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尖上。
凌弃强迫自己保持稳定的步伐,不让身后的观察者——如果真有观察者的话——看出任何异样。木棍戳进碎石的声音规律而平缓,左肩传来的剧痛此刻反而成了保持清醒的锚点。他的余光始终锁定着那处残墙的阴影,但直到他走出二十多步,即将离开那片小型遗迹的范围,那阴影中也没有任何动静。
是错觉吗?还是那东西——无论是什么——在等待更好的时机?
他没有回头确认。回头意味着警觉,警觉可能触发攻击。他继续沿着来时的路径,一步一步向山脊上方挪动。每走几步,他就故意停顿片刻,用木棍试探前方地面,做出重伤者力竭休息的自然姿态。实际上,他在用这短暂的停顿,侧耳倾听身后的动静。
只有风声。呜咽的、变幻莫测的风声,穿过千百个石缝孔洞,组合成令人不安的和声。在这风声掩盖下,任何轻微的脚步声或衣物摩擦声都难以分辨。
二十步。三十步。他离那片遗迹渐远,离山脊上的凹洞渐近。他已经能看到凹洞入口处那块标志性的、突出岩壁的黑色巨石。叶知秋应该就在那后面,握着短棍,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这个方向。
五十步。他踏上了山脊相对平坦的地段。从这里回头望去,那片废墟在更高的视角下展现出更完整的轮廓。直到此刻,凌弃才注意到一些刚才在近处未能察觉的细节。
那些散落的巨石、倒塌的石墙,它们的分布并非完全杂乱无章。许多较大的石块和残墙,似乎沿着某种隐约的弧线或阵列排列,尤其是在几处地势略高的台地边缘。一些倾倒的石柱,倒下的方向大致趋同,仿佛曾被同一股巨大的力量从侧面推倒。
更引人注目的是,在几段保存相对完好的、高度及胸的石墙表面,他看到了更多的痕迹。那不是雕刻,而是某种利器或重物留下的深深刻痕、劈砍的缺口,以及大量密集的、如同雨点般凿在岩石上的细小凹坑。有些刻痕深达数寸,边缘参差,绝非岁月风化所能形成。在另一处半塌的拱门状结构下方,他甚至看到了一块嵌入石缝中的、锈蚀成一团的金属物件,形状扭曲,但依稀能看出可能是某种武器或工具的头部。
而地面上,除了那些零散的碎骨,在某些区域,土壤的颜色似乎比周围更深、更红,像是浸透了某种物质,经年累月沉淀下的色泽。虽然大部分已被尘土和苔藓覆盖,但在一些被风吹开浮土的低洼处,那暗红的色泽依然触目惊心。
这不是一个和平废弃的居住地或矿场。这是一个战场。很久以前,曾有一场惨烈的战斗在这里发生。那些石墙上的刻痕是刀斧劈砍和箭矢撞击的痕迹,那些排列的巨石可能是简易的工事或障碍,那些深红色的土壤……很可能是干涸氧化后的、渗入地下的血迹,经年累月,与这片土地融为一体。
黑石城废墟,或者说这片古老聚落,不是在岁月中自然衰败的。它是被摧毁的。被战争,或者……某种更可怕的东西。
凌弃感到一阵寒意,比寒风更刺骨。他想起了墨菲临死前的呓语——“灾厄”,想起了那些眼睛泛红、被“污染”的怪物,想起了“断牙”圣地的地火暴动和诡异的壁画。这一切之间,是否有着某种跨越时间的、黑暗的联系?
他将目光投向废墟更深处,那些如同巨兽之口的黑暗矿坑洞口。地图上“心之门扉”的标记,是否就在某个矿坑深处?那场古老的战争,是否就是为了争夺或守护那扇“门”?而他们手中的金属块,还有那枚金币……在这场跨越时空的谜局中,又扮演着什么角色?
“凌弃!”
一声压低的、充满惊喜和担忧的呼唤打断了他的思绪。叶知秋从凹洞旁的岩石后闪出半个身子,脸上血色尽失,眼睛却亮得吓人。她显然一直死死盯着这边,看到他安全返回,几乎要冲出来,但残存的理智让她停在隐蔽处,只是急切地向他招手。
凌弃加快脚步,忍着剧痛,几乎是踉跄着扑进了凹洞的遮蔽范围。叶知秋立刻伸手扶住他,感觉到他身体的冰冷和微微的颤抖。
“怎么样?你脸色……”她的话噎在喉咙里,因为她看到了凌弃眼中那尚未褪去的凝重和警惕。
“没事。”凌弃先低声安抚,被叶知秋搀扶着靠坐在岩壁边。他剧烈地喘息了几下,才继续说,“下面……是个战场。很久以前的。”
叶知秋一怔:“战场?”
