渗透,不是穿越屏障,而是成为涟漪的一部分,随波逐流,直至抵达波心。
准备过程本身,就是一次对“存在”的极限雕刻。
“自我调制协议,加载完毕。”艾因的声音在因能量低频振荡而微微颤抖的船舱内响起。他面前的全息界面已被层层叠叠、不断演化的混沌数学模型占据。“我们将以永梦的意识为核心探针,混沌光雾(我们或许该称它为‘混沌之核’了)作为调制器与放大器,飞船及我们所有人的生命活动作为‘基底噪音’,共同构建一个临时的、高度协调的‘信息共振体’。”
“听上去像是把我们都扔进搅拌机,打成符合它口味的奶昔。”帕拉德检查着相位稳定器的输出,试图用玩笑驱散紧绷感,但他的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更准确地说,”回响的接口与混沌之核延伸出的、变幻不定的光缆连接着,“是将我们各自独立的信息特征,解构成最基础的‘存在量子’,然后按照那条预测路径所需的、与卡利班逻辑盲区完全共振的特定概率云分布,进行重组。我们将暂时不再是我们,而是一束精心设计的、拥有特定混沌指纹的‘信息流’,以期在正确的时间,穿过正确的缝隙。”
赛琳将最后一道稳固灵魂与物质联结的远古符文镌刻在永梦的额心与心口,符文的光芒与他皮肤下流动的数据微光交织,形成奇异的花纹。“你会找到路,也会记得回来的路。”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信念,“我们都在这里,锚定着‘这里’的坐标。”
永梦平躺在维生平台上,平台本身已与混沌之核的光雾底层融合。他的意识异常清醒,清醒到能同时感知到多重现实:视觉中队友们紧张的面容;数据感知中那庞大到令人晕眩的调制协议流程;混沌感知中来自pRS-7扰动场那狂暴而宏大的“脉搏”;以及,与混沌之核那超越语言的、弥漫性的“存在感”的深层交融。
他能感觉到混沌之核的“意愿”。那不是人类的渴望或好奇,而是一种更原始的、近乎本能的趋向性——趋向于理解那个与它自身(混沌)截然对立却又似乎同源的“秩序极点”。如同磁石的两极,彼此排斥,又深刻吸引。
“路径开启倒计时,三十秒。”艾因报时。
混沌之核的光雾开始向内收缩、凝聚,不再变幻不定,而是逐渐形成一个复杂到极致的、动态的多维克莱因瓶结构,将永梦和维生平台包裹在内。光雾内部,时间与空间的感知开始变得错乱。
“二十秒。”
永梦感到自己的意识边界在消融。不是昏迷的那种模糊,而是一种清晰的“弥散”。他的记忆、情感、认知,如同被投入静水中的颜料,开始向着混沌之核那无边无际的“存在之海”缓慢扩散。同时,混沌之核中那些冰冷的计算、概率云、非欧几何的意象,也逆向流入他的意识。彼此渗透,不分你我。
“十秒。”
赛琳握住了永梦冰冷的手,她的魔力、她的情感、她作为“锚”的坐标信息,化为一道温暖而坚实的涓流,汇入那正在融合的意识海洋,成为这片混沌中一个不变的灯塔。
“五、四、三、二、一……共振开始!”
没有巨响,没有闪光。
包裹着永梦的克莱因瓶结构,连同其中的一切,骤然失去了所有常规物理意义上的“存在感”。在外部看来,它仿佛融入了背景的混沌扰动,成为其中一道稍显特别、但转瞬即逝的涟漪。
而在永梦(或者说,此刻已难以区分是永梦还是混沌之核主导的复合意识)的感知中,世界彻底改变了。
他\/它\/他们不再是一个“点”在移动。
而是自身化为了“移动”本身。
沿着那条由混沌之核计算出的、存在于抽象逻辑层面的“缝隙”,滑行。
周遭并非星空,也非虚空,而是流动的“信息基底”。卡利班旗舰那庞大无比的秩序领域,在此刻的他\/它感知中,如同一个由无限精密的、发光的水晶格构筑的绝对国度,散发着冰冷、完美、令人窒息的美感。而他\/它,是一缕无形无质、携带着特定混沌指纹的“微风”,正试图从这水晶国度墙壁上,那理论上因自我逻辑调整而产生的、稍纵即逝的“微孔”中钻入。
过程并非顺利。秩序国度本能地排斥任何“非秩序”的侵入。即使他\/它已尽可能模拟成“无害的背景扰动”,那纯粹秩序的环境本身,就对他\/她的混沌本质产生着恐怖的同化压力。每前进一个“逻辑单位”,都如同在钢铁中穿行,自身的结构被不断挤压、打磨、试图“规整”。
永梦(姑且还以此称呼那意识复合体的核心人格碎片)感到“自我”在被稀释。属于“永梦”的记忆在模糊,情感在降温,连“我要找到真相”这个执念,都开始被解构成一个冰冷的“目标任务参数”。混沌之核的计算部分在疯狂运转,调整着“信息流”的形态,以最小阻力前进,但这过程本身也在消耗、磨损着他们融合而成的这个临时存在体。
