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潮湿、无边的黑暗,以及那永不止歇的、如同远古巨兽喘息般轰鸣的水声。时间在这里失去了意义,只有伤口传来的阵阵剧痛和身体深处泛起的、无法抑制的虚弱与冰冷,提醒着凌弃他们还活着——但也正在缓慢地滑向死亡的深渊。
塔尔彻底昏迷,气息微弱。腰间的伤口虽然被叶知秋用最后一点止血药粉和撕下的、相对干净的内衬布料紧紧按压包扎,但鲜血仍在缓慢渗出,将他身下散发着微弱蓝光的苔藓染成一片污浊的暗红。他脸色灰败,嘴唇干裂,若不是胸口还有极其微弱的起伏,几乎与死人无异。
叶知秋自己也是满身擦伤,左臂被哥布林石片划开的口子火辣辣地疼。但她顾不上自己,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凌弃和塔尔身上。凌弃靠坐在一块较为干燥的岩石上,脸色苍白如纸,额头冷汗涔涔,但眼神依旧保持着一种令人心悸的锐利与清醒。他肩头的伤口经过叶知秋的紧急处理,用最后一点干净的布条和某种有止血效果的荧光苔藓混合着仅剩的药粉糊住,勉强止住了大股涌血,但整个左臂几乎无法动弹,每一次稍深的呼吸都牵扯着胸腹间的闷痛——那是脏腑受创的征兆。
“药……彻底用完了。”叶知秋的声音嘶哑,带着绝望后的麻木。她检查着凌弃身上其他较小的伤口,用冰冷的、从地下河掬来的水清洗,然后徒劳地用手按压。“塔尔……失血太多,寒气入体,内伤也重……再得不到救治,恐怕……” 她的话没说完,但意思已经清楚。眼泪无声地从她沾满污迹的脸颊滑落,滴在冰冷的岩石上。
凌弃没有说话,只是缓缓抬起还能动的右手,探入怀中。触手是那枚暗金色奇异金属块温润的质感,以及墨菲留下的那张兽皮地图粗糙的表面。金属块散发着微弱但持续的热量,透过衣物传递到皮肤,带来一丝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暖意。他掏出金属块,借着苔藓和远处地下河水反光的微芒,仔细打量。巴掌大小,不规则多面体,暗金色的表面布满天然的螺旋纹路,纹路深处似乎有极淡的、时隐时现的微光流转。入手温热,但不烫手,那热度仿佛能缓慢渗透。那股淡淡的、混合了金属和某种难以形容的芳香的气味,吸入肺中,竟让他昏沉的头脑似乎清醒了一丝。
“这是……”叶知秋也被吸引了目光,暂时从绝望中挣脱。她凑近,仔细嗅闻,又小心地用指尖触碰,“好奇特的矿物……从未见过。这温度……像是它自身散发的?还有这气味……似乎有些宁神的效用?” 作为医师,她对物质的气味和性状有着职业性的敏感。
凌弃点点头,将金属块递给她:“从上面石穴的尸骸手里找到的。古代矿工?死前还紧紧抓着它。” 他顿了顿,“墨菲临死前说,钥匙藏在黑石城废墟祭坛下。但地图指向‘心之门扉’。这块东西……会不会有关联?”
叶知秋接过金属块,那股稳定的温热和特殊气味更加明显。“这温度和气味,或许能产生类似热敷和芳香宁神的物理与心理效果。对塔尔的失血体寒,任何一点外源的热量都有帮助。这气味或许也能让他稍微安宁些,减少消耗。” 她并非认为这金属有神奇疗效,而是绝境中利用一切可能手段的尝试。她小心地将金属块塞进塔尔紧握的手心,又用布条固定,让那持续的温热尽量贴近塔尔冰凉的身体。
“我们不能在这里等死。”凌弃挣扎着,用右手和牙齿配合,撕扯下身上还算完整的布条,将自己的左肩和塔尔的腰部再次加固捆扎。叶知秋也处理了自己的伤口。“必须走。沿着河。”他指向奔腾的地下河,“水往低处流,通常意味着出路。而且,有水,也许能找到吃的,或者……别的机会。”
叶知秋看着昏迷的塔尔,又看看重伤的凌弃,眼中闪过痛楚,但随即被坚定取代。“怎么带他走?”塔尔是强壮的兽人战士,即使重伤昏迷,体重也远非她和凌弃此刻的状态能够背负。
凌弃的目光扫过周围。他撑着木棍站起,忍着剧痛,在附近搜寻。很快,他找到两根被水流冲下、相对平直、长约七尺的硬木,又让叶知秋解下他们随身皮索、腰带和所有可用的布条。他用木棍、皮索和布条,凭借战场上学来的简陋手艺,快速编扎成一个极其粗糙但结构相对稳固的拖橇骨架。接着,他将自己和塔尔那破烂不堪、但内层相对完整的皮质衣物剥下,覆盖在骨架上,用剩余的布条和皮索死死绑紧,做成一个勉强能兜住人体的简易皮兜。
“帮我把他挪上去。”凌弃喘息着,和叶知秋一起,用尽全身力气,将昏迷的塔尔小心地侧身挪到这个临时拖橇上,尽量让他受伤的腰部得到支撑。然后用最后的皮索,将塔尔的身体与拖橇骨架多处捆扎固定,防止滑落。
