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镜中影
我第一次看见那面铜镜,是在二十岁那年的深秋。
当时我刚辞掉县城绸缎庄的伙计活,回雾隐村帮娘收栗子。村子背靠云雾山,一到秋天就被雾气裹着,连正午的日头都透着股凉。那天我背着竹篓往山深处走,想找片没人采过的栗子林,却在半山腰的破庙里,撞见了个不该见的东西。
破庙的屋顶塌了半边,神像被劈成两半,只有供桌还立着。供桌底下压着个木盒,红漆掉得斑驳,我蹲下来扒开杂草,打开一看——里面躺着面铜镜,巴掌大,边缘刻着缠枝莲纹,镜面蒙着层灰,却透着股说不出的冷。
我用袖子擦了擦镜面,刚想看看自己的模样,就见镜里映出个影子——不是我,是个穿青布衫的女人,梳着圆髻,眉眼淡得像雾,正对着我笑。
“谁?”我吓得手一抖,铜镜“哐当”掉在地上。转身看时,破庙里空荡荡的,只有风吹过窗棂的“呜呜”声,像女人的哭声。
我捡起铜镜往家跑,竹篓里的栗子撒了一路。到家时,娘正坐在院里剥栗子,看见我脸色发白,手里还攥着个旧铜镜,赶紧放下手里的活:“你这是咋了?捡这东西干啥?”
我把镜里的怪事跟娘说了,她的脸一下子沉了:“赶紧把它扔了!这是‘照魂镜’,雾隐山老辈人都说,这镜子能照见死人的魂,沾着的人,没一个有好下场!”
我这才想起,小时候听村里老人说过,三十年前,云雾山有个女先生,叫苏玉娘,是个识文断字的外乡人,就住在半山腰的破庙里。后来不知为啥,苏玉娘突然没了踪影,有人说她是被山匪掳走了,有人说她是得罪了山里的精怪,连尸骨都没找着——而那破庙,正是苏玉娘当年住的地方。
“娘,这镜子会不会是苏玉娘的?”我举着铜镜,指尖还是凉的。
娘没说话,只是把我手里的铜镜夺过来,用布包着塞进灶膛,点上火:“烧了它,省得惹祸。”
火苗舔着木盒,发出“噼啪”的响。可刚烧了没一会儿,灶膛里突然“哐当”一声,铜镜竟从火里滚了出来,镜面没一点焦痕,反而更亮了,映得灶房里的影子都晃了晃。
娘的脸白了:“邪性,真是邪性。”
当天夜里,我被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吵醒。窗外的雾气很重,把月光遮得严严实实。我刚想翻身,就看见梳妆台上有团光——是那面铜镜!它不知咋的从灶房跑到了屋里,镜面亮得像灯,映出个穿青布衫的影子,正对着我笑,跟白天在破庙里看见的一模一样。
“苏玉娘?”我壮着胆子喊了一声。
影子没说话,只是慢慢抬起手,指向窗外。我顺着它指的方向看,就见院墙外的老槐树下,站着个黑影,手里拿着把锄头,正往我们家的方向看。
“谁在那儿?”我抓起炕边的柴刀就往外跑。可等我冲到槐树下,黑影却没了,只有地上留着个土坑,坑里埋着个布包,打开一看——是半块绣着缠枝莲的帕子,跟铜镜边缘的花纹一模一样。
娘也被吵醒了,看见布包就哭了:“这帕子,是苏玉娘的!当年她来村里教娃认字,我还跟她学过绣这花纹,她走的时候,说要把帕子留给我,结果没来得及……”
第二天一早,村里就传出消息,说东头的刘老汉不见了。刘老汉的儿子说,昨晚他爹说要去山脚下挖红薯,就再也没回来,只在红薯地里找着把锄头,锄头上沾着些黑土,像是从破庙里挖来的。
村里的人都慌了。有人说刘老汉是被苏玉娘的魂勾走了,有人说要去破庙里烧点纸钱,可没人敢去——三十年前苏玉娘失踪后,就没人再敢靠近那破庙,说一靠近就听见女人的哭声。
爹不在家,他在县城的砖窑厂打工,要到年底才回来。娘让我别再管这事,可我总觉得,那镜中的影子不是要害我,是在跟我求救。当天下午,我偷偷把铜镜揣在怀里,又拿了把铁锹,往半山腰的破庙走。
