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洞内,油灯如豆,昏黄的光晕在粗糙的石壁上投下摇曳的影子,将两人的身影拉得忽长忽短,仿佛也映照着他们此刻动荡不安的心绪。空气凝滞,弥漫着一种紧绷的、混合了决绝、忧虑以及对未知前途的沉重气息。凌弃那句“这里不能再待了”的话,如同最终判决,在寂静中回荡,宣告了这个他们赖以藏身许久的临时避难所使命的终结。
叶知秋沉默地点点头,嘴唇抿成一条坚毅的直线,没有多余的言语,立刻开始行动。她先是快步走到洞口,借着缝隙透进的微光,极其仔细地再次检查了那几处由凌弃设置、只有他们两人才知晓的隐蔽机关和预警绊索,确认一切完好,没有被触动过的痕迹,这才稍稍安心。然后,她转身与凌弃一同,开始了撤离前最重要也最危险的一步——彻底清点他们在这乱世中挣扎求生所积累下的所有财产。
这个过程进行得悄无声息,却又无比郑重,仿佛在进行一场庄严的仪式。凌弃走到山洞最深处,挪开几块看似与岩壁浑然一体、实则经过巧妙打磨的岩石,露出了后面精心开凿的、内壁光滑干燥的暗格。叶知秋则跪坐在她那张简陋的石板床前,从床下拖出一个沉重的木箱,打开锁扣,从存放珍贵药材和笔记的石匣最底层,取出一个用厚实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还系着麻绳的小巧木盒。所有的财富,被小心翼翼地集中在了铺在洞中央平坦处的一块厚实帆布上。
首先,是最珍贵、也最沉重的硬通货——金币。凌弃将那些沉甸甸的、用韧性极佳的小牛皮缝制、接口处还用蜡封好的钱袋逐一打开。刹那间,黄澄澄的帝国金狮币在跳跃的油灯光下流淌出温暖而厚重、令人心悸的光泽,每一枚都边缘清晰锐利,正面帝国的咆哮雄狮徽记栩栩如生,背面是繁复的蔓草花纹,沉甸甸的质感蕴含着惊人的购买力。叶知秋深吸一口气,跪坐在帆布前,伸出因为常年捣药而略显粗糙但异常稳定的手,一枚一枚地仔细拿起,就着灯光反复查验徽记、齿纹和成色,用软布轻轻拂去根本不存在的灰尘,然后才小心翼翼地归拢计数。清点的沙沙声和金币偶尔相碰的清脆微响,在寂静的山洞里格外清晰。
“帝国金狮币,”她终于抬起头,声音清晰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报出了最终数目,“七百三十三枚。无误。”
这个数字报出时,连一旁沉默不语的凌弃,眼神都微微波动了一下。七百三十三枚金狮币!这是一笔何等惊人的财富!它足以在帝国相对安稳的腹地买下一座肥沃的庄园连带数百亩良田,或者换取一个有名无实但足以庇护家族的低级贵族头衔,甚至是组建一支小型的、装备精良的私人护卫队。它们凝聚着无数次在尸山血海中搏杀、在阴谋诡计中周旋、在精打细算中积累的心血,是他们在乱世中挣扎求存、险死还生换来的最大资本,也是未来未知道路上最重要的依仗。
接着是银币。帝国银狼币的数量相对较少,只有六十八枚,被装在一个普通的亚麻布袋里。这些是他们预留的、用于日常开销、小额交易和紧急情况下打点关系的“活钱”。
“帝国银狼币,六十八枚。无误。”叶知秋快速清点完毕,声音恢复了平静,但紧握着钱袋的手指关节微微发白,透露出她内心的波澜。
清点确认无误后,凌弃开始进行最关键也最需要技巧的资产转移和伪装工作。他深知财不露白的道理,尤其是在前途未卜的长途跋涉中,绝不能将所有财富集中在一处。七百多枚金狮币被重新分装进多个他特制的、只有巴掌大小、内衬柔软羊皮、外形扁平易于隐藏的皮袋中,每个钱袋都仔细系好,袋口还用特制的树脂封住,防止碰撞发出声响。然后,这些分量十足的钱袋,被他像布置陷阱一样,分别藏匿在那辆特制马车的多个极其隐秘、甚至可以说是匪夷所思的部位:两根加固车轴内部被巧妙钻出的中空管道内、加厚的双层车厢底板中间填充了软木的夹层里、看似实心实则内藏玄机的特制车辕暗格中,甚至两个主要承重马鞍的皮革夹层内,也做了巧妙的夹层,各塞入一小袋。他力求做到即使车辆遭遇严重撞击、部分损毁,或者被敌人粗略搜查,这些核心财富也能最大限度地保存下来。而那六十八枚银狼币和少量用于零碎的铜犬币,则放在一个看起来普通、易于取用的行囊里,作为明面上的盘缠,以备不时之需。
