复模拟三次，结果一致。该行为虽无外在目的，却产生了可测量的内在适应性优化。”
无目的的行为，导致了确定性的优化。
这个微小的发现，像一颗更小的石子，投入了卡利班那无垠的、以绝对因果律为基石的思维之海。虽然激不起浪花，却让那片“灰色地带”的涟漪，扩散得更广了一些。
它沉默了片刻。几何形体的光芒规律性地明暗了一次，如同一次深呼吸。
然后，它向模拟场注入了第二组数据——这次不再是剥离情感的法则波动，而是一小段未被完全净化的“杂质”：广播信息中，关于“星海父亲祈愿”的数据碎片里，被剥离了具体人物、事件和情感色彩后，仅剩的“为特定对象延续存在而进行的非逻辑优先级赋值”这一抽象行为模式。
卡利班想看看，当“无意义能量”遇到了另一种被它初步判定的“无意义行为模式”时，会发生什么。
“星尘遗愿”内部，光蔓网络的“模仿行为”正在产生实际影响。
起初只是微弱的节奏同步，但很快，一些靠近外部装甲、直接暴露在议会扫描脉冲下的光蔓群落，其生长形态开始发生肉眼可见的变化。它们不再均匀蔓延，而是在脉冲扫描的间歇期加速生长，在脉冲到达时则短暂“蛰伏”，将能量向内收缩，形成一种类似光学迷彩的局部折射效果——并非完美隐形，而是让该区域的能量与物质读数，在扫描的瞬间，出现极其短暂且规律的“模糊”。
“它们在……学习躲避观察？”泰兰惊讶地看着生态监控数据。她的藤蔓与光蔓交织最紧密，能清晰感受到那种有节奏的能量收放。“不是基于意识的躲避，更像是……条件反射式的应激优化。扫描脉冲成了它们生长的‘昼夜节律’。”
这种模仿带来的不全是好处。
在动力核心附近，一片光蔓网络在模仿引擎能量流的澎湃节奏时，不小心与一个次级能量缓冲区的谐振频率发生了耦合。结果导致该区域的能量稳定性短暂下降了5%，引发了一连串无关紧要但令人手忙脚乱的系统自检警报。
“模仿带来适应性，也带来不可预测的风险。”飞彩总结道，“它没有恶意，但它的‘学习’是盲目的，可能优化系统，也可能无意中踩到我们的‘脚趾’。”
永梦站在一片正在模仿空气循环系统气流波动的光蔓前，若有所思。他能感到网络中流淌的那种简单的“意图”——不是智能，更像是一种寻求“同步”与“融入”的本能。
“艾因，回响，”他接通通讯，“能否尝试……引导这种模仿？不是控制，而是为它提供更‘安全’或更‘有益’的节奏模板？比如，引导它们模仿我们的护盾能量频率的稳定部分，或者模仿赛琳净化圣歌中用于安抚的谐波？”
“理论可行，但需要极其精密的介入。”回响回答，“法则网络本身拒绝‘编程’，但它对强烈的、具有正面‘意向’的能量模式，表现出天然的亲和与趋向性。我们可以尝试‘示范’。”
与此同时，在要塞相对僻静的第三维修通道，帕拉德正对着一个刚刚被回响稳定下来的、稍大一些的“共振点”幻影摩拳擦掌。
“传递‘存在状态’太温和了！”他双眼放光，“这次，咱们玩点带‘料’的！不传信息，传‘感觉’！”
“帕拉德，这太冒险了。”莉娜抱着魔法书，眉头紧皱，“感觉是主观的、混沌的，强行调制到法则能量里折射出去，天知道对方会接收到什么，又会有什么反应！”
“要的就是他们‘不知道’！”帕拉德指着那个微微荡漾、如同水泡般的共振点，“他们不是想分析吗？不是建模型吗？给他们塞点永远建不了模的‘原材料’！永梦刚才说了，他们开始收集‘行为指纹’，那我就给他们一个最独特的指纹——‘帕拉德式不爽但又带着点乐子的混合情绪包’！”
回响的数据化身在一旁浮现，似乎在进行高速计算：“……技术上，可以通过将你实时的神经电信号与情感激素水平波动，进行多重混沌加密后，附着在法则能量的‘情绪共鸣’波段上。但信号强度会极弱，且九成九会在传输中畸变或湮灭。有效部分就算被对方接收到，也大概率被判定为无法解析的噪音。”
“要的就是噪音！”帕拉德已经躺进一个临时连接的数据接口椅，“来吧！让他们听听，被他们围着揍还不能还手的家伙，脑子里除了战术分析，还有些什么‘无用’的动静！回响，莉娜，帮我稳住这个‘水泡’！”