破庙里的雾气更重了,供桌底下的土被翻得乱七八糟。我蹲下来,用铁锹挖了挖,没挖多久,就碰到个硬东西——是个木盒,跟装铜镜的那个一模一样。打开一看,里面放着本泛黄的账本,还有封信,信封上写着“吾儿亲启”。
我翻开信,里面的字迹很娟秀,是苏玉娘写的:“吾儿,娘此去恐难归。当年娘来雾隐村,实为追查你爹的死因——你爹是县城票号的账房,因发现掌柜刘三贪墨的证据,被他害了,尸骨就埋在破庙的供桌下。刘三怕娘追查,就对外说娘是山匪掳走的,还让村里的人别靠近破庙……”
我这才明白,刘老汉就是当年的刘三!他改了名字,在雾隐村住了三十年,现在怕苏玉娘的魂来找他,就想先下手为强,结果自己却不见了。
我抱着账本和信往家走,刚走到山脚下,就听见一阵哭声——是刘老汉的儿子,他正坐在红薯地里哭,旁边围着几个村里人。“我爹……我爹在这儿!”他看见我,突然指着红薯地的土坑喊。
我们跑过去,用铁锹挖了挖,没一会儿就挖出个人——是刘老汉,他晕了过去,身上沾着些黑土,手里还攥着半块绣着缠枝莲的帕子,跟我在槐树下找着的那块一模一样。
刘老汉醒过来后,哆哆嗦嗦地说,昨晚他去红薯地时,看见个穿青布衫的女人,女人说要带他去破庙,还说要让他看看“当年的事”。他跟着女人走,走到破庙的供桌前,女人突然不见了,他脚下一滑,掉进个土坑,就啥也不知道了。
“当年的事……是啥?”有人问。
刘老汉的脸白了,他叹了口气,终于说了实话:“三十年前,我是县城票号的掌柜,苏玉娘的男人发现我贪墨,我就把他杀了,埋在破庙的供桌下。苏玉娘来找她男人,我怕她发现,就把她关在破庙里,想让她饿死。可后来我去看时,她却不见了,只在供桌上留了面铜镜,还有句话,说‘我若身死,必让真相大白’……”
我们跟着刘老汉去破庙的供桌下挖,没挖多久,就挖出具尸骨,尸骨上还穿着件蓝色的长衫,是当年账房先生穿的样式。旁边还有些零碎的首饰,是苏玉娘的——娘说过,苏玉娘有支银簪,簪头刻着缠枝莲,跟我们挖出来的一模一样。
我们把苏玉娘男人的尸骨埋在了村后的山坡上,又把刘三交给了县城的官府。官府查了账本,确认了刘三贪墨和杀人的罪证,判了他的刑。
那天晚上,我把铜镜放在梳妆台上,看着镜面。镜里的影子又出现了,还是穿青布衫的苏玉娘,她对着我笑了笑,然后慢慢消失了,镜面也变得灰蒙蒙的,再也照不出人影。
第二天一早,我发现铜镜不见了,梳妆台上只留下半块绣着缠枝莲的帕子,跟苏玉娘的那两块一模一样。娘说,这是苏玉娘的魂安息了,把铜镜带走了,留着帕子给我们做个念想。
年底爹回来的时候,我把这事跟他说了。他叹了口气,说当年他在县城打工时,就听人说过票号掌柜贪墨的事,只是没想到,那掌柜竟躲在雾隐村。
后来,村里的人再也不害怕破庙了。有人把破庙修了修,改成了个小学堂,村里的娃都在那儿认字。学堂的供桌上,放着半块绣着缠枝莲的帕子,是我放的——我想让苏玉娘知道,她的心愿完成了,她的男人也入土为安了。
今年深秋,我又去了山半山腰的破庙。学堂里很热闹,娃们在念书,声音朗朗的。我站在供桌前,看着那半块帕子,突然觉得,所谓的“照魂镜”,从来不是什么邪物,是苏玉娘的执念,是她想让真相大白的心愿。而那镜中的影子,也不是什么恶鬼,是一个母亲,一个妻子,在跟这个世界,讨要一个公道。
风从窗棂吹进来,带着些栗子的香气。我转身往家走,雾气已经散了,阳光照在身上,暖得很,再也没有那种凉飕飕的感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