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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暗,浓稠得如同尚未干涸的血液,沉甸甸地压在整个山谷。远处天际,被持续不断的战火映成一种病态的、不断闪烁的暗红色,仿佛苍穹本身正在溃烂流血。那红光顽强地透过石门上方一道细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缝隙,在幽暗的山洞内投下一条摇曳不定的、如同垂死挣扎的光带。声音不再是断续的背景杂音,而是凝聚成一股实质般的洪流,持续冲击着这方脆弱的庇护所:帝国军团低沉如闷雷的号角声,节奏越来越急促的战鼓声,攻城锤撞击厚重木石发出的、令人牙酸的碎裂轰鸣,以及随风飘来的、被距离模糊却依旧刺耳的金属碰撞声、临死前的凄厉哀嚎和某种巨物崩塌的巨响。空气中弥漫着硝石燃烧后的刺鼻气味、木材焚烧的焦糊味,以及一种极淡、却无法忽视的、如同铁锈般的血腥气,即使厚重的石门和精心布置的伪装,也无法完全过滤掉这战争巨兽喘息时喷出的死亡气息。

油灯那豆大的、昏黄的光晕,在凹凸不平、布满湿冷水珠的石壁上,投下两个被拉得细长、随火光跳动而扭曲变形的影子。凌弃和叶知秋相对而坐,中间摊着那张边缘已被磨出毛边、浸染过无数次汗渍、泥点甚至暗红血斑的旧皮子。这不是一次寻常的家当清点,而是一场在万丈深渊边缘进行的、冷静到近乎残忍的生存裁决。每一次呼吸,每一次目光的扫视,都关乎着接下来是坠入深渊,还是能抓住那根纤细如发的藤蔓。

叶知秋伸出手,指尖在冰冷的空气中微微颤抖,但当她触碰到皮子上那些微光闪烁的硬物时,动作立刻变得异常稳定、精准。她的指尖先是划过那一小堆金币。“能带走的硬通货,都在这里了。”她的声音像是从一口深井中传来,带着一种竭力压制后残留的沙哑,但每个字都清晰得如同冰珠落盘,“兽人金币,八十五枚。”她拈起一枚,指腹细细摩挲过冰凉坚硬的金属表面,金币边缘的齿痕硌着皮肤,正面那狰狞的狼头徽记深刻而立体,仿佛能感受到铸造时的蛮力。“大多是‘断牙’前后几次支付的报酬,还有……从几个倒在战场边缘的兽人十夫长、甚至一个百夫长尸骸上找到的。”她的指尖在某枚金币边缘一处难以擦净的、已经变成暗褐色的污渍上停顿了一下,“成色很杂,磨损程度不一,但分量十足,狼头刻痕深峻,在这片地区,是公认的硬通货。”

她的手指移向旁边那堆银币。“帝国银狼币,一百二十枚。”银币的光泽相对柔和,但边缘大多已被磨得圆滑,“多是往年我们一点点攒下的,还有些是近期……从那些穿着制式皮甲、永远倒下的帝国士兵身上搜捡来的。流通没问题,但在兽人势力范围内,价值要打折扣。”接着是那些色彩斑斓的小石头,“大小宝石,共十一颗。颜色驳杂,切割也粗糙,是这些年零碎交易换来的,也有兽人随手当作添头给的。品质普通,但关键时刻,或许能撬开某扇紧闭的门,或从某个黑市商人手里换回一瓶救命的药剂。”最后,她拿起那个用厚油布紧紧包裹、显得沉甸甸的小包,小心翼翼地解开系绳,金砂在油灯微弱的光线下,流淌出令人心悸的、刺目的光芒,“这袋金砂……是从那个穿戴最好、甲胄最精良的兽人高阶军官贴身处找到的,藏得很深。掂量着,差不多有半斤重。颗粒不算均匀,但成色很足。这是……我们最后的老底,压箱底的保命钱。”

