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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月的北风像饿极了的野兽,在钢厂桥洞下横冲直撞,裹挟着细碎的雪沫子,打在脸上生疼,往骨头缝里钻的时候,更像是无数把小刀子在剔着筋肉。

何天良蜷缩在桥洞最深处的角落里,那里勉强能挡些风雪,却挡不住彻骨的严寒。

他身上那件蓝布棉袄早已洗得发白、磨出了毛边,袖口和领口都破了洞,露出里面稀疏的棉絮,根本起不到半点保暖作用。

他的身子缩成一团,双臂紧紧抱着膝盖,冻得青紫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嘴唇乌得发亮,上下牙齿不受控制地打颤,发出“咯咯”的轻响。

浑身像是筛糠一般,抖得停不下来,连带着身下铺着的几张破旧报纸都跟着簌簌作响。

他的眼神涣散得厉害,瞳孔失去了焦点,像是蒙着一层厚厚的雾,嘴里反复念叨着含糊不清的词语,声音又轻又碎,被风声搅得断断续续。

“不……不是我……”他翕动着冻僵的嘴唇,气息微弱,“真的……不是我干的……”

过了一会儿,那破碎的话语又变成了另一种腔调,带着浓浓的悲恸和茫然:“闺女……我的闺女……死了……没了……”

极度的恐惧像毒蛇一样啃噬着他的神经,前一晚灌下去的劣质白酒留下的后遗症还在作祟,头痛欲裂,胃里翻江倒海,再加上这无孔不入的寒冷,三重折磨之下,他的精神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

意识像是在冰窖和火海之间反复拉扯,时而清醒地记起那个雪夜发生的恐怖场景,时而又陷入混沌的梦魇,嘴里的胡话越来越乱,到最后只剩下无意义的呜咽。

上午九点多,钢厂保卫科的巡逻队按时出现在桥洞附近。今天的风雪比前两天更大,队长王建军裹紧了棉衣,搓着冻得发红的手,对身边的几个年轻干事说:“都仔细着点,这鬼天气,别让流浪汉在厂里出了意外。”

话音刚落,一个眼尖的干事就指着桥洞深处喊了一声:“王队,那儿好像有个人!”

几人快步走过去,借着桥洞外透进来的微光,才看清蜷缩在角落里的何天良。他身上落了一层薄薄的雪,脸色青紫得吓人,嘴唇乌紫,气息微弱,若不是胸口还有微弱的起伏,几乎让人以为已经冻僵了。

“是何天良?”王建军认出了他——何天良因为六个闺女的奇异,厂里不少人都认识他。“这小子怎么弄成这样了?”

“看着快不行了,王队,赶紧送卫生院吧!”一个年轻干事蹲下身,试探着碰了碰何天良的胳膊,冰凉刺骨,人也昏昏沉沉的,根本唤不醒。

几个人不敢耽搁,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把几乎冻僵、神志不清的何天良从角落里拖出来。

王建军让人找来一辆板车,铺上厚厚的稻草,把何天良抬上去,又用棉袄盖在他身上,几个人轮流拉着板车,在风雪中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卫生院赶。

板车碾过积雪的路面,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在空旷的厂区里格外刺耳。

卫生院里,此刻也是一片愁云惨雾,消毒水的味道混杂着浓重的悲伤气息,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叶春燕已经醒了。她躺在靠里的病床上,身上盖着厚厚的棉被,脸色却依旧蜡黄得像一张旧纸,没有半点血色。双眼肿得像两颗饱满的核桃,眼皮沉重地耷拉着,却死死地将那个早已冰冷僵硬的小小襁褓抱在怀里。

那襁褓是她亲手缝的,粉色的粗布上面绣着简单的梅花图案,此刻却包裹着一个刚刚降临人世六天就匆匆离去的小生命。

她不再像刚被送到卫生院时那样嚎啕大哭,只是不停地、低低地啜泣着,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顺着眼角滑落,浸湿了枕巾,又顺着脸颊滴落在襁褓上。那哭声压抑而绝望,像是从胸腔深处挤出来的,每一声都带着撕心裂肺的疼痛。她嘴里反复喃喃着,声音轻得像耳语,却字字清晰:“我的六儿……娘的六儿啊……是娘没护住你啊……”

她将脸紧紧贴在孩子青紫的小脸上,那冰冷的触感让她浑身一颤,却依旧舍不得移开,仿佛那样还能感受到一丝虚无缥缈的温度。

她的手指轻轻抚摸着孩子细小的胳膊,那皮肤已经失去了弹性,僵硬得让人心惊。“你怎么就……怎么就被你那个杀千刀的爹给……”

后面的话她没能说下去,哽咽着咽回了肚子里。她刻意回避着内心深处那个最黑暗、最不堪的记忆——是她在绝望之下,亲手捂住了那个微弱的小生命的口鼻,是她亲手终结了自己的骨肉。

她不敢去想,也不能去想,只能将所有的罪责都推给失踪的何天良,仿佛只有这样,才能从那沉重得让人窒息的罪恶感中求得一丝喘息。

护士小王端着温水走进来,看到叶春燕依旧抱着那个死婴,脸上露出为难的神色。

她已经劝了好几次了,可叶春燕就像没听见一样。“叶大姐,喝点水吧?”

