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春节,桐花巷里家家户户飘出的多是欢声笑语和饭菜香气,唯独街尾的“尤其好”糕点店,门庭冷落,门楣上的春联似乎也比别家少了几分鲜艳,店内弥漫着一股挥之不去的、混合着糕点甜腻与陈腐压抑的气息。
尤家这个年,过得如同窗外尚未化尽的冰雪,寒冷彻骨。
家底被“高干子女”相亲骗局席卷一空后,尤长贵几乎是掏空了最后一点脸面,才勉强从妹妹尤长娟和小舅子田红军那里借来些钱,周转着把店面维持下去,不至于关门大吉。但这“借钱度日”的滋味,像一根鞭子,时时刻刻抽打着尤长贵那点可怜的自尊。往日里在街坊面前还能挺直的腰杆,如今彻底佝偻了下去。
桐花巷里,家家户户的门楣上都贴着崭新的春联,空气中飘荡着年夜饭的余香和孩子们嬉闹的欢声。唯独街尾的“尤其好糕点店”,虽然门也开着,却透着一股与节日格格不入的冷清和颓败。
店里货架上的糕点种类明显少了,摆放得也有些杂乱,失去了往日的精致。偶尔有熟客来买点心,看到这光景,想问又不好意思问,只能匆匆买了东西离开。柜台后坐着的是店主人尤长贵,他仿佛一夜间老了十岁,鬓角添了许多刺眼的白发,眼角的皱纹也深得像是刀刻上去的。他机械地收钱、找零,脸上挤出的笑容僵硬而苦涩,眼神时常空洞地望着门外热闹的街道,半晌不动一下。
这个春节,对尤家四口而言,无异于一场漫长的寒冬。去年秋天那场精心策划的“高干子女”相亲骗局,不仅卷走了尤家辛辛苦苦攒下的所有积蓄,更抽掉了这个家庭赖以支撑的底气和脸面。
骗局败露后,田红星差点哭晕过去,又羞又愧,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从此,她便像鸵鸟一样把自己埋了起来,整天缩在后院狭小的厨房里,不是发呆就是默默地掉眼泪,几乎不再踏足店面,更怕见街坊邻居。曾经那个精明外露、喜欢张罗的老板娘,如今成了惊弓之鸟。
儿子尤亮,本是这场骗局的直接诱因,如今在机械厂里抬不起头。当初他得意洋洋地向工友炫耀即将攀上高枝,如今却成了全厂皆知的笑柄,“想做驸马想疯了”的嘲讽像针一样扎在他背上。他每天低着头上下班,尽量缩在角落干活,往日的张扬跋扈荡然无存,只剩下无尽的悔恨和难堪。
家里的顶梁柱尤长贵,承受着最大的压力。积蓄没了,店面的流动资金链眼看就要断裂。他愁得整夜整夜睡不着,烟抽得越来越凶。年关逼近,要备货,要应付账款,要维持一家人的开销……无奈之下,他只能厚着脸皮,先去求嫁到邻县的妹妹尤长娟。
尤长娟家境普通,看着哥哥一夜愁白的头发,心疼又气愤,最终还是把自家省吃俭用攒下的一点钱拿了出来,又悄悄塞给哥哥一些粮票。尤长贵接过妹妹的钱,手都在抖,眼圈通红,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这还不够。尤长贵又硬着头皮去找小舅子田红军。田红军在运输队开车,日子宽裕些,但平时对这个爱显摆的姐姐一家也有些看法。看到姐夫如此落魄,他数落了几句姐姐田红星的糊涂后,还是念在亲戚情分上,借了一笔钱给尤长贵周转,但明确说了是借的,要还。