这些冰冷、坚硬、闪烁着诱惑与死亡光泽的物件,是通往未知未来的唯一通行证,是绝望深渊中可能撬开一丝缝隙的冰冷杠杆。凌弃的目光扫过它们,如同扫过洞壁上的岩石,没有任何温度,也没有任何波动。他的视线旋即落在旁边那堆如同废墟残骸般、散发着铁锈和腐败气息的“累赘”上——几把刃口翻卷、甚至从中断裂的制式长剑,剑身上的血槽里填满了黑紫色的、难以清除的污垢;几面蒙皮开裂、木质框架扭曲变形的盾牌,中心被重兵器砸出蛛网般的恐怖凹痕,边缘还有被利爪撕裂的痕迹;一大堆箭羽残破、箭杆歪斜、箭镞锈蚀甚至变形的箭矢,杂乱地堆在一起,像是某种巨型刺猬的尸体;还有那些沉重、布满暗红色锈迹、连接处已经松动、穿着行动会发出“咔哒”声响的金属甲片,散发着浓重的汗臭、血污和铁锈混合的令人作呕的气味。它们曾经是战利品,是生存的保障,但在此刻,在即将到来的、以隐匿和潜行为唯一生存法则的逃亡中,却成了拖慢脚步、暴露行踪、招致死亡的沉重烙印。

“这些,”凌弃的声音响起,干涩、冰冷,如同两块冻石摩擦,没有任何回旋余地,像一块巨石投入死水,激不起半点涟漪,“全部清理掉。一件不留。”

叶知秋的呼吸几不可察地停滞了一瞬,目光不由自主地掠过一把剑柄上缠着一圈熟悉皮绳的断剑——那是她第一次鼓起勇气,跟随凌弃去战场边缘“捡破烂”时,从一个仰面倒下、眼神空洞、年纪似乎比她还小的帝国士兵僵硬的手中,费力取下的。她迅速垂下眼帘,用力吸了一口山洞中混合着霉味、草药苦涩气和泥土气息的冰冷空气,将那丝不合时宜、足以致命的感伤狠狠压回心底最深处。生存,没有怀旧的空间,一丝一毫的软弱,都可能万劫不复。她指向另一小堆被擦拭得干干净净、摆放得整整齐齐的物件:“你的精铁短棍,”她的指尖点过那根通体黝黑、棍头加厚、入手沉实的武器,“淬毒匕首,”那柄刃身泛着幽蓝光泽、触之即死的凶器,“修复好的骑兵弯刀,”虽然刀身仍有些微弯曲,但刃口已被磨得雪亮,“手弩,还有这三十支保养得最好、箭簇锋利的弩箭,”她轻轻抚摸过光滑的箭杆,“还有那五枚见血封喉的‘黑寡妇’镖。”她的指尖在那些小巧却致命的飞镖上停留片刻,“这些是我们的爪牙,是我们的牙齿,是活下去、撕开生路的依仗,必须带着,须臾不可离身。”

接着是那两件叠放整齐的皮甲,“两件水蜥皮软甲,我改了很久,很合身,轻便,关键时刻应该能挡一下普通的劈砍和流矢。”然后她的目光落在那排瓶瓶罐罐和小包上,“兽人特效金疮药,只剩两罐半了,要省着用。强效解毒散四包,驱虫药粉两袋,黑市换来的‘清瘴丸’,只有五颗了,得用在刀刃上。”她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慎重,“这些是命,受伤、中毒时能不能挺过去,就看它们了。”

最后,她的视线投向那些分门别类、用皮绳仔细捆扎好的食物:风干的鱼条硬得像老树根,需要用力才能撕扯开;肉干散发着浓郁的咸腥气,能提供宝贵的盐分和能量;硬面饼简直如同石块,需要就着水慢慢啃食;脱水野菜野果失去了所有水分,变得干瘪脆弱;几罐腌渍品密封着,是调节口味的关键;还有那一点点金贵无比的盐和糖,被单独放在最小的皮囊里。“如果……如果我们极限节省着吃,掺上外面能找到的野菜,或许……或许能撑一百天。如果运气好,能在外面找到点补充……”她的声音低下去,几乎微不可闻。一百天,在洞外那越来越近、仿佛随时会吞噬一切的战争风暴面前,短暂得让人窒息,仿佛只是巨浪拍碎礁石前那短暂的、令人绝望的寂静。

