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镇国公府的空气中还残留着昨日重逢的暖意,却也染上了一丝离别的清冷。
定安堂内,气氛不复昨夜的喧嚣,多了几分郑重。
欧阳朔海换上了一身玄色常服,腰背挺直如松,刚毅的脸上虽有不舍,却更多的是对儿子前路的期许与信任。
秦岚心则眼眶微红,强忍着泪意,将一件亲手缝制,内衬着柔软火浣布的玄色披风仔细地披在欧阳墨殇肩上,手指一遍遍抚平衣襟的褶皱,仿佛要将所有的担忧与牵挂都缝进这细密的针脚里。
殇儿,此去路途遥远,险恶难测,务必万事小心!”秦岚心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紧紧抓着儿子的手,找到要找的东西便好,找不到也莫要强求,平安归来才是最重要的!爹娘……在家等你。她终是忍不住,一滴滚烫的泪珠滑落,滴在欧阳墨殇的手背上。
娘,放心吧。欧阳墨殇反手握住母亲微凉的手,语气坚定而温和,孩儿现已今非昔比,又有熙瑶相伴,定会平安无事。您和爹在家也要保重身体,莫要太过操劳。他看向父亲,爹,家里……
家里有爹在,无需挂念!欧阳朔海声音洪亮,带着沙场统帅的豪气,他重重拍了拍儿子的肩膀,力道沉稳,男儿志在四方!去闯!去争!莫要堕了我欧阳家儿郎的威风!但切记,无论何时,镇国公府永远是你的根,是你归航的港湾!
孩儿谨记!欧阳墨殇用力点头,心中暖流激荡。
他的目光最后落在身旁静立的东方熙瑶身上。她依旧是一身流淌着淡淡金辉的长裙,赤金色的长发在晨光中如同燃烧的火焰。
她对着欧阳朔海和秦岚心微微欠身,清越的声音带着令人安心的力量:国公,夫人,请放心。有熙瑶在,定护主上周全。
有劳东方姑娘了!欧阳朔海夫妇郑重回礼。有这位深不可测的神女同行,他们对儿子的担忧确实减轻了许多。
告别了满眼牵挂的父母,在府门前侍卫们崇敬与祝福的目光中,欧阳墨殇与东方熙瑶并肩走出镇国公府厚重的大门。
门外阳光正好,天地开阔。
熙瑶,我们走。欧阳墨殇深吸一口带着洛京晨露气息的空气,眼神锐利地望向西南方。
是,主上。东方熙瑶应道。
没有惊天动地的声势,东方熙瑶只是优雅地抬起纤纤玉手,对着虚空轻轻一拂。
一股柔和的无形力量,瞬间将两人包裹,空间仿佛水波般荡漾开层层涟漪。
下一刻,两人的身影如同融入阳光的光点,无声无息地消失在原地,没有留下丝毫痕迹。原地只余下清风拂过,仿佛他们从未出现。
问道境驾驭空间的手段,在太阳神鸟面前,亦显得黯然失色。
万里之遥,一片终年被厚重铅灰色雷云笼罩、大地焦黑、空气中弥漫着刺鼻臭氧味的死寂荒原深处。
这里没有城池,没有村落,甚至连生命力最顽强的杂草都难以存活。
只有无数道深不见底、蜿蜒如蛇的巨大裂谷,如同大地的伤疤,纵横交错。
裂谷深处,隐约可见暗紫色的雷光如同活物般流淌、跳跃,发出沉闷而令人心悸的“噼啪”声。空气中游离的电荷让毛发都微微竖起。
这便是九域闻之色变的绝地——雷泽!万雷汇聚之地,生灵的禁区!