凌弃将一根较长的皮索系在拖橇前端,做成牵引绳。他试了试重量,即使有拖橇分担,要在湿滑的碎石滩上拖动一个成年兽人,依然是难以想象的负担,尤其对他此刻的身体而言。
“我来拉。”叶知秋立刻说道,伸手去接绳索。
凌弃摇头,用没受伤的右手将绳索斜挎在自己右肩,绕过腋下,左手则拄着那根作为拐杖的粗木棍。“你扶住后面,控制方向,别让他翻倒,注意两边和后面。” 他的声音不容置疑。叶知秋的力量不足以长时间牵引,而一旦在河中或崎岖处翻倒,塔尔可能立刻丧命。
叶知秋咬了咬唇,没再争辩,她知道这是最合理但也最残酷的分工。她站到拖橇侧后方,双手扶住边缘。
凌弃深吸一口气,冰冷的、带着水汽和硫磺味的空气刺痛了他的肺。他右肩承载着牵引的重量,左肩的伤口随着用力传来撕裂般的剧痛,脚下的碎石湿滑不堪。他低吼一声,将木棍狠狠戳进前方的石缝,右腿猛地蹬地,拖橇猛地一颤,开始缓缓向前移动。
每一步,都重若千钧。拖橇在碎石上发出“沙沙”的摩擦声,不时被较大的石块卡住,需要两人合力才能拖过。冰冷的地下河水偶尔溅上,带来刺骨的寒意。凌弃的喘息越来越重,汗水混着血水从额头滚落,流进眼睛,带来一阵涩痛。但他不敢停,也不能停。叶知秋在后面奋力推扶,纤细的手臂不住颤抖,脸色因用力而涨红。
在黑暗与绝望中跋涉了不知多久(感觉却像半天一样漫长),凌弃忽然停下,示意叶知秋噤声。他侧耳倾听,在水声的轰鸣中,捕捉到了一丝不同的、细微的“叮咚”声,像是水滴落入水潭。
他示意叶知秋稳住拖橇,自己拄着木棍,小心翼翼地向前探去。绕过一块巨大的、突出河面的黑色礁石,眼前景象让他精神一振。
前方河岸向内凹陷,形成一个不大的、相对平静的回水湾。水湾旁的石壁上,有一道细细的裂缝,清澈的、带着微微热气的水流 正从裂缝中汩汩涌出,汇入下方一个天然形成的、脸盆大小的石池中,发出悦耳的“叮咚”声。石池边缘,竟然生长着几簇散发着淡蓝色微光的苔藓,以及一些叶片肥厚、颜色深紫、形状奇特的蕨类植物!最重要的是,在石池附近较为干燥的沙地上,散落着一些灰白色的蛋壳碎片,以及几枚完整的、拳头大小、表面有暗绿色斑点的卵!旁边还有细小的鱼骨和甲壳残骸。
温泉、可用的植物、还有可能是食物的蛋!
凌弃没有贸然靠近,先仔细扫视四周,确认没有明显的巢穴或生物活动的迹象。他返回,和叶知秋一起,将塔尔连人带拖橇艰难地挪到石池边相对安全、靠近岩壁的角落。
两人立刻开始行动。凌弃检查蛋和植物,确认无明显危险后,先掬起温泉水喝下。水温宜人,带着淡淡的矿物味,极大地缓解了干渴。叶知秋也喝了水,然后迅速采集苔藓和蕨类,辨认出苔藓有微弱的消炎效果,蕨类根茎富含汁液。她将苔藓捣碎敷在伤口,又将蕨类根茎挤出汁液,混合温泉水,一点点喂给塔尔。
凌弃则小心地收集了五枚完整的蛋,敲开两枚,与叶知秋分食了蛋液。略带腥味的蛋液提供了宝贵的蛋白质和热量,暂时驱散了部分虚弱和眩晕。剩下的蛋和蛋壳粉被小心收好。
有了温水、食物和片刻喘息,三人的状态终于不再继续恶化。塔尔呼吸稍稳,握着金属块的手也不再冰冷彻骨。凌弃和叶知秋也恢复了些许力气。
“这里不能久留。”凌弃低声道,目光警惕,“可能是某种地下生物的栖息地。我们得尽快走。”
叶知秋点头,迅速处理完最后一点伤口。凌弃重新将牵引绳套在肩上,叶知秋扶住拖橇。
借着较为稳定的光线,凌弃再次查看兽皮地图。“心之门扉”标记点似乎就在这片区域附近,而地图边缘,靠近标记点处,有一个三道波浪的符号,旁边有个小点。
“三条地下河交汇?”凌弃看向眼前奔流的河水,“沿着河走,或许能找到交汇点,也可能会更接近地图上的标记。”
没有别的选择。他们最后看了一眼这个给予他们喘息之机的温泉小洼,然后,凌弃咬紧牙关,再次将沉重的拖绳绷紧在伤肩上,拄着木棍,一步一踏,拖着承载同伴生命的简陋拖橇;叶知秋在后奋力扶持,警惕四周。两人以缓慢而坚定的步伐,继续沿着奔腾不息、轰鸣作响的地下河,向上游那深邃无边的黑暗之中走去。
怀中的金属块散发着恒定而微弱的温热,像黑暗深渊里一颗不肯熄灭的火种。前路未卜,危机四伏,每一次拖行都伴随着剧痛和濒临极限的喘息。但至少,他们还活着,还在移动,还在向着渺茫的、可能存在的生路,一寸一寸地艰难前行。黑暗的地底,拖橇在碎石上留下的断续痕迹,和两人沉重的呼吸,是这场绝望行军中唯一的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