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那隆寺东侧临时工棚里，灯火通明。
原本堆放工具和材料的空间被匆匆整理出来，十几张凳子围成一个不规则的圆圈。林凡团队的核心成员悉数到场：张伟、卡里姆、索拉坐在前排，后面是阿明、巴功兄弟、兰娅、索帕，以及另外四名在后期工程中表现突出的年轻工匠。
空气中有种不同寻常的凝重。所有人都已经听说了一些风声——红姐被抓、国王接见，还有僧王深夜召见。但具体发生了什么，只有林凡清楚。
林凡走进工棚时，手里拿着那个紫檀木匣。他没有立即说话，只是将木匣放在中间那张用旧门板搭成的桌子上，然后环视了一圈。
这些面孔，从最初的怀疑、试探，到后来的信任、追随，如今都写满了紧张与期待。
“今晚开会，三件事。”林凡开口，声音不高，但每个字都清晰落地，“第一，汇报一下今天庆典的收尾工作。第二，宣布一项重大任命。第三，安排接下来三个月的工作。”
他没有给众人提问的时间，直接看向索拉：“索拉叔，工具和剩余材料清点得怎么样？”
索拉立刻站起来，从怀里掏出一个小本子——这个曾经只凭记忆和经验的汉子，现在也学会了做记录：“大型工具一百二十七件，已全部入库登记。剩余木料按照您的吩咐，分成了三批：一等料封存，二等料移交寺庙后勤，三等料已经联系了本地的慈善工坊，他们明天来拉走。”
“很好。”林凡点头，“阿明，测绘数据的归档呢？”
戴着眼镜的阿明推了推镜架，语气带着技术人员的严谨：“全部三维扫描数据和手绘图纸已经完成数字化备份，一式三份：一份交乌那隆寺档案室，一份存金边国家图书馆特藏部，还有一份……”他顿了顿，“按您之前的要求，做了加密处理，放在我们的安全服务器里。”
林凡眼中闪过一丝赞许。这个年轻人不仅学技术快，心思也细。
接下来的二十分钟，各个小组依次汇报。巴功兄弟负责的雕刻工具维护、兰娅带领的彩绘小组颜料整理、索帕协调的临时工人结算……每项工作都有条不紊地完成。就连卡里姆，也一板一眼地汇报了他负责的工地安全巡查和周边关系维护——哪些村民送了感谢的礼物，哪些小贩试图溜进来兜售纪念品被劝离。
张伟最后发言，他负责的是整个团队的财务和后勤：“工程尾款已经到账，按照之前的约定，每个人的奖金明天可以发放。另外……”他看了一眼林凡，“刚才王室事务部派人送来了一个信封，说是‘额外的谢礼’。”
他从怀里取出一个朴素的白色信封，放在紫檀木匣旁边。信封没有封口，里面是一张支票。
林凡没有去看支票上的数字，他只是轻轻拍了拍信封：“这笔钱，不分。作为我们下一步事业的启动资金。”
这句话让所有人的呼吸都微微一顿。
“现在说第二件事。”林凡终于打开了那个紫檀木匣。
当那卷盖着王室徽章的文书被缓缓展开，当“柬埔寨王国文化遗产保护首席顾问”、“国家传统建筑修复中心”这些字眼被逐字念出时，工棚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然后，是倒吸凉气的声音。
卡里姆第一个跳起来，瞪大了眼睛：“姐夫……这、这是真的？！”
张伟的手在发抖，他凑近了看那枚象牙印章，又抬头看看林凡，嘴唇翕动了几下，最终只喃喃道：“我操……”
阿明扶了扶眼镜，镜片后的眼睛里闪烁着激动的光。巴功兄弟紧紧握住了彼此的手，粗糙的手指关节都捏白了。兰娅用手捂住了嘴，眼眶瞬间红了。
最沉稳的是索拉，这个经历了大半辈子风雨的汉子，只是深深地看着林凡，然后重重地点了点头。那眼神里，是认可，是骄傲，也是托付。
“任命三天后正式公布。”林凡的声音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这意味着，乌那隆寺的结束，只是一个开始。从下个月起，我们要组建一个正式的中心，地点初步定在金边国家博物馆旁的一处旧官邸，王室已经批了。”
他顿了顿，让这个消息沉淀一下。
“中心的任务很重：第一，制定全国范围的文物建筑普查和保护标准；第二，培训专业修复人才；第三，直接负责国家级重点文物的抢救性修复；第四，开展传统建筑技艺的研究和传承。”
每说一项，众人眼中的光就更亮一分。
“所以，”林凡环视众人，“第三件事——接下来三个月，我们的工作要分三步走。”
