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水退去后的桐花巷,在接连几日的晴好天气里,迅速褪去了狼狈。阳光炽烈,晒干了地面的泥泞,只留下墙壁上清晰的水痕和角落里尚未散尽的土腥气,默默诉说着那场夏汛的凶猛。清理工作已近尾声,受灾的人家将浸水的家什搬出来晾晒,巷子里横七竖八地搭着竹竿,晾满了被褥、衣物,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混合着阳光、潮气和肥皂水的复杂味道。
李家豆腐坊的清理最为繁重。李柄荣和高大民花了整整两天时间,才将那台电动磨豆机彻底拆开,清洗、晾晒、检查、组装。幸运的是,机器核心部件密封性不错,没有进水,只是外部一些线路接头受了潮。高大民用万用表和吹风机仔细处理过,重新接好,又反复测试了几次。
“应该问题不大,”高大民抹了把汗,“不过最好先别长时间连续用,磨合几天看看。”
李柄荣连连点头,心中的大石总算落了地。这机器不仅是他的心血,更是豆腐坊未来的希望。李开基看着重新运转起来的机器,紧锁了好几天的眉头终于舒展开,亲自端了凉茶给高大民:“大民,这回多亏了你!”
钟金兰则忙着清洗那些抢运上楼的黄豆。大部分豆子装在麻袋里,只是外层受了潮,及时摊开晾晒,还能用,但损失也不小。她一边仔细挑拣,一边盘算着要重新采购一批。胡秀英的身体在水灾那夜受了惊吓和凉气,咳嗽加重了,人更显虚弱。钟金兰不仅要忙店里的恢复,还要更细心地照料婆婆,整个人瘦了一圈,但眼神里的韧劲不减。婆媳俩一个在屋里慢慢择菜,一个在门口晾晒被单,时不时说两句话,平淡中透着相依为命的温情。
然而,生活的波澜总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就在洪水退去后的第五天,一个闷热的午后,孟婆婆在自家院子里坐着择菜时,忽然身子一歪,倒了下去。等隔壁的胡秀英发觉不对,喊人来看时,老人已经没了气息。医生来看过,说是年纪大了,前两年身体就亏空得厉害,这次从省城回来,看着精神好了些,实则内里早已是油尽灯枯,或许是那场洪水带来的潮湿和惊吓,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消息传开,桐花巷再次陷入沉重的哀伤。孟婆婆是巷子里的老寿星,虽然日子过得清苦,但为人温和良善,从不与人争执。她中年丧夫,老年又经历儿子儿媳牺牲的打击,独自拉扯孙子孟行舟长大,一生坎坷。街坊们都感念她的不易,纷纷过来帮忙料理后事。
孟行舟跪在奶奶的灵前,少年单薄的脊背挺得笔直,没有哭天抢地,只是沉默地烧着纸钱,眼睛红肿,却干涩得流不出泪。魏伟请了假过来,以子侄的身份忙前忙后,脸色沉痛。周安也从省城赶了回来,帮忙操持。葬礼办得简朴而庄重,街坊们能来的都来了,送这位苦命的老人最后一程。
葬礼过后,一个现实的问题摆在了面前——孟婆婆留下的那间老屋和微薄的遗产,如何处置?孟行舟尚未成年,他的舅舅周安作为目前最亲近的成年亲属,自然要过问。周家的意思是,老屋可以暂时由孟行舟居住,但考虑到他未来的学业和发展(周安依旧希望他能去省城接受更好的教育),这处房产如何处理,需要从长计议。而孟婆婆生前似乎并无明确遗嘱。
这消息不知怎的,传到了孟家一些早已疏远的远亲耳朵里。很快,两个自称是孟婆婆堂侄的中年男人找上了门,话里话外暗示老屋和宅基地“应该有族里的一份”,不能全由“外姓人”(指孟行舟,因其父孟东也是外姓入赘?或暗指周家)说了算。虽然被魏伟和周安不软不硬地挡了回去,但这件事像一颗石子,投进了看似平静的巷子,激起了微妙的涟漪。利益的影子,即使在最朴素的邻里关系中,也难免偶尔闪现。
