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桑神树内部流淌的赤金光芒被抛在身后。
欧阳墨殇与东方熙瑶的身影,如同从温暖的母体中剥离,悄然出现在扶桑城边缘那巨大而沉默的枯木主干旁。
外界的光线带着尘世的喧嚣与劫后的萧索扑面而来。
眼前的扶桑城,早已不复昔日繁华。
高大的城墙塌陷了一大片,断裂的砖石凌乱地堆积着,如同巨兽的伤疤。
城内,烟尘尚未完全落定,空气中弥漫着石灰、焦糊和淡淡的血腥气。
街道两旁,不少房屋倾颓,断壁残垣间,衣衫褴褛的百姓正沉默地清理着瓦砾,搬运着破损的家什。
孩童的哭喊声,妇人压抑的啜泣,还有男人们沉重的喘息与吆喝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幅劫后余生的凄惶画卷。
果然,不论天上的神仙怎么打,苦的永远是地上的芸芸众生。欧阳墨殇看着这一切,心中沉甸甸的,喟然长叹。
他下意识地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那套由混沌之气与太阳本源幻化出的灰色劲装。
这衣服虽然质感不错,但终究是能量所化,穿着它招摇过市,总感觉怪怪的,像没穿衣服一样不自在。
去城里弄套真正的衣服,是当务之急。
主上勿虑。东方熙瑶的声音清越而平静,如同山涧清泉,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淡然,兴衰更替,王朝更迭,本就是人间常态。繁华落尽,废墟之上亦可重建家园。此乃万物循环之理,亦是大道运转之痕。
她的话语没有刻意的安慰,却蕴含着一种俯瞰沧桑的从容,让欧阳墨殇心中的郁结稍稍化开一丝。
嗯,走吧。欧阳墨殇点点头,收敛心神,与东方熙瑶并肩走入城门。
城内景象更是触目惊心。原本宽阔的街道被倒塌的建筑堵塞了大半,人们只能在瓦砾堆中艰难穿行。
幸存的店铺大多门窗紧闭,只有少数几家还在勉强营业,门前也冷冷清清。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压抑的悲伤和劫后余生的茫然。
东方熙瑶身姿窈窕,气质超凡脱俗,赤金色的长发和流淌着淡淡神辉的长裙在灰暗的废墟背景中显得格格不入,如同淤泥中盛开的金莲。
她所过之处,一股无形的,源自太阳神鸟的温暖神性气息悄然弥漫,虽然收敛了日冕神辉的毁灭高温,但那份天然的威仪与纯净,依旧让周围清理废墟的百姓不由自主地停下手中的活计,投来敬畏和好奇,甚至带着一丝祈求的目光。
他们本能地感觉到,这位仙子般的人物,或许能带来希望。
东方熙瑶对此视若无睹,目光平静如水,唯有在扫过那些哭泣的孩童时,眼底深处会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波动。
欧阳墨殇则低调许多,尽量收敛着天罡境的气息,但那身由混沌之气凝成的劲装和身边东方熙瑶的衬托,也让他无法完全泯然众人。
他一边留意着道路两旁,寻找可能还在营业的成衣铺,一边感受着城中弥漫的悲凉气氛,心头沉重。
两人沿着勉强清理出来的主街向西而行。城西区域似乎受损相对较轻,一些低矮的民居和偏僻的店铺得以幸存。
就在他们经过一条堆满破碎砖瓦的小巷口时,欧阳墨殇的脚步猛地顿住。
他的目光死死锁在巷子深处,靠近墙根的一个角落。
那里,一个熟悉的身影蜷缩在尘埃里,青衫凌乱,沾染着污渍和呕吐物的痕迹,散发着一股浓烈刺鼻的酒气。
头发散乱地遮住了半边脸,露出的脸颊上带着不正常的酡红,正是他遍寻不见的师父——李长风!
师父?!欧阳墨殇的心脏像是被重锤狠狠砸了一下,失声惊呼,顾不上满地的狼藉,疾步冲了过去。
他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扶起李长风的上半身,入手只觉得一片滚烫和瘫软。
李长风身上那属于问道境强者的磅礴气息此刻微弱混乱,只剩下浓得化不开的酒味和一种深入骨髓的颓丧。
师父!师父!醒醒!欧阳墨殇焦急地拍打着李长风的脸颊,入手滚烫,不是,您怎么喝成这样?您可是问道境啊!
