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山镇的冬日,天空总是蒙着一层灰翳,稀薄的阳光勉强穿透云层,洒在镇内清扫得一丝不苟的青石街道上,却带不来多少暖意。凌弃和叶知秋租住的小院仿佛成了喧嚣镇子里一个被遗忘的安静角落。连日来的休整让疲惫的身心得到了难得的舒缓,炉火持续散发的热量驱散了严寒,热食和安稳的睡眠让叶知秋的脸上恢复了些许血色,凌弃眼神深处的锐利也稍稍内敛,如同入鞘的刀。
然而,这种平静并未持续太久。这天上午,凌弃正仔细检查马匹的蹄铁,叶知秋在屋内分拣药材,一阵沉稳而富有节奏的敲门声打破了小院的宁静。敲门声不疾不徐,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度,绝非寻常邻居或店伙计的动静。
凌弃动作一顿,与闻声从屋内探出身来的叶知秋交换了一个警惕的眼神。他示意叶知秋退回屋内,自己则缓步走到院门后,并未立刻开门,沉声问道:“谁?”
门外传来一个温和却不失威严的声音:“黑水商会,墨菲。听闻有北地来的朋友在此落脚,特来拜会。” 声音平静,仿佛只是寻常的邻里拜访,但“黑水商会”和“墨菲”这个名字,却让凌弃的心猛地一沉。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南山镇果然是黑水商会经营得铁桶一般的地方,他们才落脚几天,对方就精准地找上了门,连他随意敷衍的“北地来的”这个说辞都一清二楚。
凌弃深吸一口气,知道避而不见只会显得心虚,徒增怀疑。他缓缓拉开院门。门外站着三人。为首者正是那日凌弃在分会窗口有过一面之缘的南山镇分会负责人墨菲,他依旧是一身料子上乘但款式低调的深色长袍,面带和煦笑容,眼神却如古井般深不见底。他身后站着两名身着黑色劲装的护卫,身形挺拔,目光如电,气息沉稳,显然是高手,但此刻只是安静站立,并无咄咄逼人之态。
“墨菲先生。”凌弃微微颔首,侧身让开通道,“寒舍简陋,请进。” 语气不卑不亢。
墨菲笑着迈步而入,目光似随意地扫过收拾得干干净净的院落、厩中休养得膘肥体壮的马匹,以及从屋内走出、面带些许紧张却仍保持镇定的叶知秋,笑道:“林先生(凌弃用的化姓),不必客气。敝商会职责所在,对往来客商总要关照一二。尤其是像阁下这般……身手不凡、见识广博的朋友。” 他话语温和,但“身手不凡”、“见识广博”几个字却咬得稍重,意有所指。
凌弃将墨菲让进生着炉火的屋内,叶知秋默默奉上热水。两名护卫则守在了院门口,如同两尊门神。
“墨菲先生消息灵通,在下佩服。”凌弃在墨菲对面坐下,直接切入主题,“不知先生今日前来,有何指教?” 他不想过多绕圈子。
墨菲端起粗糙的陶碗,吹了吹热气,并不饮用,只是微笑道:“指教不敢当。只是南山镇地处边陲,冬日漫长,行路艰难。我看林先生与夫人在此盘桓数日,想必是在等待开春化冻。敝商会在帝国各境略有薄产,信息也算灵通。尤其欣赏像林先生这样,能在南风镇那般险地安然出入,并颇有……斩获的能人。” 他话语平淡,但“南风镇”、“斩获”这些词,无疑表明黑水商会对凌弃的底细绝非一无所知,至少知道他来自南风镇,并且可能推测他携带了不少资源。
凌弃心中凛然,面上却不动声色:“墨菲先生过奖了。不过是乱世求生,勉强糊口罢了。南风镇已成死地,不得已才南下避祸。”
“求生不易啊。”墨菲放下陶碗,身体微微前倾,笑容收敛了几分,语气变得郑重,“正因乱世,单打独斗,终究势单力薄。林先生是明白人,当知背靠大树好乘凉的道理。我黑水商会虽以商立会,但求才若渴。像林先生这般胆识、身手俱佳的人才,正是我会亟需的。若先生不弃,敝商会愿以‘客卿’之位相待,不必受日常琐务束缚,只需在商会需要时,协助处理一些……特殊的事务。待遇方面,绝不会亏待先生,无论是金银、资源,还是……安全上的保障。”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一旁静坐的叶知秋,“便是尊夫人的医术,我会亦有大用武之地,可安排进入商会药行,授以医师之位,不必再随先生风餐露宿。”