凌弃快速而低声地描述了他的发现:石墙上的战斗痕迹,排列可疑的巨石,深红色的土壤,嵌入石缝的锈蚀金属,以及那枚金币。他略去了最后看到的可疑痕迹——在确认之前,他不想让她承受额外的恐惧,而且,那也可能真的是错觉。
他从怀中掏出那枚暗金色的古老金币,递给叶知秋。“这是下面找到的。收好,可能有用。”
叶知秋接过金币,入手沉甸,那古朴的暗金色和上面陌生的图案让她心神震动。这小小的金属圆片,是那个消逝文明存在的铁证。“这里……到底发生过什么?”她喃喃道。
“不知道。但肯定不是好事。”凌弃的目光投向洞外,仿佛能穿透岩石,看到那片死寂的战场,“地图标记的‘心之门扉’,如果真在这里,那场战争很可能就与之有关。我们手中的东西……”他摸了摸怀中金属块的位置,“可能也牵涉其中。”
“那我们还要进去吗?”叶知秋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战场遗址,往往与死亡、诅咒和不祥的传说相连,何况是这样一个处处透着诡异的古老战场。
凌弃沉默了片刻。理智告诉他,远离这片不祥之地是最安全的选择。但他们现在弹尽粮绝,两个重伤员,塔尔的情况还在恶化。废墟中可能存在的资源(哪怕只是干净的容器、可避风的完整结构、或者某些尚未被发现的、可用的古老器物),是他们急需的。而且,如果他们想弄清楚真相,找到可能存在的出路或解决问题的线索,深入废墟似乎是唯一的选择。
“我们需要水,需要能遮风避雨、更安全的地方,需要看看有没有任何可用的东西。”凌弃最终说道,声音低沉,“塔尔等不了太久。我们……不能在这里干耗。”
他顿了顿,看向叶知秋:“我休息一下,我们再往下走一段,不深入中心,就在边缘找找。如果发现任何不对劲,立刻退回。你拿着这个。”他将寒铁短棍递给她,“我暂时用木棍就行。”
叶知秋接过短棍,冰凉的触感让她稍微镇定。她知道这是权衡利弊后不得已的选择。“好。你再休息一会儿,我守着。”
凌弃点头,闭上眼睛,再次强迫自己调息。他需要尽快恢复一点体力,以应对接下来的探索。脑海中,那片废墟的景象,石墙上的砍痕,深红的土壤,还有那抹可疑的暗红和新刮痕,交替闪现。
大约半个小时后,凌弃感觉眩晕感减轻了些。他睁开眼,对叶知秋点点头。
两人再次准备移动塔尔。叶知秋重新固定了担架,然后和凌弃一起,小心翼翼地离开凹洞,开始沿着一条相对平缓的坡道,向着下方战场景象更明显的区域缓慢下行。
这一次,他们的目标明确:寻找水源,寻找相对完整、可容身的遮蔽物,顺便留意任何可能有用的物品。
越往下走,战场的痕迹越是触目惊心。他们经过一段矮墙,墙面上布满了密集的凹坑,像是被无数小锤同时敲打过。一块巨大的石板横在路中,中间一道狰狞的裂痕几乎将其劈成两半。空气中那股尘土和岁月的味道里,似乎始终萦绕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难以言喻的铁锈与灰烬混合的气息,挥之不去。
他们尽量避开那些看起来特别破碎、可能不稳定的区域,选择相对开阔、视线良好的路径。凌弃走在前面探路,叶知秋拖着塔尔跟在后面几步远,两人都紧绷着神经,眼观六路,耳听八方。
走了约莫百来步,他们在一处背靠高大残墙、地面相对干燥平整的角落停了下来。这里看起来曾经是个小院落的角落,三面有残墙遮挡,风小了很多。墙角堆着一些完全炭化的碎木,但似乎没有其他危险。
“就在这里休息一下,我在附近看看。”凌弃低声道。
叶知秋点头,将塔尔安顿在墙角最避风处,自己持棍警戒。
凌弃则拄着木棍,开始仔细搜索这个角落。他首先检查了那堆炭化碎木,用木棍拨开,下面除了灰烬别无他物。他的目光扫过地面,忽然在墙根与地面交接的一条裂缝旁,停住了。
那里,半掩在浮土和几片碎瓦下的,似乎有一个小小的、反光的东西。
他蹲下身,用木棍小心拨弄。浮土散开,露出了那东西的全貌——那是一个小小的、不足拇指长、呈月牙形的金属片,通体暗红近黑,表面布满凹凸的磨损,但边缘异常锋利。在月牙形的内弧处,有一个小小的穿孔,似乎原本系着绳子或皮索。
这是一枚箭镞。古老的、金属的箭镞。颜色暗红,并非锈蚀,更像是某种特殊的合金,或者……经过特殊处理。
凌弃的心跳漏了一拍。这枚箭镞的暗红色泽,与他刚才在残墙顶端瞥见的那抹可疑暗红,何其相似!
他缓缓抬起头,目光顺着墙根向上移动。这堵墙并不高,不过一丈有余。墙顶参差不齐,长着枯死的苔藓。就在他视线移动的过程中,他在墙顶另一处风化的缺口边缘,再次看到了那种暗红色的痕迹!这一次更清晰,像是什么东西刮擦过留下的颜色残留。而在那痕迹下方不远处的墙面上,有一道新鲜的、同样可疑的浅白色刮痕,位置、角度,与他之前在另一处残墙看到的那道,如出一辙!
不是错觉。
有东西在这里活动。不久前。而且,这东西似乎在用这种暗红色的物质,在墙顶的隐蔽处做标记!那刮痕,或许是它攀爬或移动时不小心留下的?
凌弃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了。他猛地转身,对叶知秋做了一个极度危险的警告手势,同时目光如电,扫视周围每一处阴影、每一道石缝!
叶知秋看到他的手势,脸色骤变,立刻握紧短棍,贴近塔尔,背靠墙壁,紧张地环顾。
凹洞内死寂一片。只有风声呜咽。但那呜咽声中,似乎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如同砂纸摩擦的细微声响,从他们头顶的墙后,或者侧方的某处阴影里,隐隐传来。
凌弃缓缓站直身体,右手握紧了木棍,左手虽然无法用力,却也摆出了防御的姿态。他的目光死死锁定了右侧一段倒塌石梁形成的黑暗缝隙。那砂纸摩擦般的声音,似乎就是从那里传来的。
有什么东西,一直跟着他们。或许从他们离开山脊凹洞时就跟着了。或许更早。
它留下了标记。它在观察。现在,它可能不打算再隐藏了。
古战场遗址的沉默被打破了。新的猎手,已经就位。而他们,是重伤的猎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