厂部办公楼那间属于奚青柏的办公室,此刻成了临时的危机指挥中心。空气凝重得仿佛能拧出水来,窗外隐约传来的机器轰鸣声,此刻听来也带着一种惴惴不安的节奏。
王美坐在原本属于奚青柏的位置上,面前摊开着财务科和供销科刚刚呈报上来的厚厚一叠报表和数据。她的脸色有些苍白,但眼神专注,握着钢笔的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不到半天时间,她和财会科的同事们已经以惊人的效率,初步核算出了这次蚕场火灾的直接经济损失。
那串数字触目惊心。不仅仅是烧毁的房屋、桑树、蚕具,更致命的是那些化为灰烬的、为港商第二批订单准备的优质蚕丝原料,其价值几乎占了损失的大头。这还不包括章程副厂长等人的医疗费用、后续的抚恤以及生产中断带来的间接损失。
然而,比冰冷的数字更让人窒息的是时间。王美的目光死死盯住日历——距离港商第二批订单的最后交货期,满打满算,只剩下不到一个月。
“王副厂长,”供销科科长的声音干涩,带着绝望,“苏杭那边几家大丝厂我们都联系过了,最快的一批货,也要四十天后才能发出来。这……这根本来不及啊!”
“本省和邻近几个省的丝料供应商呢?小一点的厂子,或者私人作坊有没有可能?”王美不死心地追问,声音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沙哑。
“都问过了。要么库存不足,要么质量达不到港商要求的等级。零星收购一点,杯水车薪,而且价格被抬得很高……”供销科科长颓然地摇了摇头。
办公室里一片死寂。所有人都明白这意味着什么——违约,已成定局。
合同上白纸黑字写着的三倍违约金,像一座大山,压得每个人喘不过气。以花城纺织厂如今刚刚缓过一口气、尚未真正壮大的家底,根本无力承担。一旦支付这笔巨额赔款,厂子立刻就会资金链断裂,陷入破产的绝境。
而比金钱损失更可怕的,是信誉的崩塌。花城纺织厂,或者说“花城蜀锦”和“花城蜀绣”这个刚刚蹒跚学步、好不容易凭借独特工艺和港商订单在国际市场上崭露头角的品牌,将彻底失去信誉。以后,谁还敢跟一个连基本供货都保证不了的厂家做生意?通往国际市场的道路,将被这把大火彻底烧断。
届时,不仅仅是蜀绣工坊,整个花城纺织厂,几百号职工,连同他们的家庭,都将何去何从?下岗,失业,自谋生路……这几个冰冷的字眼,像噩梦一样萦绕在每个人的心头。改制以来所有的努力、所有的希望,都将在这场大火和随之而来的违约中,化为泡影。
王美感到一阵眩晕,她强迫自己挺直脊背,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用疼痛维持着最后的清醒。她不能倒下,至少现在不能。
“原料的事情,继续想办法,哪怕有一线希望也不能放弃。”王美深吸一口气,下达指令,“财务科,立刻准备一份详细的损失报告和资金状况说明,要快,要准确。供销科,把所有沟通记录和报价单整理好。我们必须以最快速度,向奚厂长和上级部门汇报最真实的情况。”
她条理清晰的安排,暂时稳住了慌乱的人心。各部门负责人领命而去,办公室里只剩下王美一人。她无力地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巨大的忧虑和责任感像潮水般将她淹没。她仿佛能看到厂门外那些焦急等待消息的职工们茫然的脸,能听到他们绝望的叹息。
与此同时,蜀绣工坊里,气氛同样压抑。
蔡金妮表面上依旧镇定,甚至比平时更加严厉地督促着女工们赶制港商第一批订单剩下的三分之一货品。“手不许停!眼睛都给我盯紧了!这批货要是再出一点差错,咱们工坊就真的完了!”她的声音带着一股破釜沉舟的狠劲,让原本有些人心惶惶的工坊暂时维持住了表面的秩序。
然而,当她转身走进存放绣线的里间,背对着所有人时,那强装的镇定瞬间瓦解。她靠在冰冷的墙壁上,胸口剧烈起伏,眼神里充满了无法掩饰的焦虑和愤怒。她从王美那里得知了厂里面临的绝境,知道那批被烧毁的原料意味着什么。那是工坊姐妹们一针一线的心血赖以维系的基础,是她们刚刚挺直的腰杆和充满希望的未来的保障!如今,却被人为的一把火,烧得岌岌可危!