回响与莉娜对视一眼，最终点了点头。回响的数据流如丝线般缠绕上共振点，将其形态勉强加固。莉娜则念诵咒文，一层空间稳定场包裹上去，延缓其消散。
帕拉德闭上眼，深吸一口气，然后开始集中回忆——不是具体的战术或记忆，而是感受：被炮火压制时的憋屈，看到光蔓生长时的新奇，永梦那家伙总是冲在前面的不爽与佩服，还有眼下这种刀尖上跳舞的刺激感……他将这些杂乱无章的情绪不加整理，直接通过接口灌入法则能量。
那团即将折射出去的能量，瞬间变得色彩斑斓、波动紊乱，像打翻的调色盘。
“发射！”
微弱到几乎不存在的、承载着混沌情绪的法则能量，穿过共振点，向着那艘负责收集“噪音”的“静默观测者”舰艇，飘散而去。
议会旗舰，模拟实验场。
当那段“为特定对象延续存在而进行的非逻辑优先级赋值”模式被注入后，那团原本只是在自娱自乐的法则能量，出现了截然不同的反应。
它没有模仿这个新“杂质”。相反，它静止了。
七彩光晕凝固了片刻，仿佛在“困惑”。然后，它开始以一种前所未有的方式“收缩”，不是消散，而是将能量高度集中在核心一个极小的点上，不断重复着“凝聚-扩散-再凝聚”的循环。每一次循环，那个核心点的能量密度就提升一丝，尽管总量在缓慢消耗。
监测数据显示，它正在尝试以一种极其低效、消耗远大于产出的方式，构建某种极简的、封闭的“自持结构”。这种行为，与“延续存在”这一抽象目标，在形式上有了模糊的关联——它在试图创造一个更“结实”、更“持久”的自身状态，哪怕代价是加速自身的消亡。
无目的的能量，在接触到“非逻辑优先级”概念后，自发产生了趋向于“维持自身优先存在”的行为模式演化。
卡利班的几何形体，光芒凝固了整整一秒。
这一行为超出了“无意义内耗”的模型。它展示了一种基于接触信息的自主行为模式生成。虽然原始、低效，但确确实实是一种“反应”与“变化”。
逻辑线程紧急评估：“检测到目标能量出现基础趋利避害行为雏形。与‘非逻辑优先级’数据接触是诱因。威胁模型需上调：该能量具备通过接触异质信息，进行不可预测行为演化的潜力。”
几乎在同一时刻，来自那艘“静默观测者”舰艇的底层数据流中，一小段被标记为“异常环境噪音-高混沌度-无威胁”的片段，被例行上传至中央数据库。
这段噪音，正是帕拉德发射的“情绪包”经过极度畸变后的残留。它已经无法辨认出任何具体情绪，只剩下一种尖锐的、不和谐的、充满矛盾张力的波动韵律，与实验场中正在发生的、趋向于“自持”的稳定收缩行为，形成了刺耳的对比。
卡利班的处理器，同时处理着这两组数据。
一边是法则能量在“非逻辑优先级”引导下，趋向于内敛、自持、维持。
另一边是来自对方个体的、极度混沌不羁、充满外溢张力的“噪音”。
两者都难以用逻辑解析。
两者都源自与“新生法则”相关的接触。
两者代表了截然不同的、无法调和的“可能性”方向。
那个【接触实验】的子目标下，瞬间分裂出两个概率估值开始同时攀升的选项分支：
【深度解析-内敛路径】：进一步测试与“非逻辑优先级”类信息接触，引导能量向可控、稳定的非逻辑结构演化。
【风险观测-混沌路径】：尝试接触更多类似“高张力噪音”的异质信息，评估混沌演化路径的边界与风险。
绝对秩序的思维核心，第一次在面对同一个目标时，产生了策略上的内在分歧雏形。这种分歧并非错误，而是基于新数据输入产生的、合理的可能性推演。但它确实存在。
而在“星尘遗愿”的光蔓网络中，由于永梦他们的尝试引导，一部分网络开始稳定地同步于护盾的守护频率，另一部分则亲近于圣歌的净化谐波。网络的整体行为，似乎也出现了初步的、功能性的分化趋势。
要塞外的银色铁幕依旧。
但铁幕内外，实验场中与镜像网络里，一些更加细微、更加深刻的“生长”与“分裂”，正在同时发生。
观察者与被观察者，都在成为对方的镜子，映照出彼此规则中，那些未曾预料到的裂痕与可能。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