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初,麦子黄了。
通县城外的田野里,一片片金黄的麦浪在夏风中起伏,空气里弥漫着麦穗成熟的清香。这是农家人一年中最忙碌也最期盼的时节,麦收关系到一年的口粮和收入。
何家村的打谷场上,这几日格外热闹。村里的青壮劳力天不亮就下地割麦,妇女老人则在场上翻晒、脱粒。张翠花带着刘玉兰和何青萍也在场边干活——她们不用下地,但要负责给干活的人送水送饭。
晌午时分,太阳毒辣辣的。张翠花坐在树荫下,一边摘着豆角一边跟几个老姐妹唠嗑。话题不知不觉就转到了何家大房。
“天培家真是出息了。”一个老太太扇着蒲扇,“大儿子转了正,听说在罐头厂当上小组长了?”
张翠花脸上露出复杂的神色,既有点与有荣焉,又夹杂着不甘心。她撇撇嘴:“是转了正,小组长倒是没听说。不过年轻人嘛,慢慢熬。”
“那也够可以了。”另一个妇人接话,“我娘家侄子也在罐头厂,干了三年还是临时工呢。天培家福平这才多久?哎,说起来福平也十八了吧?该说媳妇了。”
这话像是一颗石子投进张翠花心里,激起层层涟漪。她手上摘豆角的动作慢了下来。
“可不是,十八了。”张翠花说,“他爹妈在城里,眼界高,一般的闺女怕是看不上。”
“那也得抓紧啊。”最先开口的老太太说,“好闺女抢手着呢。我听说隔壁村王会计家的闺女,长得水灵,还在公社广播站干活,好多人家盯着。”
几个妇人你一言我一语,把十里八乡适龄的闺女都数了个遍。谁家闺女勤快,谁家闺女识字,谁家闺女家里条件好……张翠花听得耳朵都竖起来了。
刘玉兰在一旁喂何阳平喝水,听到这话,眼睛也转了转。她碰了碰婆婆的胳膊:“娘,福平要是娶媳妇,咱们是不是得表示表示?”
张翠花瞪了她一眼:“表示啥?他爹妈在城里,用得着咱们操心?”
话虽这么说,她心里却盘算开了。大儿子二儿子在城里站稳了脚跟,要是福平娶媳妇办酒,自己这个当奶奶的总得出面。到时候……说不定能借机从老大那里要点好处。
何青萍坐在离她们几步远的地方,手里拿着一把麦秆,低着头慢慢地编着什么。大人们的谈话一字不落地钻进她耳朵里。
何福平要娶媳妇了?
她手里的麦秆狠狠一折,差点断掉。
凭什么?凭什么何福平就能一帆风顺?转正,当小组长,现在还要娶个好媳妇?而她何青萍,只能在这个破村子里,天天挨骂受气,连学都上不了几天?
嫉妒的毒液在心口翻滚,烧得她五脏六腑都疼。但这次她学聪明了,没把情绪露在脸上,只是把头埋得更低,手里的麦秆编得更快。
一个恶毒的计划,在她九岁的小脑袋里慢慢成形。
既然何福平要娶媳妇……那就让他娶个“好”媳妇好了。村里最穷的是谁家?高家。高家那个闺女高小蝶,今年十七了,长得又黑又瘦,还是个哑巴——不是天生的,是小时候发烧烧坏了嗓子。
要是能让何福平“沾上”高小蝶……何青萍的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
过年的时候,何福平肯定会回村。那时候人多眼杂,机会也多。只要设计让他们单独待在一块儿,再找几个人“撞见”……高家穷得叮当响,巴不得能攀上何家这门亲。到时候何福平就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何青萍越想越兴奋,手里的麦秆编成了一只歪歪扭扭的蚂蚱。只有看见别人倒霉,特别是看见何家那些风光的人倒霉,她心里才会快活。
“青萍!死丫头发什么呆!”张翠花的呵斥声把她拉回现实,“去,把这壶水给你爷爷他们送去!”