李长风的眼皮沉重地掀开一条缝隙,眼神涣散,毫无焦距。
他喉咙里发出含糊不清的咕哝,嘴唇翕动着,似乎在反复念叨着什么,声音破碎而嘶哑:……墨殇……心印……灭了……是为师……没用……酒……再……再来一坛……
断断续续的低语,如同钝刀割在欧阳墨殇心上。
他瞬间明白了师父为何会醉倒在此,为何会如此失态,碧落心印断绝,师父以为他死了。
那种痛失爱徒的绝望和自责,竟让这位以言出法随闻名,潇洒不羁的碧落峰主,选择了用最烈的浊酒来麻痹自己。
一股强烈的酸涩涌上欧阳墨殇的鼻尖,眼眶瞬间发热。
主上。东方熙瑶清冷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她不知何时已来到近前,看着地上狼狈不堪的李长风,那双蕴含着太阳与星河的眼眸深处,极快地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排斥?
是对污秽的本能厌恶,还是对这种逃避现实的软弱的不认同?她的眉头确实极其细微地蹙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复了平静。
我来吧。东方熙瑶的声音依旧清越,听不出太多情绪。
嗯?欧阳墨殇愣了一下,抬头看她。
只见东方熙瑶并未俯身触碰李长风,只是优雅地抬起一只纤纤玉手,指尖朝着李长风轻轻一点。
一股精纯柔和,带着暖意的灵气瞬间流淌而出,如同无形的云朵,轻盈地将烂醉如泥的李长风整个身体包裹托起,稳稳地悬浮在离地尺许的空中。
那灵气流转间,甚至将李长风身上浓重的酒气和污秽气息都隔绝了大半。
厉害……”欧阳墨殇看得有些咋舌。
这份对力量的精准操控,举重若轻,不带一丝烟火气,不愧是太阳神鸟。
他原本还担心让曦瑶碰触醉醺醺的师父会唐突了她,现在看来是自己多虑了。
两人带着悬浮的李长风,在满目疮痍的街道上穿行,引来更多惊疑不定的目光。
好不容易在城西找到一家门脸破旧,但还算完好的小客栈。
掌柜的看到悬浮的“醉仙”和气质非凡的两人,吓得话都说不利索,哆哆嗦嗦地开了间上房。
日暮西沉,最后一缕昏黄的光线透过糊着油纸的窗户,斜斜地打在床榻上。
李长风感觉自己的脑袋像是被塞进了一个正在被疯狂敲打的铜钟里,剧痛欲裂,每一次心跳都牵扯着太阳穴突突直跳。
喉咙里火烧火燎,干渴得像要裂开。
自从踏入问道境,他早已辟谷,寻常酒水更是如同清水,何曾有过这般狼狈?
除了自己偶尔用言出法随弄出来能放倒凶兽的“忘忧酒”,这还是他第一次被世俗中的劣酒灌得如此彻底,如此……痛苦。
宿醉带来的不仅是身体的难受,还有意识深处翻涌上来,更加沉痛的记忆碎片——崩塌的赤炎峡,熄灭的心印,徒儿在熔岩中绝望的眼神……自责与愧疚如同冰冷的毒蛇,紧紧缠绕着他的心脏,几乎让他窒息。
呃……他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挣扎着想坐起身,却发现浑身酸软无力,连抬手指都费劲。
我这是……在哪里?他声音嘶哑干涩,带着浓浓的茫然和挥之不去的阴郁。
眼眸深处,那深重的自责和痛楚尚未完全褪去,如同沉淀的灰烬。
他强忍着头痛,下意识地运转体内问道境的磅礴灵力,试图驱散这该死的酒气和虚弱感。
清凉的灵力如同溪流冲刷过干涸的河床,头痛和身体的麻痹感迅速消退,混乱的神智也一点点清明起来。
然而,心头的沉重并未减轻分毫。他靠在床头,闭上眼,长长地、沉重地叹了口气。碧落峰……又只剩下他一个了……林符那孩子的心印虽然还在,但……墨殇……
就在这时——
吱呀。
一声轻微的推门声响起。
李长风下意识地睁开疲惫而沉痛的眼睛,循声望去。
门口的光线勾勒出一个挺拔的身影。
一个熟悉到刻入骨髓,却又被他亲手判定“神魂俱灭”的声音,带着一丝关切和无奈,清晰地传入了他的耳中:
师父,您醒了?