这番话可谓诚意十足,条件优厚。“客卿”地位超然,相当于高级顾问,自由度大;直接许诺金银资源;更重要的是,点出了能提供“安全保障”,并考虑到了叶知秋的安置,显然做足了功课。
叶知秋闻言,手指微微绞紧了衣角,看向凌弃。她深知黑水商会势力庞大,若能得其庇护,无疑能摆脱眼下这种颠沛流离、时刻提心吊胆的生活。但她也明白,一旦接受,就等于将自由乃至生死交到了对方手中,再难回头。
凌弃沉默片刻,迎上墨菲看似温和却暗藏锋芒的目光,缓缓道:“墨菲先生厚爱,林某感激不尽。黑水商会名动帝国,能得先生青睐,是在下的荣幸。只是……”他话锋一转,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诚恳与无奈,“林某散漫惯了,受不得约束。此次南下,也只是想寻个安稳之地,了此残生,并无意再卷入纷争。且内子体弱,经不起波澜。商会事务重大,恐难胜任,辜负了先生美意。”
婉拒。理由充分,姿态放得低,给足了对方面子。
墨菲脸上的笑容未变,眼神却深邃了几分,他轻轻摩挲着拇指上一枚看似普通的玉扳指,缓声道:“林先生过谦了。能从那‘绞肉机’般的南风镇带着偌大家当全身而退,岂是寻常‘了此残生’之人所能为?先生之能,我会深知。乱世之中,独善其身固然是心愿,但有时,顺势而为,方能真正求得安稳。敝商会虽不敢说能只手遮天,但在帝国境内,护佑一二朋友周全,还是有些把握的。” 话语依旧平和,但“偌大家当”、“顺势而为”、“护佑周全”这些词,软中带硬,既点明了商会的实力和对凌弃底细的掌握,也暗含了若不“顺势”可能面临的“不安稳”。
这是一种温和的施压。
凌弃心中冷笑,面上却露出更加惭愧的神色:“先生谬赞,实在愧不敢当。那些许浮财,不过是拼死搏命所得,如今只求能换得一处安身立命之所。商会的好意,林某心领,只是人各有志,还望先生体谅。” 他再次明确拒绝,态度坚决,但礼数周全。
屋内陷入短暂的沉默,只有炉火噼啪作响。墨菲盯着凌弃看了几秒,似乎想从他平静无波的脸上看出些什么。最终,他呵呵一笑,打破了沉寂:“人各有志,强求不得。墨某也只是惜才,既然林先生志不在此,那便作罢。” 他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袍袖,“不过,林先生既在南山镇落脚,便是我会的客人。冬日漫长,若有什么需要,可随时到商会寻我。南山镇……看似平静,却也并非毫无波澜,先生与夫人还需多加小心。” 最后一句,似是关怀,又似是提醒,更似是一种无形的警示。
“多谢墨菲先生提醒,林某谨记。”凌弃也起身,拱手相送。
墨菲点了点头,不再多言,带着两名护卫转身离去。院门轻轻合上,隔绝了内外。
凌弃站在院中,望着紧闭的院门,眉头微蹙。墨菲亲自前来招揽,条件优厚,被拒后竟未多做纠缠,看似大度,但这反而让他更加警惕。黑水商会绝不会轻易放弃对潜在“资源”的控制,尤其是像他这样带着巨额财富、身手不凡又知晓南风镇情况的人。今天的“拜访”,更像是一次正式的试探和标记。接下来的日子,恐怕不会太平静了。他们必须尽快离开南山镇。
叶知秋走到他身边,低声道:“他们不会善罢甘休的。”
“我知道。”凌弃声音低沉,“他们在等,等我们露出破绽,或者等一个让他们觉得必须采取更强硬手段的时机。我们得加快准备了。” 温暖的炉火仿佛瞬间失去了温度,小院四周无形的压力陡增。黑水商会的触角,已经清晰地搭在了他们的门楣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