此刻,在雷泽边缘一处相对平缓、由某种奇异抗雷矿石构成的黑色平台上。
空间如同投入石子的水面,无声地荡漾开。欧阳墨殇与东方熙瑶的身影凭空显现。
脚掌踏上那坚硬冰冷的黑色岩石,一股狂暴、混乱、仿佛要将灵魂都撕碎的雷霆意志便如同无形的潮水,瞬间冲击而来!空气中游离的电荷噼啪作响,试图侵入肌体。
欧阳墨殇闷哼一声,天罡境的气息本能地爆发,混沌之气在经脉中奔腾流转,体表隐隐有灰蒙蒙的光晕浮现,将那狂暴的雷霆意志与电荷强行隔绝在外。
饶是如此,他依旧感到心神震荡,气血微微翻腾。这就是雷泽!仅仅是边缘地带,其威压就足以让寻常玄丹境修士寸步难行。
他立刻运转《太虚凝元诀》,稳住心神,目光凝重地扫视四周。
入眼是望不到边际的焦黑大地,龟裂的纹路如同蛛网蔓延至天际。
头顶是厚重低垂、翻滚不休的铅灰色雷云,云层深处,赤红、靛蓝、惨白……各色恐怖的雷光如同巨龙般翻滚、纠缠,每一次闪烁都照亮下方狰狞的大地裂谷,投下瞬息万变,令人心悸的光影。
震耳欲聋的雷鸣并非持续不断,而是如同沉睡巨兽的呼吸,在短暂的死寂后,骤然爆发出撕裂天地的巨响。
每一次雷暴炸响,整个大地都随之震颤。
毁灭,绝对的毁灭气息弥漫在每一寸空间。
好一个雷泽……欧阳墨殇喃喃道,眼中充满了震撼。他识海中,《山海录》内白璃的声音也适时响起,带着凝重:\/主上,此地雷霆本源狂暴混乱至极,那‘不存在的雷霆’若真存在,必是藏匿于雷泽最核心、本源最混乱狂暴之处!寻常手段根本无法感知,更遑论捕捉。需万分小心!
东方熙瑶静静地站在欧阳墨殇身侧,赤金色的长发在狂暴的雷域罡风中纹丝不动。
她周身流淌着淡淡的日冕神辉,形成一个无形的绝对领域。
那些足以撕裂玄丹境修士的游离电荷和混乱雷霆意志,在靠近她身周三尺时,便如同冰雪消融般无声湮灭。
她金色的眼眸扫过这片充斥着毁灭的天地,如同巡视自己领地的女王,眼神淡漠,带着一丝天然的排斥——太阳与雷霆,终究是两种不同的本源伟力。
主上,此地雷霆本源混乱暴虐,对您的混沌之气亦有侵蚀之效。深入需谨慎。东方熙瑶的声音清越,穿透了沉闷的雷鸣。
嗯。欧阳墨殇点头,眼神却愈发坚定,但既然来了,总要闯一闯!白璃的推演不会错,那‘不存在’的雷霆,或许就是我突破的关键契机! 他感受着气海内那点赤金神曦与混沌星河的共鸣,一股冒险的冲动在血液中燃烧。
他看向东方熙瑶:熙瑶,你跟紧我。若有不对,立刻退走。他可不想让这位太阳神女为了他硬抗这天地间最狂暴的雷霆。
东方熙瑶金色的眼眸转向他,微微颔首,并未多言,但那坚定的眼神已说明一切。
两人不再停留,欧阳墨殇深吸一口气,将混沌之气运转到极致,体表的灰色光晕更加凝实,一步踏出,朝着雷云翻滚、电蛇狂舞的雷泽深处,坚定地走去。
东方熙瑶紧随其后,赤金色的裙裾在焦黑的岩石上拂过,留下淡淡的温暖痕迹,随即又被狂暴的雷意湮灭。
万灵殿。
这里是生命的禁区,亦是生命的乐园。参天蔽日的古木纠缠如虬龙,巨大的藤蔓如同巨蟒垂落,散发着腐朽与新生交织的奇异气息。
浓得化不开的瘴疠毒雾终年弥漫,五步之外难辨人影。沼泽遍布,看似平静的水面下潜伏着无数致命的猎手。
各种奇形怪状、气息凶戾的毒虫猛兽在阴影中穿梭,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嘶鸣。
在这片蛮荒诡谲之地的核心,一处被巨大无比的、流淌着暗绿色毒液的藤蔓层层包裹、天然形成的穹顶巨窟深处。
光线昏暗而扭曲。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油脂,弥漫着浓烈的血腥、腐朽和一种难以名状的、令人灵魂都感到压抑的古老妖气。
地面并非泥土,而是某种暗红色,仿佛有生命般微微搏动的菌毯。
