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爹开了间诡异的祖传祠堂。
客户全是各路鬼魂,用祭品换取我们帮他们完成遗愿。
这天来了个格外土豪的鬼魂,挥着冥币点名要最贵的服务。
他不断氪金充值,在祠堂里大搞直播带货,还建了个鬼界社交媒体。
看着他在阴间混得风生水起,我小心翼翼问:“祖宗,你到底想干嘛?”
他神秘一笑:“我要在下面创业,把你太爷爷的产业搞垮。”
“他抢了我投胎的名额,还骗光了我的冥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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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东头,老槐树往南再折两个弯,有条青石板路,尽头是堵爬满枯藤的灰墙。墙后面,就是我家那间祠堂。
祠堂没有牌匾,木门常年漆色斑驳,露出一条缝,像闭不拢的嘴。白天路过,只觉得阴气重,檐角蹲着的石兽模糊了面目,眼神却硌人。到了夜里,尤其没有月亮的夜里,那门缝里偶尔会漏出一点光,不是烛火的暖黄,也不是电灯的冷白,是一种幽幽的、泛着点青绿的光,一闪,就灭了。
远近的人都知道这地方邪性,白日里都绕着走。只有我爹,每天黄昏准时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在里面一待就是一整夜。他说,这是祖上传下来的营生,叫“渡业祠”。渡谁的业?鬼的。
我们家不渡人,专渡鬼。那些心有未甘、身有未了事的亡魂,能循着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契”,找到这里。它们付出代价——通常是它们在下面还能动用的“财物”,比如特制的、画着诡异符文的纸钱,或者某些蕴含阴气的陪葬品——然后,我爹会帮它们完成最后的遗愿,送它们真正安心上路。
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这话放在鬼身上好像也适用。祖训只说了帮鬼了愿,没说不能拓展业务。这些年,祠堂里的“服务项目”早就不止跑腿送信、指路寻物那么单纯了。
我爹——李守业,五十出头,精瘦,眼皮耷拉着,看人时总像没睡醒,唯独数冥币的时候,眼睛里的光能灼人。他在祠堂后堂辟了个小厢房,里面供奉着李家列祖列宗的牌位,但牌位前香炉里插的,经常是那些“客户”预付的定金凭条,黄表纸朱砂字,看着比牌位还肃穆。
我就是在这祠堂里长大的。从小闻惯了线香混合陈年木头、还有一丝若有若无铁锈般的气味。我叫李余,多余的余。我娘生我时难产走了,我爹大概觉得我克亲,又甩不脱,就这么半放养地带大。书没正经念几年,祠堂里的规矩、和那些“东西”打交道的忌讳,倒是门儿清。
这天傍晚,天色阴得厉害,云层压得低,空气里一股土腥味,像是要下雨,又憋着不下。我爹照例在擦拭那只用来盛放“契物”的黑陶瓮,瓮身刻满了扭曲的符文,摸上去冰凉刺骨。
一阵风,毫无征兆地撞开了虚掩的祠堂大门,灌进来,吹得长明灯的火焰猛地一矮,险些熄灭。香案上的香灰被卷起一股,纷纷扬扬。
我爹擦瓮的手停住了,耷拉的眼皮掀开一条缝。
来了。
阴气很重,而且……有种不一样的味道。不是寻常鬼魂的怨苦执拗,反而带着点……焦躁的烟火气?
一个影子,缓缓从门外漫了进来。起初是稀薄的一团,逐渐凝实。是个男的,看衣着样式,得是晚清那会儿的人了,绸缎长衫,料子不错,但颜色晦暗。头上没辫子,倒是梳了个整齐的分头,油光水滑——哪怕成了鬼,这发型也一丝不苟。脸是青白色的,但眉眼清楚,甚至称得上周正,约莫三十上下年纪。最扎眼的是他手里拎着个鼓鼓囊囊的褡裢,沉甸甸的,随着他的动作,里面发出哗啦啦的、纸钱特有的摩擦声。
这鬼魂站稳了,先不看我爹,而是左右打量了一下祠堂内部。目光掠过积灰的梁柱、褪色的幔帐、样式古旧的香案,最后落在我爹脸上,嘴角撇了撇,那神态不像来求助,倒像来视察。
“你就是这‘渡业祠’的话事人?”他开口,声音倒不飘忽,有点干涩,像很久没说话。
我爹放下黑陶瓮,点了点头,没吭声。
鬼魂把肩上的褡裢“咚”一声搁在香案上,震得香炉都晃了晃。他解开系带,伸手进去,掏出来的不是寻常给鬼用的糙黄纸钱,而是一沓沓印刷极其“精美”的冥币。颜色鲜艳,花纹繁复,正面印着“天地银行”,面额惊人,动辄就是“壹亿圆”,还闪着诡异的金粉。他“啪”地拍了一沓在最上面。
“喏,定金。”他用一种“爷不差钱”的口气说,“听说你们这儿,只要付得起代价,什么事都能办?”