凌弃沉默地听着,洞外隐约传来的厮杀声似乎又清晰了几分。他的目光越过眼前这些关乎最原始生存的物件,落在了山洞最深处、那块被阴影笼罩的岩石下。那里,安静地躺着那张来自哥布林交易、绘制在坚硬鳞片上的沼泽地图。那尊作为交换物的诡异石像已然不在,只剩下这条用危险、谎言和心机换来的、指向腐爪泽深处那片被称为“黑石林”的死亡区域的模糊路径,以及那些关于“影蚀”的、零碎、真伪难辨、却令人不寒而栗的信息。他深深地看了一眼地图上那些扭曲的、仿佛有生命般蠕动着的符号和阴暗的标记,未来的所有凶险、未知、以及那渺茫得如同风中残烛的生机,似乎都紧紧地纠缠在那片被所有生灵视为绝对禁地、有去无回的沼泽深处。

“明天,”凌弃抬起头,眼中是断腕般的决绝,没有任何犹豫,仿佛在陈述一个早已被命运镌刻好的事实,“破晓前最暗的那个时辰,天地间连影子都消失的时候。”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我去最后一场黑市。把这些‘尾巴’,”他用脚轻轻踢了踢那堆散发着腐朽气息的“破烂”,语气冰冷,“全部斩掉。一根不留。换成眼下最实在、最能保命的东西——更多、更对症的解毒药,尤其是能对付沼泽里那些看不见、摸不着、杀人于无形的腐毒和奇诡虫豸的;体积小、吃一小块就能支撑很久的高能量干粮;越详细越好、标注了干净水源和绝对死亡区的沼泽生存指南;还有……”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如鹰,“所有关于帝国军队现在具体推进到了哪里、‘血矛’那些残兵败将到底躲在了哪个耗子洞、尤其是‘影蚀’那帮影子最近有什么风吹草动、任何蛛丝马迹的消息,一个字都不能漏掉。”

他看向叶知秋,语气不容置疑,带着最终决断的意味,也透着一丝深藏于冰冷外表下的、几乎无法察觉的疲惫与紧迫:“这是大战彻底烧过来、把这片土地变成焦土之前,我们最后一次能从外面捞点补给、听点风声的机会了。之后,我们就得像受了致命伤的地鼠,死死蜷缩在这个阴暗潮湿的洞里,等着外面的风暴过去,或者……”他声音压得更低,几乎成了气流摩擦的嘶嘶声,带着一种冰冷的、计算到极致的意味,“等到不得不往那片连兽人都讳莫如深的死亡沼泽深处逃亡的那一刻。”他喉结滚动了一下,“同时,我会想办法,把帝国进攻越来越猛、前线压力巨大,还有‘血矛’残部可能藏着炼金火油、准备垂死反扑的消息,最后递给‘碎骨’。这就算……了结了我们和兽人之间这段建立在刀尖上的、互相利用的关系。也让他们在多顶一会儿,替我们吸引住帝国的主要火力,能多争得一点喘息的时间,就是一点。”

叶知秋重重点头,嘴唇抿得失去了所有血色,眼神复杂地交织着担忧、无奈和一丝被逼到绝境后反而焕发出来的、破釜沉舟般的决然。她深知,在眼下这步步杀机、稍有不慎便尸骨无存的境地里,这是唯一理性、也是唯一可能让两人都在这滔天巨浪中抓住一线生机、不至于立刻被撕碎的选择。断尾,固然剧痛钻心,但唯有狠心斩断这沉重的、可能拖累他们沉入深渊的“尾巴”,才有可能争取到那一线虚无缥缈的、逆流而上的生机。