轰——!!!
李长风整个人如同被九天神雷狠狠劈中!瞬间僵直!所有的动作,所有的思维,甚至连呼吸都在这一刻彻底停滞。
他猛地扭过头,眼睛死死地、难以置信地瞪向门口。
瞳孔因为极致的震惊而骤然收缩到针尖大小。
那张脸……那张带着少年意气、此刻却写满了无奈和担忧的脸……
是欧阳墨殇!
是他以为已经葬身熔岩,魂飞魄散的徒儿。
徒……徒儿!!!李长风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破音的颤抖和一种近乎崩溃的狂喜,猛地从床上弹了起来。
动作之大,差点把床板掀翻!你……你还活着?!!
巨大的冲击让他甚至忘了自己是个问道境强者,身形踉跄了一下,扶着床沿才站稳,眼睛却死死盯着欧阳墨殇,仿佛一眨眼对方就会消失。
欧阳墨殇看着师父那失魂落魄又狂喜交加的样子,心中又是感动又是好笑,故意板起脸,带着一丝促狭:嗯?师父这话说的……这么想我死吗?
臭小子!!!李长风眼眶瞬间红了,氤氲的水汽迅速弥漫,那里面不再是绝望的灰烬,而是失而复得的巨大喜悦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激动。
他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前,一把抓住欧阳墨殇的肩膀,力道之大,让欧阳墨殇都感觉有点疼。
他上下打量着,仿佛要确认这是不是幻觉,声音带着哽咽:你……你这混小子!到底怎么回事?!心印怎么会灭?!那熔岩……
他语无伦次,有太多的问题,太多的后怕,最终都化作了重逢的狂喜和一种近乎虚脱的庆幸。
与此同时,万里之外。
洛国皇都,洛京。
巍峨的皇城如同匍匐的巨兽,在夜色中沉默。宫灯次第亮起,却驱不散那深宫大殿中固有的森冷与压抑。
御书房内,烛火通明,映照着御案后那张威严而深沉的脸庞。洛国皇帝,洛天胤。
他身着龙袍,面容并不苍老,却透着久居上位的沉凝与沧桑。他正批阅着奏章,朱笔在纸上留下遒劲的字迹,动作沉稳,一丝不苟。
笃笃。
轻微的叩门声响起。
进。洛天胤头也未抬,声音平淡无波。
一名身着暗金鳞甲,气息内敛如渊的钦天卫统领无声地步入殿内,单膝跪地,双手高举一份密封着的,烙印着特殊符文印记的玉简。
陛下,东极扶桑城,钦天卫密探传来的最高级别急报。
洛天胤执笔的手微微一顿,终于抬起了头。那双深邃如古井的眼眸,平静地落在玉简上,仿佛早已预料到了什么。他放下朱笔,伸出骨节分明的手。
玉简入手,微凉。指尖一点灵光闪过,封印解除。
洛天胤的目光平静地扫过玉简中记载的信息。
字迹不多,却触目惊心:扶桑神树异变,洛东亭现身,强行引动九曜之力,气息暴涨疑似突破问道境……与玉悬山十峰峰主激战……最终被一神秘出现,形似神鸟的恐怖灵兽……一击湮灭,尸骨无存。
当看到“洛东亭被神秘灵兽杀死”这行字时,洛天胤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眸,连一丝涟漪都未曾泛起。
没有震惊,没有愤怒,更没有悲痛。
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如同冻结了万载的寒潭。
仿佛死去的,并非他同父异母的胞弟,并非权倾东极的王爷,而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名字,一件……终于尘埃落定的麻烦。
他缓缓合上玉简,随手将其置于御案一角,与那些堆积如山的奏章放在一起,并无特殊对待。
朕知道了。洛天胤的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传令东极钦天卫,严密监视扶桑神树及玉悬山动向,其余诸事,静观其变。退下吧。
遵旨!钦天卫统领领命,躬身退出,如同融入阴影。
御书房内,烛火摇曳,映照着洛天胤那张毫无表情的脸。
他重新拿起朱笔,蘸了蘸墨,目光落回奏章之上,仿佛刚才那则足以震动朝野,关乎皇族亲王生死的急报,从未出现过。
唯有那握着朱笔的手指,在烛光映照下,指关节处,似乎比方才更显苍白了一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