小王把水杯放在床头的小桌上,小心翼翼地劝道,“孩子……孩子已经去了,让我们处理了吧,总这么抱着也不是办法啊。”

医生也跟着走了进来,语气温和:“叶同志,孩子的遗体需要妥善处理,长时间这样抱着,对您的身体也不好。您还年轻,以后还有机会……”

话还没说完,叶春燕像是被激怒的母兽般猛地抬起头,眼神里充满了敌意和疯狂,死死地盯着他们,怀里的襁褓抱得更紧了,仿佛有人要抢走她最后的珍宝。

“不许碰!谁也不许碰我的六儿!”她的声音尖锐而沙哑,带着歇斯底里的疯狂,“这是我的孩子,我要抱着她,谁也别想抢走!”

那眼神太过吓人,医护人员被她的模样震慑住了,再也不敢强求,只能无奈地摇了摇头,悄悄退了出去。

病房里又恢复了死寂,只剩下叶春燕低低的啜泣声和窗外呼啸的风雪声。

隔壁的病房里,情况也同样糟糕。念儿、迎儿和招儿并排躺在病床上,三张小脸都烧得通红,像是熟透了的苹果,呼吸急促而沉重,胸口起伏不定。

招儿年纪最小,才两岁岁,这次受的惊吓也最重。她躺在床上,小眉头紧紧皱着,眼睛紧闭着,时不时地抽搐一下,嘴里发出细碎的呻吟,已经出现了轻微的惊厥症状。

医生正拿着酒精棉,小心翼翼地给她擦拭着额头、腋下和手心,进行物理降温。护士在一旁守着,随时观察着她的体温和呼吸。

“体温还是没降下来,”医生皱着眉说,“再观察一会儿,不行就只能用退烧药了,这么小的孩子,退烧药不能随便用。”

念儿今年十岁,是三个孩子里最大的。

她也烧得迷迷糊糊的,嘴唇干裂起皮,却始终闭着眼睛,眉头紧锁,像是正陷在极其可怕的梦魇之中。

那双紧闭的眼睛下,眼珠在剧烈地转动着,显然睡得极不安稳。

偶尔,她会从喉咙里溢出几声模糊的呜咽,像是在哭喊,又像是在哀求,听得人心头发紧。

谁也不知道,那个雪夜里发生的一切,在她小小的心灵里留下了怎样可怕的阴影。

迎儿六岁,性子比念儿安静一些。她静静地躺着,眼睛睁着一条小缝,眼神空洞地望着天花板,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但她的身体会不时地抽搐一下,双手紧紧抓着身下的床单,指节都泛了白,显然高烧和惊吓对她的影响也极大,只是她习惯了把情绪藏在心里。

何明显、何天培和何天能赶到卫生院的时候,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幅凄惨的景象。

何明显今年已经六十多岁了,头发早已花白,脸上布满了深深的皱纹。

他是何家的大家长,一辈子好强,总想把这个家撑起来,可没想到老了老了,却遭遇了这样的变故。

他先是走进了叶春燕的病房,看到病床上那个状若疯癫、死死抱着死婴的三儿媳,心里像是被重锤砸了一下,疼得喘不过气来。

紧接着,他又被何天培扶着,走到隔壁的病房,看到三个高烧不退、气息奄奄的孙女,小孙女招儿还在抽搐,大孙女念儿在梦魇中呜咽,他只觉得一股血气直冲头顶,眼前阵阵发黑,身体晃了晃,险些栽倒在地。

“爹!”

“爹!”

何天培和何天能连忙一左一右扶住他,两人的脸色也同样沉重得吓人。

何天培是老大,性子沉稳,此刻却也眉头紧锁,脸上满是焦虑和痛心。

何天能是老二,为人实在,看着侄女们的样子,眼圈都红了。

还没等他们缓过神来,护士就匆匆跑过来说,钢厂保卫科刚送来了一个人,是何天良,情况很不好。

三人又连忙赶到另一间病房,看到躺在病床上的何天良,他依旧神志不清,浑身打着哆嗦,眼神呆滞,嘴里胡话连篇,哪里还有半分平时的样子。

“造孽……造孽啊!!”何明显捶打着自己的胸口,老泪纵横,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绝望和痛心,他张了张嘴,却发现喉咙像是被堵住了一样,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家门不幸,何以至此!好好的一个家,怎么就变成了这副模样!

何天培扶着父亲,低声劝慰着:“爹,您别激动,身体要紧。事情已经这样了,咱们得想办法解决。”话虽如此,他自己心里也乱成了一团麻,不知道该从哪里下手。

何天能站在一旁,看着病床上的弟弟、弟媳和侄女们,心里五味杂陈,沉重得像是压了一块大石头。

很快,得到消息的张翠花和叶母也顶着风雪,从何家村匆匆赶来了。

何家村离镇上的卫生院有七八里路,雪天路滑,两人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了将近一个小时,鞋袜都湿透了,裤腿上也沾满了泥水。

张翠花一进卫生院的大门,就迫不及待地打听何天良的下落。

当她被护士领到何天良的病房,看到病床上那个狼狈不堪、神志不清的三儿子时,心疼得直抽抽,一把扑到床边,抓住何天良的手就哭喊起来:“我的儿啊!你怎么成这样了!浑身冰凉,这是受了多大的罪啊!是哪个天杀的把你害成这样的啊!”