翌日,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

天地间一片死寂,连风声都仿佛被浓得化不开的墨色吞噬了。凌弃背着那个塞满了各种“破烂”、显得异常臃肿沉重的行囊,悄无声息地滑出山洞,如同融入了阴影本身。他熟稔地穿梭在熟悉的小径上,借助每一块岩石、每一丛枯草的掩护,如同幽灵般向着“流萤滩”——那个在夜色将散未散之际最为混乱、也最是消息灵通的临时水上市集——潜行而去。

此时的“流萤滩”笼罩在一种颓废、躁动又充满疲惫的氛围中。熬了一夜的船家们呵欠连天,骂骂咧咧地收拾着所剩无几的货品,准备散去。而最后一波捡漏的、销赃的、打探消息的各色人等,仍在做着最后的交易,空气中弥漫着劣质麦酒的酸腐气、汗臭、鱼腥和一种无形的紧张。稀疏的灯笼在薄雾中投下昏黄晃动的光晕,映照着一张张或麻木、或贪婪、或警惕的面孔。凌弃目光锐利地扫过一片狼藉的河滩和那些随波晃动的船影,很快找到了独眼龙那艘半旧不新、船帮上满是油腻污渍的驳船。老头正就着一盏昏暗的油灯,慢吞吞地收拾着脚边几个空木箱。

凌弃将那个臃肿的行囊重重放在潮湿的船板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独眼龙抬起浑浊的、只有一只的眼睛,瞥了一眼那鼓鼓囊囊的包裹,又上下打量了一下凌弃风尘仆仆、脸上刻意涂抹了泥污的面容。

“清仓甩货?”老头沙哑地开口,声音像破风箱在拉动,手中的匕首下意识地挑剔拨弄着行囊口露出的一截卷了刃的剑尖。

“换药,换干粮,换消息。按行情,尽快。”凌弃语速急促,毫不拖泥带水,目光却像鹰隼般警惕地扫视着周围朦胧的船影和晃动的人影。

独眼龙咧开几乎掉光了牙的嘴,发出一声意义不明的嗤笑,开始动手解开行囊的系带。当里面那些锈迹斑斑、残缺不堪的刀剑、盾牌、箭矢和甲片“哗啦”一声堆在船板上,形成一座小型的“废铁山”时,他那唯一的眼睛在昏黄灯光下闪过一丝精明的、评估价值的光芒。他没有立刻开价,而是用匕首一件件翻检、敲打,粗糙的手指抹过卷刃处的缺口和甲片上的锈斑,鼻子里不时发出轻微的哼声。

一番快速、声音压得极低的讨价还价在弥漫着河腥味和薄雾的晨霭中进行。凌弃深知这些“破烂”的实际价值所剩无几,主要目的是尽快脱手换取急需品,因此在价格上并未过多纠缠,但坚持要换到最实用、最保命的东西。最终,凌弃用这堆沉重的负担,换回了三大包用厚油纸密封、气味刺鼻浓烈、号称能解大部分常见沼泽毒素的“百辟散”;两袋用兽脂和浓稠蜜糖混合压制而成、坚硬如石却能在关键时刻提供大量热量的硬糖块;以及一张绘制在质地柔韧的防水羊皮上、比哥布林那幅简略许多的版本更为精确详实的腐爪泽中部地图,羊皮地图上用刺目的朱砂色清晰地标出了几处新近发现的、“影蚀”活动频繁的区域,以及几处绝对致命、能吞噬一切的流沙陷阱。

“帝国军队的先锋,斥候已经摸到‘断牙’的眼皮子底下了,试探性的攻击没停过。”交易将完时,独眼龙一边将换来的物品推给凌弃,一边似无意地低声嘀咕,那只独眼却瞟向黑水河对岸那一片被火光映红的天空,“看这架势,不出十天半月,真正的总攻就要开始。这潭死水,眼看就要被彻底搅翻,掀起滔天巨浪喽。” 这消息,无情地印证了凌弃最坏的预感,战争的脚步比他想象的更近、更猛烈。