接下来是生存物资的清点与打包。他们储备的粮食主要是耐储存的黑麦饼、风干的豆类、熏制的肉干和少量珍贵的粟米,估算下来还足够两人食用近四个月;盐块是生存必需品,他们囤积了足量,用油纸和蜡密封好;药品是叶知秋的重点,她将止血粉、解毒剂、消炎膏、治疗内伤的丸药等分门别类,用防潮的油纸包好,外面用炭笔标明名称和用法,整齐地码放在一个防水皮囊里;武器方面,凌弃的寒铁短棍、淬毒匕首、短弓和两袋箭矢都保养得寒光闪闪,随时可以投入战斗;此外,还有火折、粗细不一的绳索、铁钉、修补工具、御寒的皮毛衣物等一应杂物。这些物资被仔细分类,重要的、常用的放在车厢最易取用的位置,体积大但非急需的则妥善固定在车厢底部。
叶知秋特别将她和凌弃的那些药典医书和武学书籍,用数层油布和柔软的防水鹿皮仔细包裹好,外面还捆扎了绳索,然后藏在了马车座位下一个带有简易机括、需要特定手法才能开启的暗格里。在她看来,这些承载着智慧结晶和安身立命的知识,其价值丝毫不在那些黄白之物之下,是能够在未来拯救性命、传承技艺的无价之宝。
最后,凌弃对马车本身进行了出发前最后一次全面而细致的检查。他仔细查验了加固的车轴和车轮,确保没有裂痕;检查了所有挽具、套索的磨损情况,必要时进行了加固或更换;给三匹驮马的蹄铁重新钉牢,检查了马匹的健康状况,喂足了精饲料和清水。这辆特制的马车,虽然载重惊人,但结构坚固,是他们在乱世中长途迁徙的重要依靠。
当一切准备就绪,洞外的天色已然透出黎明前最沉郁的深蓝,星光渐隐,寒意最浓。洞内,油灯的光芒也显得有些乏力。凌弃和叶知秋最后环顾了一眼这个庇护了他们多日、留下无数记忆的山洞。石壁上还残留着烟火熏燎的痕迹,角落里堆放着无法带走、只能忍痛舍弃的杂物,这里曾是他们在这片血火之地中唯一的避风港,承载了太多的恐惧、希望、挣扎、短暂的安宁和相依为命的温暖。
“走吧。”凌弃的声音低沉而坚定,打破了最后的沉寂。他走到洞口,亲手启动了那处复杂而隐蔽的机关。
沉重的石门发出低沉的摩擦声,缓缓向一侧滑开,一股冰冷而清新的、带着草木和露水气息的夜风立刻涌入洞中,吹得油灯的火苗剧烈摇曳。凌弃率先侧身而出,如同最警觉的猎豹,瞬间融入门口的阴影中,锐利的目光如同实质般扫过四周的每一寸土地、每一丛灌木,耳朵捕捉着风中最细微的异响,确认绝对安全后,才向洞内打了个手势。
叶知秋最后吹熄了洞内那盏陪伴他们无数夜晚的油灯,黑暗中,她凭着记忆和触感,轻轻抚摸了一下冰冷的石壁,仿佛在与这段岁月告别。然后,她深吸一口气,毅然决然地迈步,紧随凌弃走出了山洞。凌弃从外部再次启动机关,石门在低沉的摩擦声中缓缓合拢,严丝合缝,将山洞内的一切彻底封闭,仿佛他们从未存在过。
两人借着黎明前最后的黑暗掩护,迅速而无声地将三匹休息了一夜、体力恢复的骏马套上车辕,将最重要的行囊和物资固定在车厢内预设的卡扣上。凌弃坐上车辕,握紧了冰凉而坚韧的缰绳。叶知秋则坐在他身旁,用一张厚实的狼皮毯子裹紧了自己,只露出一双明亮而充满忧色的眼睛。
东方天际,那抹鱼肚白正在逐渐扩大,染上淡淡的橘红色。凌弃最后看了一眼身后那片笼罩在朦胧曙光中的、危机四伏的丘陵,不再犹豫,轻轻一抖缰绳,低喝一声:
“驾!”
三匹训练有素的马儿喷着白色的雾气,蹄子刨了刨地面,迈开了稳健而有力的步子。沉重的车轮开始缓缓转动,碾过铺满落叶和露水的土地,发出辘辘的声响,坚定地向着南方,向着远离南风镇这个已然沸腾的“帝国绞肉机”的方向,也是向着遥远而未知的、帝国权力与秩序的中心——那座名为霜狼城的宏伟城池方向,缓缓驶去。
马车前方悬挂的那盏防风油灯,在浓重未散的夜色中,投下一小圈昏黄而微弱、却异常执拗的光晕,勉强照亮前方数丈远的崎岖道路。光晕之外,是无边无际的、充满了未知险阻、贪婪目光和命运漩涡的黑暗。他们怀揣着巨额的财富、生存的渴望和一丝渺茫的希望,离开了暂时的巢穴,再次义无反顾地踏上了前途未卜、吉凶难料的逃亡之旅。这一次,目标更加遥远,路途必然更加漫长艰险。帝都霜狼城,那里是帝国的心脏,是机遇与危险并存的巨大漩涡,等待着他们的,将会是怎样的命运?马车渐行渐远,车轮声逐渐被清晨的鸟鸣和风声淹没,最终彻底消失在黎明前的薄雾与渐亮的天光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