她的哭声尖利而凄厉,充满了心疼和愤怒,完全忽略了旁边病房里抱着死婴的叶春燕,也忘了问那几个孙女的情况。

在她的世界里,从来都只有这个不成器的小儿子,其他的一切都无关紧要。

可何天良毕竟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看着三儿这个样子,心里还是疼的。

哭了一会儿,她才想起什么似的,抬起头四处张望,当她的目光终于落到隔壁病房门口,瞥见叶春燕怀里那个小小的、僵硬的襁褓时,脸上非但没有丝毫的悲痛,反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厌烦和如释重负。

她压低了声音,嘟囔着:“一个丫头片子,没了就没了,也值当这么要死要活的……还闹得这么大,让全村人都知道了,真是丢人现眼……”

声音虽小,但在这寂静的卫生院里,却清晰地传入了每个人的耳膜。叶春燕的啜泣声猛地一顿,何明显和何天培、何天能也都听到了。

何明显气得浑身发抖,花白的胡子都翘了起来,他指着张翠花,嘴唇哆嗦着,想骂她几句,却一口气堵在喉咙里,只能发出“嗬嗬”的声音,脸色憋得通红。

他怎么就娶了这么一个蠢女人!连自己的亲孙女都嫌,要说也别现在呀!

叶母则与张翠花截然不同。她看到女儿那副疯魔的样子,看到那个早已没了气息的外孙女,再听到亲家母那冷血的话语,顿时悲从中来,扑到叶春燕床前,母女俩抱头痛哭。

“我苦命的春燕啊……我苦命的外孙女啊……” 叶母的哭声悲切而绝望,充满了白发人送黑发人(尽管这个“黑发人”只来到世上六天)的无尽伤痛。

卫生院里顿时乱成一团,哭声、骂声、劝解声混杂在一起。

何天能看着这混乱的场面,再看看隔壁病房里那三个急需照顾的高烧孩子,以及呆立在走廊里、浑身笼罩着绝望气息的来儿和盼儿,心里做出了决定。他走到同样面色沉重的大哥何天培身边,低声商量了几句。

然后,他来到眼神空洞的来儿和盼儿面前,蹲下身,尽量用温和的语气说:“来儿,盼儿,这里太乱了,你们也累了。跟二伯回家去,好不好?二伯娘给你们做点热乎饭吃,好好睡一觉。”

来儿抬起头,看着二伯温和却难掩疲惫的脸,又看了看病房里混乱的景象和妹妹们痛苦的小脸,麻木地点了点头。盼儿则紧紧抓着姐姐的衣角,小脸上满是恐惧和依赖。

何天能叹了口气,拉起两个侄女冰凉的小手,对何明显和何天培说:“爹,大哥,我先带她俩回去,让秀兰照顾着。这里……你们多费心。”

何明显无力地摆了摆手。

何天能便带着如同两个小木偶般的来儿和盼儿,离开了这片充斥着悲伤与混乱的卫生院,顶着风雪,回到了何家小院。

李秀兰早已在家中焦急等待。看到丈夫带着两个失魂落魄的侄女回来,她什么也没多问,连忙将她们迎进屋里,打来热水给她们擦洗冻得通红的小脸和手脚,又赶紧下厨房,煮了两碗热气腾腾的鸡蛋挂面。

来儿和盼儿机械地吃着面,眼神依旧空洞,仿佛灵魂还停留在那个恐怖冰冷的家里和混乱的卫生院。

李秀兰看着她们的样子,心疼得直掉眼泪,柔声安抚着:“好孩子,别怕,到家了,没事了,没事了……”

她将家里平时何虹平睡的小床收拾出来,铺上干净温暖的被褥,让来儿和盼儿躺下休息。

两个女孩或许是极度疲惫,也或许是到了相对安全的环境,精神一松懈,很快就沉沉睡去,只是睡梦中依旧不时惊悸,眉头紧锁。

何虹平默默地看着这一切,看着堂姐们那与年龄不符的绝望和麻木,再想到卫生院里那个刚降临人世六天便匆匆逝去的小生命,以及三叔三婶那扭曲的关系,心里沉甸甸的,像是压了一块巨石。

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这个时代背景下,某些根深蒂固的观念和人性的愚昧自私,所能造成的毁灭性力量有多么可怕。

夜色渐深,风雪似乎小了些,但何家众人心头的寒意,却比这腊月的天气更加刺骨。

卫生院的残局如何收拾?何天良和叶春燕的未来何在?那几个身心受创的女孩又将何去何从?这一连串的问题,如同无解的难题,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相关者的心头。

这个年,注定要在无尽的悲伤与混乱中,艰难地走向尾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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