凌弃心下一沉,仿佛一块冰落入胃里,但面上却不露分毫,手指看似随意地一弹,一枚边缘磨损的银狼币划过一道微光,准确地落入独眼龙干枯如鸡爪的手掌。“‘影子’们呢?最近有什么新动静?”他声音压得更低,几乎融入流水声和远处隐约的喧嚣中。

独眼龙手腕一翻,银币瞬间消失无踪,他凑近些,嘴里的臭气几乎喷到凌弃脸上,声音低得如同耳语:“那帮煞星?最近倒是消停了些时日,没听说有什么大动静。不过,有些上不得台面的怪话在传,说他们在黑水河上游,靠近‘死人滩’的那片乱石河湾附近,鬼鬼祟祟地打捞什么东西……神神秘秘,邪性得很。还有个喝得烂醉如泥的佣兵胡诌,说前几天黎明前,在沼泽边缘的雾里,远远瞥见几个穿黑衣服的,和一伙打扮奇特、既不像是兽人也不像是帝国兵的人碰过头……真假难辨,也许是醉话,你听听就好,当不得真。”

捞东西?神秘会面?凌弃将这几个零碎的词语像钉子一样牢牢楔进脑海里。他不再多问,以免引起对方不必要的猜疑,迅速将换来的药品、糖块和地图塞进一个准备好的空行囊,背在身上,对着独眼龙微不可查地点了下头,随即转身,脚步轻盈而迅速地没入尚未散尽的、更加浓稠的晨雾之中,身影几个起落便消失在一片枯黄的芦苇荡后。

他没有直接返回山洞,而是凭借记忆和对地形的极致熟悉,沿着一条极其隐蔽、迂回曲折、遍布荆棘和碎石的小路,绕道前往那座荒凉、孤寂、遍布嶙峋怪石的秃鹫岩。岩顶寒风凛冽,吹得他破旧的衣袂猎猎作响,远方的厮杀声、爆炸声在这里听得更为清晰,如同就在山脚下上演。他取出那枚冰冷的骨哨,凑到唇边,按照一种特定的、长短不一的节奏,用力吹响。尖锐凄厉的哨音刺破黎明前最后的寂静,在山谷间反复回荡、碰撞,传出很远。

等待的时间,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漫长。凌弃如同石雕般潜伏在一块巨岩的阴影里,全身肌肉紧绷,感官提升到极致,耳朵捕捉着风声、碎石滚落声,眼睛警惕地扫视着四周每一处可疑的阴影,鼻子分辨着空气中除了硝烟和血腥之外任何异常的气味。每一秒都如同在刀尖上煎熬。

当“碎骨”那高大魁梧、如同铁塔般的身影终于从山下乱石中疾驰而上,带着一股浓烈的血腥和野兽气息出现在岩顶时,凌弃敏锐地注意到,对方那身简陋的皮甲上沾满了尚未干透的泥泞和新鲜的、呈泼溅状的暗红色血渍,甚至有几处皮甲边缘出现了撕裂的痕迹。那双黄褐色的眼睛里,暴戾、疲惫和一种近乎疯狂的焦躁交织在一起,仿佛一头被逼到绝境、受伤流血的凶兽,按在腰间那柄血迹斑斑的战斧上的手背青筋暴起。

“人类!你最好有值得在这种时候让我跑这一趟的紧要消息!”碎骨的低吼带着沙哑的杀意和毫不掩饰的不耐烦,仿佛随时会暴起发难。

凌弃无视他身上散发出的、几乎凝成实质的杀气和暴躁情绪,直接切入核心,语气异常平稳,听不出丝毫波澜,仿佛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帝国先锋的攻击已经加剧,不再是试探性的骚扰。黑石崖东南方向的哨点可能已经失守。另外,关于‘血矛’残部,我们之前提到的、他们可能通过‘黑齿’搞到了炼金火油和小型弩炮的消息,可能性很高。大战在即,这是最后的情报。”他顿了顿,迎上碎骨那仿佛要噬人血肉的、充满血丝的目光,“此后,我们将彻底蛰伏,无法再提供任何消息。这条线,到此为止。”