巨大的空间中央,矗立着一座由无数巨大兽骨,奇异矿石和扭曲古木,构筑而成形态狰狞而诡异的巨大王座。
王座之上,笼罩在一片浓得如同活物般蠕动的阴影之中,唯有一双巨大无比,燃烧着幽绿色火焰的巨瞳,在阴影中若隐若现,冷漠地俯瞰着下方。
那目光仿佛穿透了空间,蕴含着令万物凋零的恐怖意志。
王座下方,数道形态各异,却都散发着滔天凶威的身影或坐或立。
左侧,一个体型庞大生有九个狰狞蛇首的恐怖身影盘踞着。
每个蛇首都覆盖着墨绿色的鳞片,猩红的蛇信吞吐不定,竖瞳中闪烁着残忍,狡诈与疯狂的光芒,九个头颅彼此低语,发出令人精神错乱的嘶嘶声。
丝丝缕缕墨绿色的毒雾从它鳞片缝隙中不断逸散,将周围的地面腐蚀得滋滋作响。
右侧,一条通体覆盖着暗金色鳞片、体型蜿蜒如山脉的巨蛇慵懒地缠绕在一根巨大的石笋上。
它的鳞片如同最坚硬的金属,闪烁着冷硬的光泽,三角形的蛇头上,一双竖瞳如同熔炼的黄金,冰冷无情,带着一种俯瞰众生的傲慢与贪婪。蛇信吞吐间,空间都隐隐扭曲。
靠近王座阴影处,一个形似巨雕、却生有狰狞人面,翼展遮天蔽日的巨大凶禽收拢着翅膀。
它浑身羽毛如同染血的玄铁,闪烁着金属寒光,一双巨爪深深嵌入暗红色的菌毯。
那张扭曲的人脸上,只有一张布满獠牙的巨口和一双燃烧着血色火焰、充满了毁灭欲望的巨眼,没有鼻子和耳朵,显得异常诡异恐怖。
更远处,一个身形魁梧、如同小山般的巨人靠在一根流淌着毒液的殿柱上。
它皮肤粗糙如同岩石,呈现出病态的灰褐色,口中伸出两根如同巨凿般、闪烁着寒光的惨白獠牙,一直延伸到下颚。
它手中把玩着一根由不知名巨兽腿骨打磨而成的、布满狰狞骨刺的狼牙棒,眼神凶悍而残暴,带着一种纯粹的毁灭欲。
封豨则化作一个浑身覆盖着粗硬黑毛、獠牙外翻、散发着浓烈腥臊气的壮汉,焦躁地在大殿一角踱步,时不时用蒲扇般的大手挠着自己长满鬃毛的脖颈,显得十分不耐。
猰貐依旧保持着那副妖异俊美的人形姿态,斜倚在一张由巨大兽皮铺成的软榻上,修长的手指漫不经心地捻着一颗散发着幽光的黑色珠子,眼神深邃,嘴角噙着一抹若有若无的、令人心底发寒的笑意。
老大,封豨停下脚步,粗声粗气地开口,打破了殿内令人窒息的沉默,这扶桑树……他娘的又活过来了!还活得比以前更精神!那天突然冒出来、把洛东亭那蠢货烧成灰的灵兽……那股气息……位格高得吓人!感觉……感觉跟您都差不多了!
他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悸。
王座阴影中,那双燃烧的幽绿色火焰巨瞳微微闪烁了一下,并未言语,只是那笼罩整个大殿的恐怖威压似乎更沉重了一分。
管他呢!那个手持骨刺狼牙棒、生着惨白巨凿獠牙的巨人(凿齿)瓮声瓮气地接口,声音如同岩石摩擦,反正现在也感知不到那家伙的气息了,估计是藏起来或者离开了。倒是玉悬山那帮人……
他眼中凶光毕露,舔了舔锋利的獠牙,这次在扶桑树下可是吃了大亏!南宫幕海那老东西都亲自下场了,还受了暗伤!十峰峰主个个带彩!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老大,咱们是不是……可以趁机干他一票大的?!
他挥舞着巨大的狼牙棒,带起一阵恶风。
趁虚而入?盘踞着的九头巨蛇(九婴)其中一个头颅发出阴冷的嗤笑,猩红的蛇信舔舐着空气,想法不错。但你别忘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玉悬山底蕴深厚,就算伤了元气,也不是那么好啃的骨头。更何况……
另一个头颅接口,声音尖锐,我们若倾巢而出,强攻玉悬山,就算能拿下,自身也必遭重创!到时候,赤渊焚天漠那些玩火的疯子,北冥归墟海,还有西边幽都山……他们会坐视我们一家独大?
