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洞内,时间仿佛被厚重的石门与外界隔绝,凝滞成一种压抑的粘稠。帝国霜狼骑兵团带来的、那种碾压一切的恐怖威势已然远去,战场并未沉寂,反而被一种更加有序、却也更令人心悸的声响所取代——帝国军团打扫战场的号令声、辎重车辆碾过尸骸的沉闷滚动声、以及零星抵抗被迅速扑灭时发出的短暂惨叫。胜利者的秩序,正如同冰冷的铁梳,一寸寸梳理着这片刚刚经历过极致混乱的死亡之地。
凌弃背靠着冰冷的石壁,坐在油灯投下的昏黄光晕里,身前摊开着那个鼓鼓囊囊的皮袋,以及从之前数次冒险中积攒下来的、所有与兽人相关的零碎物品:皮质地图、骨片信物、绘有诡异符号的皮纸、还有刚刚从战场尸骸上搜刮来的、带着硝烟与血污的各式零碎。叶知秋安静地坐在他对面,手中捏着一株药草,目光却始终没有离开凌弃那双在阴影中闪烁着冷静光芒的眼睛。
洞外的声响,如同逐渐逼近的潮水,提醒着他们,短暂的“安全”可能转瞬即逝。帝国军团在巩固胜利后,必然会对周边区域进行彻底清查。他们这个精心伪装的洞穴,能否躲过专业士兵的锐利目光,还是未知数。
“不能再等了。”凌弃终于开口,声音低沉,打破了洞内的沉寂。他伸出手,开始仔细地、有条理地整理面前这堆“情报残骸”。动作不快,却带着一种外科手术般的精准。
他先拿起那张来自“碎骨”的皮质地图,铺在中央。然后,将新找到的、那张来自“血矛”十夫长、绘有简略路线图的羊皮纸碎片,小心地与之对比。手指在代表腐爪泽深处、“黑石林”边缘的区域缓缓移动。
“看这里,”他的指尖点在地图上几个模糊的、形似蛇影的标记旁,又指向羊皮纸碎片上一个用暗红颜料标注的、类似祭坛的符号,“‘血矛’的人,对这片区域的关注,远超寻常。他们溃败时,军官身上还带着这个……这绝不是偶然。”他拿起那枚从哥布林萨满身上扯下的、用人骨和羽毛制成的诡异项链,项链的坠子是一个扭曲的蛇形图案,与地图上的标记隐隐呼应。“‘影蚀’的活动区域,恐怕比我们想的更靠近‘黑石林’,甚至……可能就在其中。”
叶知秋凑近细看,呼吸微微急促:“你是说……‘血矛’和‘影蚀’之间,不仅有勾结,可能还有某种……地理上的联系?那个‘黑齿’的交易点,会不会也在附近?”
“很有可能。”凌弃又拿起那几块刻有楔形文字和怪异符号的骨片,以及那几个气味刺鼻的小瓶,“这些文字,不是兽人语。这些药剂,配方也绝非兽人萨满常用。它们来自另一个体系,一个更隐秘、更危险的体系。”他目光锐利,“帝国赢了正面战场,但这些东西说明,真正的威胁,可能才刚刚浮出水面。帝国军团现在最想知道的,恐怕不仅仅是兽人残部躲在哪里,更是这些隐藏在沼泽深处、能提供炼金火油、能驱使哥布林、符号诡秘的‘影子’,到底是什么来头,想干什么。”
他将所有指向“影蚀”、“黑齿”以及腐爪泽深处异常活动的物品——地图碎片、骨片、符号皮纸、诡异项链、不明药剂——归拢到一堆。这是第一类,也是最具潜在价值的情报:关于未知威胁的线索。
接着,他整理那些来自战场兽人军官尸体的物品:简陋的作战草图、标注了兵力分布的皮片、带有部落印记的个人信物。“这些,”他将其推到另一堆,“是第二类。‘血矛’残部的可能藏匿点、‘断牙’部落黑石崖防线的薄弱环节、兽人士气低落的情报。对正在清剿的帝国军团来说,这是马上能用的‘硬货’,能减少伤亡,加快清扫速度。”
最后,是那些零散的、价值不明的物品:几个不同的兽人护身符、几枚磨损严重的钱币、一些看不出用途的骨质雕刻。“这些,是添头。或许有用,或许无用。”
分类完毕,凌弃抬起头,眼中闪烁着计算的光芒。“第一类情报,价值最高,但也最危险,不能一次性抛出。第二类情报,实用,能立刻换取我们需要的东西。第三类,试探用。”
叶知秋担忧地看着他:“你还要出去?外面全是帝国士兵,太危险了!”
“正是因为他们还在打扫战场,秩序未稳,盘查未必严密。而且,他们现在急需情报。”凌弃语气冷静得近乎残酷,“这是最后的机会。等帝国完全控制区域,设立岗哨,我们再想接触,难如登天。”
他站起身,开始迅速准备。他再次穿上那套混杂着帝国与兽人特征的破烂皮甲,用泥污和血渍掩盖面容。但这一次,他的目标更加明确。他将第二类情报——那些关于兽人残部动向的“硬货”——仔细包好,揣入怀中。第一类情报,他只选了那张指向“黑石林”边缘异常地点的羊皮纸碎片和一枚最诡异的“影蚀”符号骨片,作为引起对方兴趣的“鱼饵”。其余更敏感的物品,被他仔细藏于洞内暗格。
“这次要换什么?”叶知秋问,声音依旧紧张。
凌弃系紧皮甲的带子,眼中闪过一抹深思:“粮食、药品,是基础。但这次,我们要点不一样的。”他看向叶知秋,“你的医术,多是家传和自行摸索,对付寻常伤病尚可,但面对沼泽毒瘴、奇诡虫蛊,恐怕力有未逮。我们需要帝国军医官整理的、关于南方沼泽地区特有伤病、毒物识别与急救的册子,要最实用、最详尽的那种!”