我爹扫了一眼那摞花哨的冥币,眼皮又耷拉回去:“看事,看价。”
“事儿不难。”鬼魂凑近了些,青白的脸上居然露出一丝精明,“我就要你们这儿最贵的服务!顶格的那种!别拿普通跑腿糊弄我。我要全方位的,嗯……策划与执行支持!”
我和我爹都愣了一下。鬼魂提要求的见多了,哭哭啼啼求报仇的,痴痴缠缠要传话的,哆哆嗦嗦问路的,这么有“商业头脑”的还是头一遭。
“何为……策划与执行支持?”我爹缓缓问。
“就是我看上什么事,你们得帮我出主意,想办法,必要的时候,还得替我跑腿,打通关节!”鬼魂挥着手,那沓冥币被他扇得哗啦响,“钱不是问题!爷……在下生前是做买卖的,明白规矩。先充个值!”
说着,他又从褡裢里掏出好几沓同样花哨的冥币,堆在香案上,很快摞起一座小山。“这些,够开通个VIp了吧?不,SVIp!”
我爹看着那堆“钱”,沉默了半晌。祠堂里静得只剩下长明灯芯偶尔爆开的噼啪声。他终于伸出手,不是去拿钱,而是从香案底下摸出一个更小的、漆黑如墨的陶罐,罐口用朱砂写着复杂的符咒。
“名讳。死忌。未了之业。”我爹的声音平板无波。
鬼魂整了整其实并不存在的衣领,挺了挺胸:“陈继业。光绪二十七年六月初七亥时三刻。未了之业嘛……”他顿了顿,眼里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光,混杂着恨意、不甘,还有强烈的兴奋,“说来话长。你先把我这会员开了,咱们慢慢聊。服务得让我满意,后续充值,大大滴有!”
我爹没再追问,用一根特制的、惨白色的骨针,在陈继业递上来的一张特制凭条(同样是那种闪金粉的“高档货”)上刻画了几下,然后引了长明灯的一点火焰,将凭条点燃。青烟袅袅,却没散去,而是盘旋着,钻进了那个小黑陶罐里。
契,成了。
陈继业,这个清朝来的“土豪”鬼,就这样成了“渡业祠”有史以来最特殊的客户。他不是来了愿的,他像是来……创业的。
起初,他的要求还算正常。让我爹帮他“打听”下面(阴间)现在的“经济形势”、“流行风向”。我爹自有他的渠道,通过一些常来往的、消息灵通的低等鬼差或游魂,带回了信息:下面这些年也“发展”了,不再是简单的刀山油锅枉死城,出现了类似“酆都新城”的规划,鬼口众多,需求多样,但娱乐匮乏,信息闭塞。
陈继业听得两眼放光。没过两天,他就提出了第一个具体方案:他要做“阴间直播带货”。
“你们给我弄个‘显形’强点的法阵,要能支撑至少一个时辰!再搞点能引起下面那帮家伙兴趣的货……我想想,上次那个鬼差不是说,下面现在流行‘忆梦香’吗?就是能重温生前最美好片段那个?还有‘忘忧水’,虽然劣质,但便宜啊!量大管够!”陈继业在他的“VIp休息区”——我爹在祠堂角落里给他用香灰和符纸圈出来的一块地方——兴奋地比划着。
我爹的脸颊抽动了一下。帮鬼了愿是一回事,帮鬼搞直播卖货……这完全超出了祖训的范畴。但看着陈继业又豪气地拍出几沓金闪闪的冥币,嘴里念叨着“设备升级费”、“流量推广费”,我爹那耷拉的眼皮底下,挣扎良久,终究是利益占了上风。祖宗也没说不能这么干啊,何况,这鬼给得实在太多了。
法阵是我爹花了大力气布的,用的是压箱底的阴灵石和珍藏的符水。货品来源则成了我的差事。我不得不深更半夜跑到荒郊野岭的乱葬岗,跟几个专门倒腾阴间物品的“墓耗子”打交道,收购他们从不同年代墓穴里“淘”来的各种稀奇古怪的陪葬品,其中不少就含着微弱的“忆梦”或“忘忧”效力。过程不提,每次回来都像脱层皮。
直播地点设在祠堂后院。那地方更偏僻,平时连野猫都不愿去。到了约定的“子时黄金档”,我爹启动法阵。幽绿的光芒亮起,陈继业的身影在其中凝实得近乎活人,他不知从哪里搞来一身夸张的、绣着金元宝和铜钱纹样的长袍,头上还歪戴着一顶滑稽的瓜皮小帽,帽檐插了根长长的彩色雉鸡翎。
他面前摆着一张破桌子,上面堆满了我收来的瓶瓶罐罐、香囊玉佩。他手里拿着个我爹用槐木和铜镜赶制出来的“扩阴符镜”,对着空气,开始了他激情四射的表演:
“各位老铁!各位鬼友!走过路过不要错过啊!瞧一瞧看一看了啊!正宗前朝古墓出土,‘忆梦香’限量秒杀!只要九九八,只要九九八!美好记忆带回家!”