碎骨黄褐色的眼珠死死钉在凌弃脸上,像是在逐字逐句地、用最残酷的标准衡量他话语里的每一个音节、每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那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要剥开凌弃的皮肉,直透灵魂深处,分辨其中是否隐藏着一丝一毫的欺骗、夸大或犹豫。岩顶的寒风卷动着他纠结肮脏的鬃毛,带来一股浓重的血腥、硝烟、汗臭和兽人特有的腥膻气味。片刻难熬的死寂之后,他嘴角猛地咧开一个毫无温度、甚至带着几分残忍和讥讽的弧度,露出森白交错的利齿,发出短促而冰冷的狞笑:“想躲?哼,这整片沼泽,很快就要没有任何藏身之处了!每一寸泥土都会浸满血!”

他并未深究凌弃“蛰伏”话语背后的真意,或许是早已料到,或许是根本无暇他顾,也或许是对这两个人类蝼蚁的命运彻底失去了兴趣,认为他们必死无疑。那双充满野性、布满血丝的黄眼睛最后扫过凌弃平静得近乎诡异的脸庞,带着一种近乎嘲讽的、仿佛早已洞悉一切命运轨迹般的冷酷。随即,他粗壮有力的手臂一动,从腰间解下一个用某种厚韧兽皮粗糙缝制、鼓鼓囊囊、甚至边缘还沾着几点未干透的暗红血迹的皮袋。他没有递过来,而是像随手扔出一块啃剩的、带着肉丝的骨头般,带着一种漫不经心却又力量十足的姿态,将皮袋重重抛向凌弃脚前的岩石地面。

“咚!” 皮袋砸在坚硬的岩石上,发出沉闷而响亮的撞击声,在寂静的秃鹫岩顶格外刺耳。

“拿去!”碎骨的声音沙哑而干脆,不带丝毫感情色彩,只有纯粹的交易完成后的冷漠,“这是酋长赏赐的最后一份!往后……”他话语顿了顿,黄褐色的瞳孔不易察觉地缩了缩,里面清晰地映出凌弃那张看不出喜怒的脸,以及更远处天际那被战火映成的、持续闪烁的暗红色,“……是生是死,各安天命!”

皮袋入手异常沉重,带着兽人皮囊特有的、难以去除的腥膻气味和一股冰冷的金属触感。凌弃没有当场打开检视,那会显得不够谨慎且充满不信任,也可能招致不必要的麻烦。他只是用手指隔着粗糙的兽皮,仔细地、不动声色地捏了捏,感受着里面硬物的大致轮廓——有圆润的、沉甸甸的块状物(很可能是数量更多、成色更好的金币或宝石),有长条状的、质地坚硬的物体(或许是某种特制的、适用于特定环境的武器或工具),还有一些细小瓶罐相互碰撞发出的轻微“叮当”声(应该是比之前获得的更为珍贵、效果更强的药剂)。他没有道谢,甚至没有点头示意,只是抬起眼,深深地看了碎骨一眼,那目光复杂难明,包含了交易终结的确认、对未来的决绝,或许还有一丝极难察觉的、对彼此在这乱世中命运的漠然。然后,他动作干脆利落地将皮袋塞入怀中贴身藏好,仿佛那只是件寻常物品。