何青萍连忙起身,接过水壶,低着头往地里走。路过打谷场边缘时,她看见几个村里的女孩在玩跳房子,嘻嘻哈哈的,声音清脆。她们看见何青萍,笑声小了些,眼神里带着疏离和一点点……看不起。
何青萍咬了咬嘴唇,快步走过。她在村里没有朋友。从去年害何旭平何阳平落水的事传开后,村里的大人都不让自家孩子跟她玩。孩子们也懂事,见到她就躲。
没关系。何青萍在心里冷笑。朋友有什么用?等她长大了,离开这个鬼地方,到时候让这些人都后悔去!
正想着,村口方向传来一阵自行车的铃声。一个邮递员骑着绿色的自行车进了村,车把上挂着一个鼓囊囊的帆布包。
“老何家!何天培家的信!”邮递员在打谷场边停下,扬了扬手里的一个牛皮纸信封,“挂号信!从市里来的!”
打谷场上的人都停下了手里的活计,目光齐刷刷地投向那封信。
张翠花最先反应过来,蹭地站起来,拍拍身上的土就迎了上去:“啥信?我大儿子家的?”
“何天培,何禄平收。”邮递员念着信封上的字,“录取通知书!市里中专的!”
“哗——”打谷场上炸开了锅。
“录取了?!禄平考上市里中专了?”
“哎哟,了不得!咱们村头一个考上市里中专的吧?”
“何家真是祖坟冒青烟了,大儿子转正,二儿子考上中专……”
张翠花接过那封沉甸甸的信,手都有些抖。她虽然偏心小儿子,但大儿子的孩子有出息,她脸上也有光。更重要的是……老大一家越出息,她能沾的光就越多。
“谢谢,谢谢同志。”张翠花脸上堆满了笑,小心翼翼地把信揣进怀里,“我这就找人捎信去城里!”
刘玉兰也凑过来,眼巴巴地看着婆婆怀里的信,心里酸溜溜的。同样是何家的孙子,她家的旭平阳平还小,也不知道将来能不能有这出息。
何青萍站在人群外,看着奶奶那副与有荣焉的样子,看着村里人羡慕的眼神,只觉得一股热血冲上头顶。
何禄平也考上了?还是市里的中专?
凭什么?!凭什么好事都让他们占了?!
她死死攥着水壶的绳子,指甲掐进了掌心。那个关于何福平和高小蝶的计划,在她心里更加清晰、更加急切了。
等着吧。等过年的时候。她要让何家大房,好好“热闹”一番。
消息传到罐头厂家属院时,是当天下午。何天培刚下班,水双凤正在做饭,何福平还没回来。传话的是厂里一个同乡,骑了二十里地专门来报喜。
“录取了?!真的?!”水双凤手里的锅铲咣当掉在地上,她也顾不上捡,一把抓住同乡的胳膊,“市里哪所学校?”
“市工业学校!”同乡笑得见牙不见眼,“机械制造专业!咱们村头一份!”
何天培站在门口,半晌没说话。这个四十多岁的汉子,眼圈慢慢红了。他转过身,用手抹了把脸,再转回来时,脸上是压不住的笑。
“好……好……”他连说了几个好字,声音有些哽咽。
正在这时,何禄平从外面回来了。他今天去同学家借书,一进院子就感觉气氛不对。
“爸,妈,咋了?”
水双凤冲过去,一把抱住儿子,又哭又笑:“录取了!禄平!你考上了!市工业学校!”
何禄平整个人都懵了。他呆呆地站着,任由母亲抱着,过了好几秒,才慢慢反应过来。一股巨大的喜悦从心底炸开,瞬间席卷了全身。
“真……真的?”他声音发颤。
“真的!”何天培走过来,重重拍了拍儿子的肩,“通知书到村里了,你奶奶捎信来的。”
何禄平笑了,笑着笑着,眼泪就掉下来了。这一个月来的煎熬、等待、自我怀疑,在这一刻全部化作了泪水。
何福平下班回来时,家里已经热闹得像过年。邻居们都来道喜,水双凤拿出平时舍不得吃的白糖,冲了一大壶糖水招待大家。
“禄平,好样的!”何福平给了弟弟一个结实的拥抱,“给咱们家争气了!”