靠着从妹妹和小舅子那里借来的钱,尤长贵才勉强进了些原料,维持着店面不至于关门,这个年也才算没有过得太难堪。但这份“借”来的年,滋味比黄连还苦。每一块卖出去的糕点,都仿佛在提醒他这份屈辱和艰难。
巨大的屈辱和经济的压力,让他把所有的怒火都倾泻在了妻子田红星身上。只要一关上家里的门,尤长贵的骂声就几乎没停过。
“丧门星!败家娘们!要不是你鬼迷心窍,带着那个不争气的东西去相什么鬼亲,这个家能成这样?老子的脸都让你们丢尽了!”尤长贵喝着闷酒,脸色通红,唾沫星子喷得到处都是。
田红星缩着脖子,不敢回一句嘴。她现在是整个家的罪人,连呼吸都像是错的。丈夫的责骂如同家常便饭,她只能默默忍受,手脚却不敢有丝毫停歇,拼命地打扫卫生、洗洗涮涮,试图用劳作来抵消丈夫的怒火,也麻痹自己内心的悔恨与恐惧。她甚至不敢大声说话,走路都踮着脚尖,生怕哪个举动不对,又招来一顿打骂——虽然尤长贵至今还没真正动手,但那眼神里的狠厉,已让她不寒而栗。
然而,缩在后院的角落里,听着前院丈夫的咒骂和街上隐约传来的别家热闹,田红星的心里却不是在反省,而是在疯狂地滋长着怨恨。她恨!恨刘大强和齐小芳!要不是他们结婚的喜宴上自己受了刺激,怎么会急着给儿子找对象?怎么会轻易上当?她也恨蔡金妮!一个二婚头,居然还看不上自己的宝贝儿子,装什么清高!最让她咬牙切齿恨的,是她的亲姐姐田红旗!明明有个齐小芳那样的好儿媳资源,为什么不介绍给尤亮?一点骨肉亲情都不讲!都是他们的错!是他们把自己逼到了这步田地!这种扭曲的怨恨,像毒草一样在她心里扎根,让她本就灰暗的眼神,更添了几分刻毒。
尤亮的日子同样难熬。机械厂里,他“相亲被骗”的事早已传开,成了工友们茶余饭后的笑料。他低着头走路,尽量避开人群,感觉每个人看他的眼神都带着嘲讽。几次在街上,他远远看见蔡金妮和那个邮递员刘峥并肩走着,蔡金妮脸上带着他从未见过的轻松笑容,刘峥则体贴地帮她拿着东西。那一刻,尤亮心里像被针扎一样,妒忌得发狂,却又自卑得不敢上前,只能灰溜溜地躲开。他恨那个骗子,更恨此刻幸福洋溢的蔡金妮,仿佛她的幸福,是对自己失败人生的最大讽刺。
在这个压抑得令人窒息的家庭里,才上初一的尤甜甜,成了一个几乎透明的存在。因为是个女孩,她从小就不被重视。如今家里遭难,父母兄长都沉浸在各自的负面情绪里,更没人会留意到这个沉默寡言的小姑娘。她每天默默地起床,默默地吃饭,做完作业就缩在自己狭小的角落,尽量减少自己的存在感。她讨厌父亲无休止的骂声,讨厌母亲那畏缩又充满怨恨的眼神,讨厌哥哥那阴沉懦弱的样子。她渴望像巷子里其他女孩一样,能有件新衣服,能开心地笑,能感受到家庭的温暖。但这一切对她来说都是奢望。她无力改变什么,只能把自己封闭起来,像一株缺乏阳光的植物,在阴暗的角落里默默生长。
除夕夜的团圆饭,尤家桌上也有鸡有鱼,但气氛冰冷得像冻住的河面。尤长贵闷头喝酒,田红星小心翼翼地布菜,尤亮食不知味,尤甜甜则数着米粒。窗外传来的爆竹声和别家的欢笑声,衬得尤家小楼里愈发死寂。这个春节,对尤家四口而言,没有新年气象,只有无边无际的寒冬,以及在那寒冰下暗自涌动的、足以腐蚀人心的怨毒与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