“这位朋友问得好!‘忘忧水’有没有?有!必须有!今日特价,买三送一!喝了咱的忘忧水,什么牛头马面催债,什么前世孽缘纠缠,统统忘光光!轻松做鬼,快乐无边!”
他的语气、手势、那些闻所未闻的推销词,把我蹲在法阵外围负责维护稳定的爹看得一愣一愣。我躲在廊柱后面,只觉得荒谬绝伦,后背发凉又忍不住想笑。
更离谱的是,法阵连接的“阴间频道”似乎反响热烈。祠堂后院无风自动,阴气一阵阵旋涌,那是大量鬼魂意识聚焦的体现。陈继业面前的破桌子上,不断凭空出现各种“打赏”——更多的、款式不一的冥币,一些闪烁微光的小珠子(阴德?),甚至还有几件轻飘飘的、绣工精致的鬼器。
一场“直播”下来,陈继业赚得盆满钵满。他兴致更高了,开始不满于现状。
“直播互动太差!信息传递太慢!我要做个东西,能让下面的鬼友随时交流,分享‘鬼生’,对了,还能展示‘生活’,就叫……‘幽冥圈’!”陈继业又提出了新点子,这次的目标是:建造阴间社交媒体平台。
这个构想过于超前,连我爹都倒吸一口凉气。但陈继业紧接着就描绘了宏伟蓝图:“我们可以发行‘阴符信标’,作为登录凭证和身份识别!开发‘鬼话连篇’区域,让它们灌水聊天!设立‘冥照分享’,用阴气留影!最重要的是,‘打赏’、‘阴德榜’、‘法宝竞拍’模块一个不能少!这是生态!闭环生态懂吗?”
他越说越激动,又从他那仿佛无穷无尽的褡裢里掏出更大额的“冥币”,甚至还有几块黑漆漆、但透着阴寒之气的骨片:“这是百年老鬼的灵骨,能量充沛!拿去当服务器……不对,当核心阵眼!搞起来!”
我爹看着那些灵骨,眼神彻底变了。这东西对修炼某些阴属性法术的人来说,是无价之宝。他沉默了很久,久到陈继业都以为他要拒绝时,我爹沙哑着嗓子开口:“需要‘阴脉节点’做支撑,还要打通至少三个‘游魂中转处’的信息通路。很麻烦,代价很高。”
“钱不是问题!技术问题你解决,推广运营我来!”陈继业大手一挥,又预付了一大笔“项目开发经费”。
接下来的日子,祠堂变成了一个诡异的技术攻坚基地。我爹翻出了祖传的、布满灰尘的阵法秘籍,结合他多年和阴间打交道的经验,开始设计那个闻所未闻的“幽冥圈”核心法阵。我则成了跑腿兼试验品,经常被派去各种极阴之地埋设“阴符信标”——一种用特殊符纸和鬼血刻画的小木牌。过程苦不堪言,好几次差点被当地的孤魂野鬼当成入侵者撕碎。
陈继业也没闲着。他利用直播积累的“粉丝基础”,开始预热宣传。“老铁们!划时代的产品即将上线!以后咱们聊天、晒图、做生意,一个‘圈’全搞定!提前注册有优惠,推荐鬼友有返利!”