“哥,你转正的时候,我也为你高兴。”何禄平擦擦眼泪,“咱们家会越来越好的。”
晚上,一家人围坐在饭桌前,桌上破天荒地摆了一盘红烧肉——是何天培下班时特意去副食品店买的,把家里这个月的肉票全用了。
“吃!都吃!”何天培给每个人碗里夹肉,“今天高兴!”
水双凤看着两个儿子,再看看丈夫,心里满满的。这些年的辛苦,值了。
“对了,”何天培忽然想起什么,“禄平考上中专,之前准备的那个后手——红星机械厂的临时工名额,就用不上了。”
水双凤点头:“用不上好。咱们禄平是正经考上的,比啥都强。”
何福平问:“那名额咋办?退了?”
何天培沉吟片刻:“先留着。说不定以后有用。”他想到了三弟家的几个侄女,特别是来儿和念儿。要是她们能读到初中毕业,这个名额也许能帮上忙。当然,这是后话了。
何禄平埋头吃饭,心里却在想另一件事。他考上了中专,九月就要去市里上学了。学费、生活费……又是一笔开销。虽然中专有补助,但家里刚买了房子,大哥也要攒钱娶媳妇……
“爸,妈,”他抬起头,“我打听过了,学校有勤工俭学的机会。我去市里后,可以找点活干,补贴生活费。”
“用不着你操心这个。”何天培摆手,“家里供得起。你好好读书就行。”
“就是。”水双凤给儿子夹了块肉,“你爹现在是车间副主任,工资涨了。你哥也转正了。咱们家现在,不比从前了。”
何禄平鼻子一酸,没再说话,只是重重地点头。
此刻,何家村老宅里,气氛却有些微妙。
张翠花把录取通知书宝贝似的收在箱子里,等大儿子一家回来取。何天佑叼着烟坐在门槛上,听着母亲念叨大房如何如何出息,心里不是滋味。
“妈,我大哥现在风光了,您就不想着让他拉我一把?”何天佑吐了个烟圈,“我这整天在村里混,也不是个事儿啊。”
张翠花瞪了他一眼:“你三个哥哥之前没给你找过工作?你自己干不下去怪谁?再说了,那些活,你不是说又累又苦,没有干头吗?怎么这回要活干了?”
“那些工作都不好……”何天佑嘟囔“再说,我现在……,哎呀,算了算了……妈我最近手头紧,你给我十块钱呗!”。
刘玉兰在厨房做饭,听着堂屋的对话,心里盘算着。大房现在这么出息,过年回来肯定得带不少好东西。到时候……她得想办法多沾点光。
西屋里,何青萍躺在炕上,眼睛盯着黑乎乎的屋顶。
何禄平考上市里中专的消息,像一根刺扎在她心里。她翻了个身,脑子里一遍遍演练着那个计划——过年,何福平回村,高小蝶……
细节要好好想想。怎么能让他们单独待在一起?怎么能让人“恰好”看见?怎么能把事情闹大,让何福平不得不认?
想着想着,她竟然有些兴奋。那种掌握别人命运、暗中操控一切的感觉,让她沉迷。
窗外,月亮升起来了,清清冷冷的月光洒进屋里。何青萍在月光里露出了一个与她年龄极不相称的、冰冷而扭曲的笑容。
麦子黄了,要收割了。而有些种子,也在看不见的黑暗里,悄悄发芽。
何家大房沉浸在双喜临门的喜悦中,却不知道,一张恶毒的网,正在悄然编织,等待着年末那个全家团圆的时刻。
生活啊,总是喜忧参半。但何家的故事,还会继续。在这个1970年的夏天,麦浪金黄,希望与危机,都在田野的风里,悄然生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