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缮一新的桐花巷,迎来了第一个完整的清晨。冬日的阳光干净地洒在平整的水泥路面上,泛着清冷的光泽。
没有了过去石板缝隙里淤积的污水和青苔,整个巷子显得格外敞亮、利落。
早起的人们推开家门,踏上这崭新坚硬的地面,都有些不太适应地跺了跺脚,脸上却都带着舒心的笑意。
李家豆腐坊的蒸汽一如既往地准时升起,在清冽的空气中袅袅婷婷。
李柄荣推着那台终于调试妥当、噪音小了许多的电动磨豆机磨出的第一桶豆汁,豆香气似乎都因为心情的畅快而更加浓郁。胡秀英在门口支起豆浆摊,看着眼前干净的路面,忍不住对来买豆浆的老街坊念叨:“这下好了,端豆浆都不怕崴脚了!”
高大民的摩托车修理铺前,他正拿着抹布,得意地擦拭着那辆“幸福250”的油箱。路好了,他琢磨着可以试着跑跑短途运输的活儿。
乔家杂货铺门口,孙梅正拿着扫帚,仔细地清扫着门前最后一撮施工留下的沙土。那部奶油色的电话静静地待在柜台上,仿佛也成了这新气象的一部分。
变化是细微而实在的。孩子们上学放学,在新路上奔跑嬉戏,不用担心泥水溅湿裤脚;主妇们买菜归来,沉甸甸的菜篮提在手里,脚步都轻快了几分;晚上走夜路的,也不再需要小心翼翼盯着脚下。
那新修的公共厕所,更是成了大家交口称赞的“德政”,干净无异味,让巷子的生活品质提升了一大截。
生活的节奏似乎因为脚下这条路的改变,而变得更加从容、踏实。一种“这是我们自己出力修好的”自豪感,悄然在邻里间流转。
王美和奚青柏的感情,也如同这修葺一新的巷子,日渐明朗。
他们依旧忙于厂里的工作,但午休时偶尔会一起在厂区散步,讨论工作,也聊聊家常。
下班后,奚青柏送王美到巷口的次数越来越多,虽然依旧是并肩走着,保持着适当的距离,但那种无言的默契和流淌在彼此之间的温情,任谁都能感受得到。
钱来娣有几次在自家楼上窗口看见,只是默默看着,没有说什么,但紧绷的嘴角线条,似乎柔和了些许。
王兴更是连正眼都不敢往那边瞧,只低头忙活自己的事,心里却莫名地,为女儿感到一丝高兴。
尤甜甜的恢复依然缓慢,但确凿无疑。她开始能在哥哥忙碌时,独自下楼,坐在修缮一新的自家糕点店门槛上,安静地看着巷子里人来人往。
阳光好的时候,她会拿起久违的课本,就着光线,慢慢地看。高慧和朱瑞来找她,有时能听到她极轻地回应一两句。对于经历了那般黑暗的她来说,能重新坐在阳光下,已是不易。
尤亮看着妹妹点滴的进步,心里那根紧绷的弦,终于可以稍稍放松。他开始重新打理糕点店的生意,虽然生意清淡,但总算有了盼头。
然而,并非所有伤痕都能随着新路的铺就而轻易抚平。在省城医科大附院的病房里,林新华的恢复进程缓慢而艰难。
经过一段时间的治疗,他的生命体征稳定了,半边身体的麻木感有所减轻,能够在家人的搀扶下勉强下地挪动几步,但说话依旧含糊,需要费力辨认。
更让人忧心的是他的精神。那个曾经睿智、温和、眼中总有书卷气的老人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沉默寡言、眼神时常空洞地望着窗外,或者久久凝视着天花板的病人。
女儿林琪辞去了学校的一部分工作,几乎全天候守在医院。王丽、高剑和乔兴国也时常抽空过来帮忙、探望。
他们小心翼翼地避谈林璋,只挑些轻松的话题,说说花城的近况,说说桐花巷修路的热闹。
每当听到“桐花巷”三个字,林新华浑浊的眼中会短暂地闪过一丝微光,但很快又黯淡下去。
林璋的案件在走司法程序。乔兴国作为家属委托的律师,会定期向林琪通报进展,但他们都默契地不在林新华面前提起。
直到有一天,林璋的辩护律师通过法院提出,希望能见林新华一面,争取家属谅解,以在量刑上获得酌情考虑。
林琪犹豫再三,还是委婉地向父亲转达了这个意思。她话还没说完,就看到父亲一直平放在被子上的、那只还能稍稍活动的手,猛地攥紧了床单,手背上的青筋根根凸起。
他的呼吸变得粗重,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脸涨得通红,眼睛死死地瞪着天花板,充满了无法言喻的愤怒、痛苦与决绝。
“爸!爸您别激动!咱不见!咱不见他!”林琪吓坏了,连忙按下呼叫铃,紧紧握住父亲颤抖的手。
医生护士赶来,一番安抚和用药后,林新华的情绪才逐渐平复,但整个人仿佛被抽干了最后一丝力气,疲惫地闭上眼睛,眼角却有一行泪缓缓滑落。他用尽力气,抬起那只尚能活动的手,极其缓慢却无比坚定地,对着女儿,摆了摆。
不见。不认。不原谅。
那不仅仅是法律意义上的切割,更是一个父亲心死之后,用全部残存意志筑起的一道冰冷高墙。
他将那个曾经寄予厚望的儿子,彻底关在了心门之外,也关在了自己的生命之外。这道墙,比桐花巷新铺的水泥更加坚硬,也更加令人心碎。
林琪哭着跑出病房,在走廊里给花城的李开基打了个电话,语无伦次地说了情况。
电话那头,李开基沉默了良久,才沉重地叹了口气:“琪丫头,告诉你爸……桐花巷的路修好了,敞亮得很。他教过的学生,街坊邻居,都念着他的好。让他……好好养着,别钻牛角尖。这巷子,永远有他的一盏灯。”
消息传回桐花巷,街坊们都唏嘘不已。傍晚,李开基、胡秀英、乔利民、孙梅等几个老人,聚在李家堂屋里,就着昏黄的灯光,给林新华写了一封长长的、措辞朴拙却情意真挚的信。
每个人都说了几句问候和鼓励的话,李开基执笔,他那不算好看却端正的字迹,爬满了信纸。他们相信,有些来自根的温暖,或许能穿透省城病房的孤冷,给那位心已成灰的老先生,带去一丝微弱的慰藉。
新路铺就了生活的便利,却铺不平人心的沟壑;阳光能照亮巷子的每个角落,却未必能照进某些自我囚禁的心牢。桐花巷的日子,在温暖与遗憾的交织中,继续着它平凡而坚韧的叙事。有人在新路上迈开了新生活的步伐,也有人在看不见的牢笼里,咀嚼着命运的苦果。而这,或许就是生活最真实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