他顿了顿,握了握手中的精铁短棍:“我的棍法,源于市井搏杀,狠辣有余,系统不足。面对帝国精锐的合击战阵,或沼泽中的大型猛兽,会吃亏。我要帝国军团基础操典中,关于棍、棒、短矛这类长柄钝器运用的章节,要配有图解和发力诀窍的!”
他看向叶知秋,目光炯炯:“粮食能果腹,药品能救命,但知识和技艺,才能让我们在沼泽里走得更远!帝国军队数百年的征战积累,这些东西对他们来说可能只是基础教材,但对我们,是无价之宝!”
叶知秋愣住了,随即重重点头。凌弃想的,远比她更深,更远。
准备停当,凌弃深吸一口气,再次推开石门。外面弥漫的硝烟味和血腥气更加浓重,还夹杂着焚烧尸体的焦臭。他如同幽灵般滑出,借助地形和渐渐升起的晨雾,向着记忆中被帝国临时占据、作为前沿指挥点的那片石屋区域潜去。
一路上,他小心规避着成队的帝国巡逻士兵和正在清理战场、搬运尸体的辅兵。越靠近中心区域,戒备越森严,但士兵脸上都带着激战后的疲惫和胜利者的松懈,盘查并不如想象中严密。凌弃伪装成惊慌失措、在废墟中翻找物资的溃兵佣兵,有惊无险地靠近了目的地。
他没有直接求见高级军官,而是找到了一个在石屋外围负责看守物资、看起来有些身份的帝国士官。他装出偶遇的样子,凑上前,用沙哑的声音、带着侥幸和讨好的语气,低声说:“军爷……小的……小的之前在那边山坳躲着,好像看到几个‘血矛’的残兵往西边沼泽跑了……还捡到个东西,看不懂……”他小心翼翼地掏出那张羊皮纸碎片和骨片。
那士官起初不耐烦,但瞥见羊皮纸上那诡异的符号和骨片的材质后,脸色微变,仔细打量了凌弃几眼,低声道:“你在这等着!”转身快步进了石屋。
片刻后,凌弃被带了进去。石屋内气氛紧张,几名军官正在地图前争论着什么。接见他的,依然是那名脸上带疤、眼神锐利的百夫长,瓦里克军士长也在,正冷冷地看着他。
“佣兵,又是你。”百夫长语气不善,“这次又有什么消息?”
凌弃保持谦卑的姿态,将第二类情报——兽人残部可能藏匿的几个地点、黑石崖一侧防御漏洞的详细描述——清晰禀报,并交上了实物证据。这些信息立刻引起了军官们的注意,瓦里克军士长亲自拿起地图比对,眼中闪过精光。
“这些情报……有价值。”瓦里克军士长看向凌弃,目光如炬,“你想要什么?金币?”
凌弃摇头,按照计划说道:“军爷,金币是好,但在这种地方,有命拿也得有命花。小的和同伴只求活命。我们想换点实在东西:足够两人吃一个月的精粮肉干、最好的金疮药和解毒散。”他顿了顿,抬头迎上瓦里克的目光,“另外……小的同伴懂点草药,但怕进了沼泽应付不来;小的会使棍棒,但野路子不成章法。想求军爷开恩,赏一本军中医官整理的南方瘴疠急救册子,还有……军中基础的棍棒操典图解。让咱们多点活命的本事。”
这个要求显然出乎军官们的意料。瓦里克军士长审视着凌弃,似乎在衡量这个佣兵是真心求学还是别有用心。但相比于索要军械或大量钱财,这个要求显得古怪却……合理。毕竟,活下去才是乱世中佣兵最实际的追求。
沉默片刻,瓦里克对百夫长点了点头。百夫长转身吩咐士兵去准备。等待期间,瓦里克状似无意地拿起那枚“影蚀”符号骨片:“这东西……你从哪里得来的?”
凌弃心中一动,鱼饵奏效了。他故作茫然:“从一个死掉的‘血矛’军官身上摸来的,看着邪门,就留下了。军爷认识这符号?”
瓦里克没有回答,只是深深看了凌弃一眼,将骨片收起:“这些东西,不是你该碰的。”
很快,物资备齐:一大包压缩肉干和硬饼,几罐特效药膏和药粉,还有两本用油布包裹的、边角磨损的小册子——一本封面写着《南境瘴疠毒虫辨治辑要》,另一本则是《帝国步兵基础操典:棍、矛篇》。
凌弃接过东西,入手沉甸甸的,尤其是那两本册子,仿佛有千钧重。他躬身道谢,在士兵的监视下,迅速离开石屋,消失在废墟中。
回程的路,比来时更加警惕。怀中的物资和册子,是未来的希望,也是招灾的引信。当他终于安全返回山洞,闩死石门,将东西放在叶知秋面前时,两人看着那两本略显陈旧却弥足珍贵的册子,都知道,他们用刀尖舔血换来的,不仅仅是生存物资,更是通往更艰难、却也可能更广阔天地的钥匙。洞外的胜利喧嚣,仿佛离他们很远了。他们的目光,已经投向了那片更加深邃、更加危险的沼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