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何家老宅的灯火一盏盏熄灭,只有东屋还亮着微弱的煤油灯光。
何禄平原本是跟着大哥何福平一起睡的,何福平伤到了就和弟弟何寿平挤一块睡了,何启平也在这屋,哥几个睡前看了大哥,就回去睡觉了。
何福平趴在炕上,后背密密麻麻的蜂蜇伤涂满了墨绿色的马齿苋药汁。药汁干了之后结成一团团深色的痂,衬着他原本健康的肤色,显得格外触目惊心。
“疼吗?”水双凤坐在炕边,用蒲扇轻轻给儿子扇风——蜂毒会引起发热,扇风能让他舒服点。
“还好。”何福平声音闷闷的,“妈,您去睡吧,我自己能行。”
“你这样我怎么睡得着。”水双凤眼圈又红了,“那个杀千刀的何青萍,心思怎么就这么歹毒?要不是你反应快,护着那个高小蝶,今天……”
她说不下去了。
何福平沉默了一会儿,轻声说:“妈,您说青萍为什么要这么做?她才九岁。”
水双凤手里的蒲扇停了停:“有些人是胎里坏,改不了的。她娘刘玉兰就不是个省油的灯,她爹何天佑更是个混账。这样的爹娘,能教出什么好孩子?”
何福平没接话。他想起白天何青萍站在蜂巢下的样子——那个九岁的女孩,手里拿着削尖的木棍,脸上是那种近乎疯狂的兴奋。
那一刻,她不像个孩子。
“福平,”水双凤压低声音,“妈跟你说,以后离那丫头远点。这次是蜂子,下次谁知道她会干什么?咱们家好不容易日子好过点,不能让她给毁了。”
“我知道。”何福平说。
但心里却在想:真的能躲开吗?都是一家人,住在一个村里,抬头不见低头见。
而且……何福平想起那封匿名信。写信的人早就提醒他要小心何青萍,说明那人早就看出了问题。会是谁呢?
他脑海里闪过何虹平的脸。那丫头聪明,心思细,上次还特意提醒后山有野蜂的事。可是……何福平摇摇头,何虹平才八岁,就算看出什么,也不至于用匿名信这种方式。
那会是谁?
正想着,门外传来轻轻的敲门声。
“谁?”水双凤问。
“二婶,是我,虹平。”门外传来稚嫩的声音。
水双凤看了儿子一眼,起身去开门。何虹平端着一个小碗站在门外,碗里装着半碗蜂蜜水。
“二婶,福平哥。”何虹平小声说,“我听说蜂蜜水能解毒,这是我娘偷偷藏的,叫我送来给福平哥喝。”
水双凤接过碗,心里一暖:“好孩子,难为你娘想得周到。”
何虹平走进屋,看见何福平背上的伤,眼睛一下子就红了:“福平哥,疼不疼?”
“不疼。”何福平勉强笑了笑,“虹平,今天吓着了吧?”
何虹平点点头,又摇摇头:“我早就知道……早就知道青萍要搞事。”
屋里安静了一瞬。
水双凤和何福平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震惊。
“虹平,你说什么?”水双凤蹲下身,拉着侄女的手,“你早就知道?你怎么知道的?”
何虹平咬了咬嘴唇。她不能说自己是穿书的,不能说她知道原着剧情。只能编一个合理的理由。
“我……我前几天做梦,梦见后山有野蜂蜇人。”何虹平低下头,“梦里青萍也在。我醒来觉得不对劲,就提醒了禄平哥,还给福平哥写了信……”
“那封信是你写的?”何福平猛地抬起头。
何虹平点点头:“我怕你们不信,就用左手写的。福平哥,你收到信了吗?”
“收到了。”何福平声音有些干涩,“谢谢你,虹平。”
水双凤看着侄女,心里翻江倒海。一个八岁的孩子,做了噩梦就知道写信提醒,还知道用左手写字不让人认出来……这心思,也太深了。
但转念一想,如果不是虹平提醒,今天福平说不定伤得更重。这么一想,又觉得庆幸。
“虹平,你做得对。”水双凤拍拍侄女的肩,“以后有什么事,直接跟二婶说,别怕。”
“嗯。”何虹平点点头,“二婶,福平哥,你们要小心青萍。她……她不会罢休的。”
这话说得笃定,不像个孩子该说的话。
水双凤心里一凛:“你怎么知道?”
