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安和周静没有离开花城县。他们住在县招待所,每天都会来桐花巷,有时提着从省城带来的精致点心,有时带着崭新的文具和少年读物。他们不再急切地催促孟行舟做决定,而是试图用这种笨拙的方式,弥补十几年来缺失的亲情,也一点点渗透进孟行舟和孟婆婆的生活。
孟家那间低矮的老屋,第一次出现了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的、代表着另一个世界的物品。周静会温柔地帮孟婆婆梳理花白的头发,轻声细语地询问她的身体状况;周安则会坐在小凳子上,试着和沉默的孟行舟聊些学校里的趣事,或者讲讲他们兄妹小时候和周宁(孟行舟母亲)的顽皮往事。那些故事里,周宁不再是孟行舟记忆中那个总是带着一丝忧郁的模糊影子,而是一个鲜活、倔强、充满生命力的少女。
孟行舟默默地听着,心里的坚冰在一点点融化。血缘的牵绊是一种奇妙的东西,它能跨越时间和隔阂,悄然建立连接。他开始偷偷观察这两位突然出现的舅舅和大姨,看周安沉稳举止下的关切,看周静优雅外表下的愧疚与真诚。
一天下午,周安没有带任何东西,只是独自一人来了。他搬了个凳子,坐在正在院子里择菜的孟婆婆身边,沉默了许久,才低沉着声音开口:
“大娘,我知道,现在说什么都晚了,也弥补不了什么。当年……是我父亲太固执,太看重门第观念,活活拆散了宁宁和孟东,也让你们祖孙受了这么多年的苦。”他的声音里充满了悔恨,“宁宁是她兄弟姐妹里最聪明、最倔强的一个,也是父亲最疼爱的。正因为疼爱,所以对她的‘叛逆’才更加愤怒。父亲这些年,身体越来越差,脾气也收敛了很多,时常拿着宁宁小时候的照片,一看就是半天……他是真的后悔了。”
孟婆婆择菜的手停了下来,浑浊的眼泪一滴一滴落在翠绿的菜叶上,她没有说话,只是肩膀微微耸动。
周安继续说道:“我们这次来,不是要抢走行舟。只是希望,能给老人一个慰藉,也给行舟一个……多一个选择的机会。无论行舟最后怎么决定,我们周家,以后都会尽一份力,照顾好你们。”
这番发自肺腑的忏悔和承诺,比任何物质上的补偿都更有力量。孟婆婆抬起袖子擦了擦眼泪,长长地叹了口气。仇恨和戒备,在一位垂暮老人的悔意和迟来的亲情面前,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而在王家,一种新的平衡在僵持中缓慢建立。钱来娣依旧是面馆说一不二的掌舵者,但她不再完全无视王兴的存在。王兴递过来的热毛巾,她会接;王兴笨手笨脚切好的配菜,她虽然会皱眉重新加工,但不会再直接扔掉。这种变化细微得几乎难以察觉,却是一个重要的信号。
王勇似乎一夜之间长大了许多。他不再沉浸于父母可能离婚的自责和恐惧中,而是将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了学习上。他主动找到姐姐王美,让她帮忙找一些中考的复习资料和习题,遇到不懂的,甚至会鼓起勇气去敲林新华书铺的门,向这位老教师请教。他用自己的行动,无声地向父亲证明着“我自己可以”。
王兴看着儿子日渐坚毅的侧脸和妻子虽然冷淡却不再剑拔弩张的态度,心里的懊悔如同藤蔓般疯长。他开始真正反思自己过去几十年的偏颇,意识到自己那套“为儿子好”的理论,差点毁了两个女儿的幸福,也差点将这个家推向破碎的边缘。他不再试图去辩解或祈求原谅,只是更加沉默地、更加卖力地做着一切他能想到的、力所能及的事情,试图用汗水去洗刷自己过去的愚昧。
纺织厂里,王美和奚青柏根据那晚的讨论,调整了染色时的操作细节。经过几次试验,那种色彩过渡不自然的难题果然被攻克了。当第一批颜色晕染如朝霞、丝滑流畅的披肩顺利下线时,整个车间都爆发出了一阵欢呼。
奚青柏拿着那方完美的披肩,走到王美面前,眼底带着难以掩饰的欣赏和喜悦:“成功了!”
王美看着披肩上绚烂而柔和的色彩,又看向奚青柏,他因为连日劳累眼下有着淡淡的青黑,但眼神却亮得惊人。她心中一动,一种混合着成就感和别样情愫的热流涌上心头,让她脸颊微微发烫。
“嗯,成功了。”她接过披肩,指尖不经意间触碰到他的手,两人都像是被微弱的电流击中,迅速分开。
周围是工友们兴奋的议论和笑声,没有人注意到他们之间这短暂而隐秘的交流。但有些东西,一旦萌芽,便再也无法视而不见。他们依旧保持着厂长和下属的得体距离,讨论工作,规划生产,但彼此的目光在空气中交汇时,那份心照不宣的默契与暗涌的情愫,只有他们自己知晓。
傍晚,魏伟又来到了孟家,还提了一条肥美的草鱼。他熟门熟路地走进厨房,挽起袖子就开始收拾,一边对孟行舟说:“小子,别愁眉苦脸的。人生处处是选择,也处处是机遇。跟着心走,问心无愧就行。”
他的到来,总是能驱散孟家因为周家人而带来的那种微妙的、不真实的氛围,带回一种脚踏实地的、属于桐花巷的朴实与温暖。
夜色再次降临,桐花巷在动迁的阴影和巡逻队的守护下,维持着表面的平静。孟行舟的心在天平两端摇摆;王家的裂痕在无声的行动中缓慢修复;而王美和奚青柏,则在共同奋斗的事业舞台上,继续着他们心照不宣的、隐秘的情感交响。忏悔、成长、守护与暗涌的情愫,在这条古老的巷弄里,交织成一曲复杂而深沉的生活乐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