他走向那块曾经画满了般若殿结构图的旧黑板，拿起粉笔：
“第一步，一个月内，完成中心的筹建。张伟负责行政和财务，卡里姆协助；索拉叔和阿明负责技术标准和设备采购；巴功、兰娅、索帕，你们要开始准备第一批培训教材。”
粉笔在黑板上划过，发出清晰的“嗒嗒”声。
“第二步，两个月内，启动第一个对外项目。我们已经收到了十几个申请，从暹粒的古寺到贡布的法式殖民建筑。我们需要评估、排序，选出最具代表性也最紧迫的一个，作为中心挂牌后的第一战。”
“第三步，”林凡转身，目光扫过每一张年轻而充满热忱的脸，“人才培养。阿明，你从测绘组里挑两个最有潜力的，开始带他们做独立分析。巴功、巴力，你们各带一个雕刻学徒。兰娅，彩绘和纹样复原这一块，你全权负责。索帕，你经验丰富，负责所有学徒的现场管理和安全培训。”
他没有说“我要求”，也没有说“你们必须”，只是平静地分配任务，仿佛这一切理所当然。而这种理所当然，恰恰给了所有人巨大的信心。
“那我们……”张伟忍不住问，“林哥你负责什么？”
林凡放下粉笔，拍了拍手上的灰：“我负责搞定最难的部分——钱，政策，还有……”他看向窗外沉沉的夜色，“那些不想让我们把事情做成的人。”
工棚里再次安静下来。但这次的安静，不再是因为震惊，而是因为一种沉甸甸的、即将并肩作战的觉悟。
会议又持续了一个小时，讨论细节，分配具体任务。当众人陆续离开时，已经是深夜十一点。
只有张伟留了下来。
“林哥，”他等所有人都走后，才压低声音说，“有件事得告诉你。刚才开会前，诺伊给我打了个电话。”
他提到诺伊时，语气自然了许多——那是他妻子，是自家人。
“她说什么？”林凡问。
张伟的表情变得严肃：“她说红姐被抓的消息，已经在一些‘中介圈’里传开了。她今天去市场买东西，听几个常做中国人生意的掮客在议论，说中国人里出了个‘叛徒’，抱上柬埔寨大腿，开始清理自己人了。”
林凡没有惊讶，只是淡淡地问：“诺伊还听到什么？”
“她说她家有个远房表哥，在金边移民局工作，今天喝多了跟人吹牛，说上面最近可能要搞一波‘针对特定外国技术人员的签证核查’，让我们最好注意点。”张伟的声音越来越低，“林哥，这明显是……”
“敲山震虎。”林凡接过了话头，“或者说，投石问路。想看看我们的反应，看看我们背后到底站着谁。”
他在工棚里踱了几步，脚下的木地板发出轻微的“吱呀”声。
“张伟，你明天做两件事。第一，以中心筹备处的名义，给金边移民总局发一封正式信函，说明我们团队的人员构成，附上所有人的合法签证复印件，申请‘重要技术合作项目人员’的备案身份。”
“这……有用吗？”
“有没有用，是态度问题。”林凡说，“第二，你晚上回家后，跟诺伊好好聊聊。让她帮忙牵个线，约她那个在移民局的表哥吃个饭。就以……庆祝我们工程顺利完工的名义。”
他停顿了一下，眼中闪过锐利的光：“问问他对来我们中心，做个兼职的‘外事协调员’有没有兴趣。报酬从优，工作弹性。”
张伟愣住了：“林哥，你这是要……”
“把可能的问题，提前解决在饭桌上。”林凡说得很平静，“就算他不愿意来，至少这顿饭吃完，他再想动我们的时候，会多掂量掂量。记住，在这种地方，关系的价值，有时候比合同更重要。”
张伟深吸一口气，用力点头：“明白了！我明天一早就去办，晚上回去就跟诺伊说。”
“去吧，早点休息。”林凡拍了拍他的肩膀，“明天开始，有的忙了。”
张伟离开后，林凡一个人在工棚里又站了很久。他走到窗前，望向夜色中的乌那隆寺。那座他亲手修复的殿宇，在月光下只剩下一个沉默的剪影，庄严，而孤独。
他想起僧王的话：“权力大了，责任重了，眼睛盯着你的人也会更多。”
也想起父亲的话：“好木头不怕虫蛀，真本事不怕人看。”
他伸出手，指尖在冰凉的玻璃上划过，仿佛能触摸到那座寺庙的轮廓。
然后，他转身，吹灭了工棚里最后一盏油灯。
黑暗中，只有紫檀木匣在桌上泛着幽微的光。而那枚象牙印章，在月光透进的微光里，静静地躺在展开的文书上。
上面四个高棉文字，如同四颗星辰：
国之匠师。
新的棋局已经开始。而旧日的暗流，正在夜色深处，悄然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