“我就是知道。”何虹平看着堂哥背上的伤,“今天这事没成,她不会甘心的。而且……而且她会更恨福平哥。”
何福平苦笑:“恨我?我哪里得罪她了?”
“你没有得罪她。”何虹平轻声说,“她恨的,是所有过得比她好的人。”
这话太透彻,透彻得让水双凤和何福平都说不出话来。
一个十岁的孩子,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
何虹平也知道自己说得太多了,她站起身:“二婶,福平哥,我回去了。你们早点休息。”
走到门口,她又回头:“福平哥,这几天别沾水,伤口会感染的。”
门轻轻关上了。
西屋里,母子俩沉默了很长时间。
最后,水双凤叹了口气:“虹平这孩子……太懂事了,懂事得让人心疼。”
何福平趴在炕上,脑子里乱糟糟的。虹平的提醒,那封匿名信,今天发生的事……这一切像拼图一样,渐渐拼出了一个完整的画面。
何青萍,那个九岁的堂妹,是真的想害他。
不是恶作剧,不是无心之失,是处心积虑的算计。
这个认知让何福平心里发冷。
东屋里,何青萍也没睡。
她脸上的伤比何福平还重,肿得眼睛只剩一条缝。张翠花给她涂了药,骂骂咧咧地走了,留下刘玉兰照顾她。
“你说你,好好的去捅什么马蜂窝?”刘玉兰一边用湿毛巾给女儿擦脸,一边埋怨,“现在好了,弄成这样,还让全家人都知道了。”
何青萍不说话,只是死死地盯着屋顶。
“你到底想干什么?”刘玉兰压低声音,“你是不是想害何福平?”
何青萍终于动了动,肿成一条缝的眼睛看向母亲:“是又怎么样?”
刘玉兰手一抖,毛巾掉在炕上:“你……你真想害他?为什么?”
“不为什么。”何青萍声音嘶哑,“我就是看不惯他过得那么好。”
刘玉兰看着女儿,忽然觉得脊背发凉。这个她生的孩子,什么时候变成了这样?
“青萍,你听妈说。”刘玉兰抓住女儿的手,“咱们家现在不行了,你爹欠了那么多债,以后还得指望你大伯二伯帮衬。你不能得罪他们,知道吗?”
“指望他们?”何青萍冷笑,“妈,你还没看明白吗?他们根本不会管我们。大伯把名额卖了,钱给了三叔家。二伯宁可掏钱给三叔家的丫头看病,也不愿意帮爹还债。他们眼里根本没有我们!”
刘玉兰张了张嘴,却说不出一句反驳的话。女儿说得对,何天培和何天能,确实没把他们家当回事。
“可是……可是你也不能……”刘玉兰说不下去了。
“我不能什么?”何青萍声音冰冷,“我不能反抗?我就活该被他们看不起?活该在这个破村子里烂掉?”
“青萍……”刘玉兰的声音带了哭腔。
“妈,你出去吧,我想睡觉。”何青萍翻了个身,面朝墙壁。
刘玉兰在炕边坐了很久,最后还是起身走了。门关上的瞬间,何青萍睁开了眼睛。
眼睛里没有泪,只有冰冷的恨。
今天的事失败了,但她不后悔。至少,她让所有人都知道了——她何青萍,不是好惹的。
至于何福平……何青萍嘴角勾起一个扭曲的弧度。这次是蜂子,下次呢?
总有机会的。
夜深了,堂屋里的灯还亮着。
何明显坐在太师椅上,一袋接一袋地抽烟。烟雾在昏暗的灯光里缭绕,呛得人眼睛发酸。
张翠花坐在对面,唉声叹气:“老头子,你说这事……可怎么收场啊?”