他的“商业帝国”雏形渐显。直播带货稳定出货,围绕“幽冥圈”的炒作热度不减,他甚至开始筹划“阴间第一届才艺鬼王争霸赛”,奖金丰厚。下面(阴间)的鬼魂们,似乎对这种新奇玩意接受度极高,或者说,漫长的、无聊的鬼生终于有了点乐子。陈继业的名号,在特定鬼群中越来越响。他收到的“供奉”和“投资”也越来越多,品级越来越高,有些东西连我爹看了都眼热。
祠堂里的气氛变得很怪异。香火味里混进了更浓郁的纸钱味和一种虚浮的“繁荣”气息。陈继业不再是那个初来乍时、虽然土豪但还算收敛的客户,他变得意气风发,指挥若定,真把自己当成了创业公司的cEo,而我爹,越来越像他手下技术过硬但沉默寡言的cto。至于我,大概是行政兼后勤兼打杂。
我看着陈继业在祠堂有限的空间里,对着无形的“阴间市场”挥斥方遒,看着他轻而易举地聚拢“资源”,搅动风云。心里的疑惑像雪球一样越滚越大。他做这些,绝不仅仅是为了好玩,或者单纯积累阴财。他的目标清晰得可怕,执行力强得惊人,而且,他对我爹、对我、甚至对这间祠堂,似乎有一种隐隐的……熟悉感?
终于,在一个他刚刚敲定了一笔“阴间地产”投资意向的夜晚,祠堂里暂时只剩下我们两个(我爹去外面布置新的信标了)。陈继业背着手,站在堂前,望着幽幽的长明灯,志得意满。
我鼓足了勇气,蹭过去,小声问:“陈……陈老板。”
他回头,青白的脸上带着笑,那笑却未达眼底。
“您……搞这么大阵仗,又是直播又是建‘圈’的,到底想干嘛呀?”我问出了憋在心里很久的问题,“您这不像是有未了心愿,倒像是……要在下面闯出一番天地?”
陈继业转过身,正面看着我。祠堂里光线晦暗,他的脸在阴影中半明半昧。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走到香案边,随手拿起一张他带来的、面额巨大的冥币,用手指弹了弹,发出空洞的“噗噗”声。
“小子,”他开口,声音低沉了些,没了往日直播时的浮夸,透着一种冰冷的嘲讽,“你看这钱,在下面,好像很管用,是不是?”
我点点头。
“那在上面呢?”他问。
我愣住。
他笑了笑,那笑容有点残酷:“在上面,它就是一张擦屁股都嫌硬的废纸。但在下面,它能买通鬼差,能享受香火,能让你过得像个‘人上鬼’。可是啊,有些东西,是钱买不回来的。”
他顿了顿,目光投向祠堂后堂,那里黑黢黢的,供奉着李家牌位。“比如,一个投胎转世、重新做人的名额。”他的声音压得更低,每个字都像浸了冰,“又比如,被至亲之人骗走、卷跑的全部家当。”
我心脏猛地一跳,隐约抓住了什么。
陈继业凑近我,阴冷的气息拂在我脸上,带着一股陈年的纸灰味。他盯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
“我要在下面创业,把你太爷爷的产业搞垮。”
我如遭雷击,僵在原地。
他嘴角咧开,露出一个森然而快意的笑容:
“他抢了我投胎的名额,还骗光了我的冥币!李守业没告诉你吧?你们李家这‘渡业祠’,最初的启动资金,是从哪儿来的?”
长明灯的火苗剧烈地摇晃起来,祠堂里所有的影子都在张牙舞爪。陈继业的脸在明暗交错中,显得无比狰狞,又无比清晰。
“你的太爷爷,李万山,”他慢慢直起身,语气恢复了那种冰冷的平静,“是我生前最好的兄弟,也是我死后,捅我最狠的刀子。”
“他拿着我的钱,开了这间店,得了这‘渡业’的传承,子孙享用。而我,错过了时辰,成了孤魂野鬼,还得靠自己重新攒盘缠。”
“现在,我回来了。”他拍了拍我的肩膀,手冰凉刺骨,“我要用他子孙的手,把他最在意的东西——这间祠堂的‘业’,还有他在下面经营的那点人脉和生意,一点一点,全都碾碎。”
“这,就是我最贵的‘未了之业’。你们这VIp服务,可得给我保障到位了。”
说完,他不再看我,转身走向他那片被香灰圈出的VIp区,背影融进昏暗里,只剩下那顶滑稽的瓜皮小帽上,雉鸡翎在看不见的气流中,微微颤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