缠绕在石笋上的暗金巨蛇(修蛇)也缓缓抬起巨大的蛇头,熔金色的竖瞳扫过凿齿,带着一丝冰冷的嘲讽:凿齿,你脑子里除了砸,还能不能有点别的?强攻?呵,莽夫之见。老大要的是重整九域格局,不是和一群残兵败将拼个你死我活,让旁人捡了便宜。
你!凿齿勃然大怒,巨大的狼牙棒指向修蛇,周身煞气翻涌。
好了!王座阴影中,一个低沉、沙哑、仿佛无数声音重叠,蕴含着无尽威严与冰冷的声音缓缓响起,瞬间压下了所有的嘈杂。
那双幽绿色的火焰巨瞳扫过下方,如同实质的寒冰,让凿齿和修蛇都瞬间噤声。
整个大殿再次陷入死寂,只剩下毒液滴落的“嘀嗒”声和九婴蛇信吞吐的嘶嘶。
猰貐放下手中把玩的黑色珠子,坐直了身体,妖异的脸上带着一丝洞悉人心的微笑,眼波流转,声音如同毒蛇吐信,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
所有的事物,坚硬的部分永远是外壳,而内部……往往才是最为脆弱,最易瓦解的地方。或许……我们可以尝试着,从他们内部……轻轻撬开一道缝隙?
他修长的手指在虚空中做了一个轻轻拨动的动作,姿态优雅而危险。
内部瓦解?人面巨禽(大风)那张扭曲的人脸上,血色火焰般的巨眼闪烁了一下,发出如同金属刮擦般的刺耳声音,猰貐,你有什么具体想法?
猰貐没有立刻回答,只是微笑着看向王座阴影,姿态恭敬:这只是一个初步的构想。具体如何行事,还需老大定夺。
封豨烦躁地挠了挠脖子,瓮声瓮气:绕来绕去!要我说,还是拳头最实在!现在他们重伤未愈,正是最虚弱的时候!这种机会可不多!等他们缓过劲来,再想动手就难了!
王座阴影中,那双燃烧的幽绿色火焰巨瞳缓缓扫过下方神态各异的众妖王,沉默了片刻。那低沉沙哑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
贸然进攻,确不可行。
声音如同寒流,瞬间浇熄了凿齿和封豨眼中的躁动。
玉悬山只是绊脚石之一。我们的目标,是重整九域秩序,让万灵重归应有的位置!那声音带着一种俯瞰苍生的漠然与野心,这盘棋很大。除了玉悬山,我们还要面对九域其他那些根深蒂固的势力,昆仑墟、归墟海、焚天漠、幽都山……甚至那高高在上的青冥羽族与灵山十巫!想要毕其功于一役,是痴心妄想。
那双幽绿色的火焰巨瞳,仿佛穿透了空间,望向了更加辽阔的未来。
封豨的顾虑亦有道理。机会难得。声音话锋一转,但机会,并非只有眼前这一个。我们的时间……还很长。漫长到足以让沧海变桑田,让高山化尘埃。
为今之计,是积蓄力量,‘壮实己身’!那声音陡然加重,如同重锤敲击在每一个妖王的心头,让万灵殿的威名,如同那南荒的瘴疠,无声无息地渗透到九域的每一个角落!让我们的力量,如同这沼泽中的藤蔓,在暗处无声地生长、蔓延、缠绕!当我们的根系足够深广,当我们的枝叶足以遮蔽苍穹之时……
幽绿色的火焰在王座阴影中剧烈跳动了一下,如同恶魔睁开了贪婪的巨口。
……便是九域格局,天翻地覆之日!
低沉沙哑的声音在充斥着血腥与腐朽气息的大殿中回荡,带着一种令人灵魂颤栗的冰冷野望与无与伦比的耐心。
凿齿眼中的凶光收敛,若有所思。封豨虽然依旧有些不甘地哼了一声,却也闭上了嘴。
修蛇冰冷的竖瞳中闪过一丝了然。九婴的九个头颅停止了嘶嘶低语。
大风血色巨眼中的毁灭欲望似乎也沉淀下来,转化为一种更加深沉的暴戾。
猰貐脸上的笑容愈发妖异深邃,他对着王座阴影,优雅地躬身行礼:谨遵老大教诲。壮实己身,静待天时。
大殿内,再次陷入一片压抑而充满野心的死寂。只有那王座阴影中燃烧的幽绿色火焰,如同指引着深渊航向的灯塔,冰冷地注视着这片被遗忘的蛮荒之地,以及……那即将被搅动的九域风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