“怎么收场?”何明显吐出一口烟,“还能怎么收场?家丑不可外扬,这事到此为止。”
“到此为止?”张翠花声音拔高,“青萍那丫头心思这么歹毒,这次是捅马蜂窝,下次谁知道她会干什么?要我说,就该好好教训她一顿!”
“教训?怎么教训?”何明显看着她,“打一顿?骂一顿?然后呢?她就能改好了?”
张翠花不说话了。
“那丫头,是胎里带来的坏。”何明显声音低沉,“改不了了。咱们能做的,就是看着她,别让她再惹出大事。”
“可是……”
“没有可是。”何明显打断她,“天佑已经那样了,玉兰也不是个省心的。青萍要是再出事,这个家就真的散了。”
张翠花低下头,用手抹了抹眼睛:“造孽啊……咱们老何家是造了什么孽,出了这么个祸害……”
何明显没接话,只是继续抽烟。
他知道,今天这事只是个开始。何青萍那丫头,不会罢休的。
这个家,往后还有得闹。
后半夜,何虹平悄悄爬起来,摸黑走到院子里。
月光很亮,照得院子里一片银白。她坐在井台边,抬头看着天上的月亮。
今天发生的事,让她想起了原着里的情节。在小说里,何青萍也是用类似的手段害过人——虽然害的不是何福平,但手法如出一辙。
不同的是,原着里何青萍有空间金手指,做事更隐蔽,也更狠毒。现在空间没了,但何青萍的恶毒一点没少。
“得想个办法。”何虹平喃喃自语,“不能让她再害人了。”
可是,能有什么办法?何青萍才九岁,就算做了什么,大人也不会拿她怎么样。而且她精得很,做事不留把柄。
今天要不是何福平亲眼看见她捅蜂巢,她完全可以抵赖。
正想着,身后传来脚步声。
何虹平回头,看见何禄平站在屋檐下。
“禄平哥?你怎么还没睡?”
“睡不着。”何禄平走过来,在她身边坐下,“虹平,今天谢谢你。”
“谢我什么?”
“谢谢你提醒我。”何禄平看着堂妹,“要不是你,我哥今天可能伤得更重。”
何虹平摇摇头:“我也没做什么。”
“你做了很多。”何禄平轻声说,“虹平,你告诉哥,你怎么知道青萍要搞事的?”
何虹平沉默了一会儿:“我就是知道。”
“因为那个梦?”
“嗯。”
何禄平没再追问。他抬头看着月亮,过了很久才说:“虹平,你说……人为什么会变坏?”
这个问题太深,何虹平答不上来。
“青萍小时候,不是这样的。”何禄平继续说,“我记得她五六岁的时候,还挺爱笑的。后来……后来就变了。”
何虹平也不知道原因。
在原着里,何青萍的变化是从发现空间开始的。有了金手指,她就觉得自己高人一等,看不起所有人,渐渐心理扭曲。
但现在空间没了,她为什么还是这样?
难道何虹平看到的那本小说是假的吗?还是因为她的到来,事情发展有了新变化了?
也许,有些人天生就是坏的。金手指只是放大了她的恶,而不是创造了她的恶。
“禄平哥,你怕吗?”何虹平忽然问。
“怕什么?”
“怕青萍姐。”
何禄平想了想,点点头:“怕。不是怕她这个人,是怕她的心思。她才九岁,就能想出这么毒的法子。等她长大了……”
他没说完,但何虹平懂。
等何青萍长大了,有了更多手段,更多能力,她会做出什么事?
不敢想。
“咱们得看着她。”何禄平说,“不能让她再害人。”
“怎么看着?”何虹平苦笑,“她精得很,不会给我们抓到把柄的。”
“那就小心点。”何禄平站起来,“小心点,总没错。”
他拍拍堂妹的肩:“回去睡吧,明天还要上学呢。”
何虹平点点头,起身回屋。
躺在床上,她睁着眼睛,一直到天快亮才睡着。
梦里,又是野蜂乱飞,又是何青萍那张扭曲的脸。
还有何福平背上那些触目惊心的伤。
新的一天开始了。
何家的日子还要继续。
但有些东西,已经永远地改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