她恨贾仁礼那些蛀虫,恨他们的自私和愚蠢!也忧心厂子的命运,忧心姐妹们的饭碗。但她知道自己不能乱,她是工坊的主心骨,她要是垮了,工坊就真的散了。她用力揉了揉脸,重新挺起胸膛,脸上再次挂上那种天不怕地不怕的表情,走了出去。只是那紧握的拳头,泄露了她内心的波澜。
傍晚时分,奚青柏终于从城郊蚕场和处理伤员的一堆事务中脱身,拖着疲惫不堪的身躯回到了厂里。
他径直走进办公室,甚至没来得及换下那身沾着烟灰和泥土的衣裳。王美立刻站起身,将整理好的报告和数据递到他面前。
“奚厂长,这是初步核算的损失情况,以及……关于港商订单违约风险的评估。”王美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奚青柏接过报告,快速翻阅着。随着目光扫过那一行行触目惊心的数字和结论,他的脸色越来越沉,嘴唇紧抿成一条坚硬的直线。办公室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纸张翻动的沙沙声。
良久,他放下报告,抬手用力按了按突突直跳的太阳穴。那双总是闪烁着锐意和斗志的眼睛,此刻布满了血丝,深不见底的疲惫和痛惜几乎要溢出来。他心疼,心疼那被焚毁的心血,心疼受伤的章程和老工人,更心疼这个刚刚焕发生机、却又瞬间被推入悬崖的厂子。
但他不能倒下。
他深吸一口气,再抬起头时,眼神已经重新凝聚起力量,尽管那力量背后是难以言说的沉重。
“情况我知道了。”他的声音沙哑,却异常冷静,“王美同志,你做得很好,反应迅速,处理得当。”
他站起身,走到窗前,望着楼下厂区内零星亮起的灯火,那是还在加班赶制第一批订单的蜀绣工坊。
“贾仁礼已经被抓,公安那边正在深挖。这是坏事,也是好事,至少挖掉了厂里最大的一个毒瘤。”他像是在对王美说,又像是在对自己说,“但现在,我们没时间沉浸在愤怒和悲伤里。当务之急,是善后,是争取一线生机。”
他转过身,目光锐利地看向王美:“两件事。第一,以厂里的名义,立刻起草一份紧急报告,将火灾损失、订单违约风险、以及可能引发的严重后果,如实、详尽地呈报给县工业局、县政府,甚至地区行署!请求上级协调支援,尤其是在原料供应和可能的外交(指与港商沟通)斡旋上!”
“第二,”他顿了顿,语气更加沉重,“做好最坏的打算。如果……如果最终无法按时交货,我们需要提前拟定一个职工安置的预案。厂子可以倒,但几百号工人和他们的家庭,不能跟着一起垮掉。”
王美的心猛地一沉。奚青柏的话,等于默认了违约和破产的极大可能性。她看着奚青柏挺拔却难掩憔悴的背影,看着他肩上那副干钧重担,心中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有同情,有敬佩,也有一种与他共同面对绝境的决绝。
“是,奚厂长,我马上去办。”王美郑重地点头。
夜色渐深,花城纺织厂办公楼的那盏灯,一直亮到很晚。奚青柏和王美,这两个被危机强行推到一起的年轻人,在废墟般的困境中,开始了一场与时间赛跑、为厂子和职工命运争取最后希望的艰难跋涉。窗外,是无边的黑暗和未知的明天;窗内,是燃烧的意志和不屈的坚守。这场大火,烧出了毁灭,也淬炼着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