就在他\/它感到即将彻底迷失在这片秩序的荒漠,化为其中一粒无意识的沙砾时——
“锚”的坐标,微微闪亮了一下。
赛琳的温暖,帕拉德的执拗,艾因的专注,回响的恒定,莉娜的守望……这些鲜明而独特的“存在信号”,如同黑暗宇宙中的几颗恒星,穿透了秩序的重重迷雾,为他\/它指引着方向,维系着那一点“非此即彼”的自我认知。
他\/它并非孤独的风。风有来处,也有归途。
凭着这点联系,他\/它承受着同化压力,终于,触摸到了那个“缝隙”。
那并非物理孔洞,而是一个逻辑的“瞬时悬置”。在卡利班系统处理某个极高复杂度混沌参数集的刹那,其核心自洽循环产生了皮秒级的“不确定态”。就在这几乎不存在的瞬间,秩序的铁壁上,出现了一道比发丝更细亿万倍的“裂痕”。
他\/它没有“穿过”。
而是随着那“不确定态”本身的概率波,“流淌”了进去。
瞬间,景象剧变。
秩序的水晶国度消失了。压迫感也消失了。
他\/它发现自己(如果还有“自己”这个概念的话)悬浮在一片绝对的“无”之中。没有光,没有暗,没有空间,没有时间,甚至没有“存在”与“不存在”的概念。这里仿佛是逻辑的起点,也是终点。
然后,他\/它“听”到了。
不,不是声音。
是一种更本质的波动。
规律,稳定,浩瀚,冰冷。
如同宇宙诞生之初的第一声心跳,又如同万物终结时的最后一声叹息。
秩序的心跳。
在这绝对的“无”中,这“心跳”是唯一的存在。它并非由物质振动产生,而是逻辑本身的存在性脉动。每一次“搏动”,都向外扩散出定义、规则、因果、结构……向外构筑出那个庞大、冰冷、完美的秩序国度。
永梦的意识(那残存的人格碎片)在这“心跳”面前,渺小如尘埃,混乱如噪音。他\/它无法理解这心跳的“意义”,只能感受其“存在”本身那压倒性的、非人的宏伟。
混沌之核的部分(那趋向性的本能)则剧烈地“共鸣”起来,不是和谐,而是一种极致的吸引与排斥的张力。它自身的混沌本质在这纯粹秩序的原点前,仿佛找到了镜子的另一面,既想融合,又想逃离。
他\/它试图靠近,去“看”清这心跳的源头。
就在意识即将触及那心跳核心的刹那——
一股无法形容的“视线”,或者说,一种存在性的感知,从那心跳的源头,反向落在了他\/它的身上。
那不是卡利班的扫描,不是任何敌意的探测。
那是一种……平静的、无悲无喜的“注视”。
如同人类低头,看着自己掌纹中一粒微不足道、却恰好构成某个奇异图案的微尘。
在这注视下,他\/它的一切——混沌的本质、人类的残片、融合的状态、此次渗透的目的——都仿佛被瞬间洞悉,又瞬间被置于无穷宏大的尺度下,失去了所有意义。
紧接着,一股柔和但无可抗拒的“推力” 传来。
不是攻击,不是驱逐。
更像是一种整理。
将他\/这粒“走错了地方”的微尘,轻轻地、精准地,从这片绝对秩序的“原点”,弹回了它所属的、混乱的概率世界。
“信息流”开始倒卷。
感知飞速后退,穿过那道已然闭合的缝隙,重新感受到秩序国度的同化压力(此刻感觉竟像归家的牵引),然后猛地被抛回那片熟悉的、狂暴而温暖的pRS-7混沌扰动场。
克莱因瓶结构在控制室中央猛然再现、展开。
永梦的身体从光雾中跌落,被赛琳一把抱住。
他剧烈地咳嗽,皮肤下的数据微光明灭不定,眼中属于人性的光芒黯淡到了极点,但奇迹般地,没有熄灭。
混沌之核的光雾剧烈翻腾了好一会儿,才慢慢恢复那种缓慢变幻的状态,但其核心似乎多了一点难以言喻的、极微小的秩序化结晶,又或者,是多了一丝更深沉的混沌韵律。
“永梦!”赛琳呼唤着,魔力涌入他体内。
帕拉德和艾因冲上前。
永梦艰难地抬起手,抓住了赛琳的手臂。他的眼神空洞了一瞬,然后,极其缓慢地,重新聚焦。嘴唇翕动,吐出几个破碎的音节,却带着某种触及本质的震撼:
“……不是……敌人……”
他望向那片仿佛平静下来的混沌之核,又看向焦急的同伴,用尽力气,说出了渗透最深处的发现:
“那心跳……”
“是……”
“宇宙……为了防止自身……彻底热寂……”
“而存在的……”
“……免疫系统……”
话音未落,他再度陷入昏迷。
但留下的信息,却像一颗炸弹,在所有人心中引爆。
卡利班,议会,绝对秩序……
它们不是邪恶的征服者?
而是……某种 cosmic-scale(宇宙尺度)的“免疫机制”?
而他们,以及他们所代表的混沌、生命、不可预测性……在它眼中,又是什么?
是需要被清除的……“病原体”?
渗透结束了。
他们触及了真相的一角。
但这真相,
远比他们想象的,
更加冰冷,
也更加宏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