碎骨也不再言语,那混合着审视、了然的复杂目光在凌弃身上停留了短暂的一瞬——有对这道具价值情报的最后一分认可,有对这场建立在赤裸利益交换基础上、短暂而危险的“合作”关系彻底终结的了然,或许,还有一丝对于这个看似弱小却屡次带来关键信息、不知能否在即将到来的地狱中存活下来的人类,所抱有的、近乎漠然的“好奇”。随即,他猛地转身,厚重的皮靴碾过碎石,发出令人牙酸的声响,高大魁梧的身影带着一股义无反顾、奔赴血战沙场的决绝煞气,大步流星地消失在嶙峋岩石投下的浓重阴影之后,仿佛一头明知前方是修罗场,却依旧要咆哮着冲进去撕咬的凶兽。

凌弃独自站在空旷荒凉的秃鹫岩顶,手中握着那袋沉甸甸、还带着碎骨体温和淡淡血腥气的“最后报酬”。凛冽的寒风卷着远方愈加清晰、如同潮水般涌来的厮杀声、临死前的哀嚎声、以及攻城锤撞击的轰鸣声,扑面而来。与兽人“断牙”之间这段短暂、危险、完全建立在赤裸裸利益交换基础上的“合作”关系,随着这袋象征着诀别与买断的沉重报酬落地,被彻底斩断。前路何方,再无凭借,未来的每一步,都只能依靠自己,在这即将被鲜血与火焰彻底煮沸的炼狱中,杀出一条未知的血路。

他不再停留,迅速下山,凭借对地形的熟悉和超凡的潜行能力,以最快的速度,沿着最隐蔽的路线返回山洞。

当凌弃推开伪装的石门,闪身而入,并迅速从内部闩死后,山洞内那熟悉的、混合着草药、食物和泥土的气息稍稍驱散了外面的血腥与杀伐之气。他将从黑市换来的物资和那袋象征着与兽人关系彻底了结的、沉甸甸的“断尾钱”放在叶知秋面前的皮子上。两人相对无言,一时间,洞内只剩下油灯燃烧的细微噼啪声,以及透过厚重石壁隐隐传入的、如同遥远潮汐般持续不断的战争喧嚣,那声音似乎比凌弃离开时又逼近、激烈了几分,如同巨兽逐渐清晰、令人窒息的喘息。

“都处理干净了。”凌弃的声音听不出任何情绪,平静得仿佛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小事,“该扔的累赘已扔,该备的物资已备。接下来……”他的目光投向被他们用石块、泥土和藤蔓精心伪装、加固起来的洞口,眼神深邃,“便是我们自己的守垒与等待了。是生是死,就看我们能在这洞里熬多久,或者……何时必须冲出去了。”

叶知秋默默地点了点头,没有多问一句。她蹲下身,开始熟练而迅速地将新换来的药品、高能量糖块和那张更为详实的地图,分门别类地归置妥当,与山洞原有的储备合并在一起。随后,她与凌弃一起,动用所有可用的材料,对洞口进行了最后一次、尽可能完美的加固与隐蔽,力求不留任何破绽。

当最后一丝外界的光线被彻底阻隔,厚重的石门与伪装将一切声响都变得沉闷而遥远,洞内彻底陷入了仅靠油灯一点微弱光芒维持的昏暗中时,一种与世隔绝的、近乎绝对的寂静笼罩了下来。这寂静并非祥和,而是充满了压抑和未知的恐惧。唯有那透过层层屏障顽强渗入的、如同持续不断背景噪音般的战争轰鸣,时刻提醒着他们,外面的世界正在经历何等天翻地覆、血肉横飞的巨变。

断尾求生,蛰伏待变。他们清理了负累,备足了资粮,换得了在这滔天巨浪中一方暂时、却无比脆弱的孤岛。接下来,将是漫长而煎熬的蛰伏,等待外部风暴的结果,或是等待那个不得不潜入更深、更黑暗沼泽的时机。这座他们经营了许久、视为唯一庇护所的山洞,此刻既是守护生命的最后堡垒,也仿佛成了通往更加不可预测命运的起点。两人在昏暗中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无法驱散的凝重,以及那深藏在凝重之下、不肯熄灭的求生火焰。洞外的轰鸣声,预示着这短暂的蛰伏,不会持续太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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