与此同时,几件喜事也在筹备中,冲淡了些许哀伤。
王美和奚青柏的订婚日子近了。钱来娣虽然还是那副不苟言笑的样子,但开始翻箱倒柜地找合适的布料,想给女儿做身像样的衣服。奚青柏的父母也从县中学过来,和王家商量订婚的具体细节。两家人坐在王家略显拥挤的堂屋里,气氛虽有些正式拘谨,但总体和睦。王美和奚青柏作为当事人,反倒成了陪衬,听着长辈们商议,偶尔对视一眼,眼里都是平静的笑意和对未来的笃定。
乔利民和孙梅终于处理完了杂货铺的存货,将电话暂时托付给了高大民,收拾好了行装,准备出发去部队探望受伤的儿子和怀孕的儿媳。出发前夜,老两口对着乔卫国的立功喜报和照片看了又看,孙梅偷偷抹了好几次眼泪,是心疼,也是骄傲。乔利民则一遍遍检查要带给儿子儿媳的土特产,确保捆扎结实。
中考的成绩在忐忑中终于公布了。高慧毫无悬念地考上了县一中,还是前列。高大民和王小满乐得合不拢嘴,特意买了两斤硬糖分给街坊。朱瑞的成绩果然只是勉强过了高中录取线,能上个普通高中。朱大顺和杨秀得知后,拍了拍儿子的肩膀:“行啊小子,有学上就行!好好念,念不下去就回家,咱家的肉铺永远给你留着!” 朱瑞挠挠头,既有点不好意思,又觉得轻松了不少。
最煎熬的是王勇。他的成绩刚好卡在录取线的边缘,上下浮动一分,命运就可能截然不同。最终榜单下来,他名字赫然在列,虽然是吊车尾,但终究是考上了高中!王勇看到成绩时,腿都软了,几乎要瘫坐在地上。王兴得知后,长长舒了一口气,脸上难得露出了笑容,拍了拍儿子的肩膀,想说什么鼓励的话,嘴唇动了动,只吐出两个字:“好!好!” 钱来娣没多说什么,只是那天晚上,给儿子碗里多夹了好几块肉。
几家欢喜几家愁,但日子总要继续。张寡妇和齐大姐依旧推着刘登在巷子里转悠,小家伙开始学着叫“奶奶”、“姥姥”,吐字不清,却甜到人心坎里。理发店的老陈头和向红,掐着手指算儿子儿媳到家的日子,把家里打扫了一遍又一遍,给孙子孙女买了新衣服,既期待又有些近乡情怯的紧张。
这日傍晚,蔡金妮下班回家,却发现父亲蔡大发没像往常一样在门口收拾菜摊,屋里传来母亲低低的抽泣声。她心里一紧,快步进屋,只见蔡大发坐在凳子上,左脚踝肿得老高,青紫一片,脸上带着强忍痛楚的表情。
“爸!怎么了这是?”蔡金妮急问。
许三妹抹着眼泪:“你爸下午去河边捞被水冲走的菜筐,脚下一滑,摔堤坝下面去了!幸好当时高大民路过,给背了回来……这可咋办啊!”
蔡金妮连忙查看,看样子是扭伤,可能还伤了筋骨。她立刻让弟弟银龙去借三轮车,准备送父亲去医院。安邦今晚值班,一时联系不上。看着父亲痛苦的样子和母亲无助的眼泪,蔡金妮心里沉甸甸的,刚因为好友订婚而生出的些许轻松,又被现实的压力覆盖。
生活似乎总是这样,悲喜交织,忙碌不休。有人为逝去哀悼,有人为未来筹划,有人为眼前的伤病忧心。桐花巷的夏日,在洪水、丧事、喜讯、伤痛的交错中,缓缓流淌。而在巷子另一端,尤甜甜放学回家时,在书包里发现了一张叠得方方正正的字条,上面只有一行略显笨拙的字:“尤甜甜同学,你好。我是三班的xx,想和你交个朋友。” 她看着那陌生的名字和字迹,愣了很久,然后将字条仔细抚平,夹进了课本里,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耳根,悄悄漫上了一层极淡的红晕。
夜幕降临,巷子里各家灯火渐次亮起,照在那些或新或旧、或喜或忧的面孔上。明天,又是新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