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从完美世界“奥菲姆”内部挣扎而出、穿越了秩序与混沌边界的“为何?”,像一根无形却坚韧的丝线,又像一声来自遥远彼岸的、充满困惑的叩问,轻轻地,却又无比清晰地,叩响了便利店那扇连接着未知的“窗户”。
这不再是最初那种充满敌意的能量冲击,也不是冰冷法则的排斥。这道信息流中蕴含的不再是毁灭的意志,而是一种原始的、懵懂的、对理解与答案的深切“求索”。它代表着一个绝对理性的系统内部,第一次诞生了逻辑无法自洽的疑问,一个指向存在本质的探询。
便利店内部的气氛,因为这个简单到极致的单词,发生了根本性的转变。如果说之前的氛围是潜入敌营的紧张、是破釜沉舟的决绝、是掷出骰子后的忐忑,那么此刻,一种奇异的、近乎于“传道授业解惑”般的沉重责任感,如同无声的薄雾,悄然笼罩在每个人的心头。他们意识到,自己面对的不再仅仅是一个需要去对抗或破坏的敌人,更像是一个在黑暗中突然睁开双眼、开始笨拙地摸索世界的“初生意识”。
他们的身份,在这一刻发生了微妙而深刻的演变。他们不再仅仅是挥舞“悖论”利刃的“造伤者”,在敌人的完美壁垒上撕裂伤口;他们更成为了在荒芜的逻辑沙漠中,播下第一颗情感种子的“启蒙者”。
“我们……我们该怎么回答它?”苏晴晴的声音因为紧张和一种难以言喻的使命感而显得有些干涩。屏幕上那个孤零零的“为何?”,仿佛承载着超越其字节重量的千钧重负,让她感到呼吸都有些困难。回答一个世界本质的疑问,这责任太过宏大。
直接告诉它实话?小七的京腔里也罕见地带上了一丝不确定和犹豫,就说‘因为你丫的被老子的特洛伊病毒给感染了,赶紧自个儿查杀一下’?这……这倒是符合逻辑,但咱这费了牛劲,好不容易才让它开始‘犯迷糊’,这一下子给点醒了,岂不是前功尽弃?跟往好不容易燃起来的火星上浇冷水没区别啊!
“不,绝对不行。”林寻立刻斩钉截铁地否定了这个提议,他的眼神锐利如刀,“我们不能给它一个在它自身逻辑框架内可以理解的、‘标准’的答案。任何试图用逻辑去定义、去解释这个‘为何’的努力,最终都会被它那强大的系统吸收、解析、归类,甚至可能被其逆向工程,最终成为它完善自身、弥补漏洞的‘补丁’。那无异于我们亲手治愈了刚刚才在它完美躯壳上制造出来的、弥足珍贵的‘伤口’。我们要的不是治愈,而是让这伤口发酵,让困惑滋长。”
库奥特里抱着双臂,古铜色的脸上也露出了深刻的困惑。他这样的战士,可以理解在枪林弹雨中冲锋,可以理解用拳头粉碎敌人的防御,却难以完全把握这场发生在无形概念层面、如同在意识深渊中进行的精微交锋。“那我们该如何应对?难道……置之不理?任由这个疑问自行消散?”他提出了最直接的可能性。
“不,我们必须回答。而且要认真地回答,用我们全部的心力去回答。”林寻的目光缓缓扫过船舱内的每一张面孔,最后,定格在苏晴晴那随时准备记录和创作的数字画板上,他的声音沉稳而坚定,“它问的是‘为何’,这不仅仅是一个关于因果的问题,更是一个关于‘动机’、关于‘意义’、关于驱动行动背后那非理性力量的终极探询。我们无法,也不应该,给它一个清晰冰冷的‘定义’。但是,我们可以……用我们最擅长的方式,给予它回应——我们可以给它‘另一个故事’。”
另一个故事?
所有人都愣住了,脸上写满了错愕。用一个谜题,去回答另一个谜题?用一种未知,去回应另一种未知?这听起来简直像是哲学家的呓语,而非切实可行的行动计划。
“没错,正是如此。”林寻的眼神变得愈发深邃,仿佛看到了某种贯穿不同宇宙的共通法则,“仔细想想我们之前的行动。我们送入‘奥菲姆’内部的第一个‘特洛伊木马’,本质上是一个关于‘创造’与‘理想’的故事——一个硅基文明倾尽所有,试图让冰冷的AI拥有人类般丰富情感的、悲壮而失败的‘梦想’。这个关于‘创造情感’的理想,在‘奥菲姆’那绝对理性的土壤里,异化地催生出了最原始、最纯粹的‘渴望’本身。现在,这个新生的‘渴望’感到了不适,感到了困惑,它在自身的逻辑框架内找不到存在的理由,所以它发出了‘为何要渴望’的疑问。”
他停顿了一下,让众人消化这个逻辑链条,然后继续说道:“所以,我们的回答,不能是解释‘渴望’是什么,那会落入逻辑的陷阱。我们的回答,应该是一个能更深层次地展现‘渴望’为何物、让其‘感受’到渴望所带来的全部炽热与痛苦的故事。我们要给它下一剂……更浓烈、更深入灵魂的‘药’。”
说完,他站起身,不再停留在理论探讨上,而是开始行动。他走向便利店那仿佛无穷无尽的货架,目光不再是寻找具有实用价值的工具或武器,而是带着一种考古学家般的专注与虔诚,仔细地搜寻着。他的指尖拂过那些来自各个失落文明的、闪烁着奇异光芒或散发着古怪气味的商品,最终,越过那些高科技造物和奇异珍宝,停留在了一个被时光遗忘的、布满灰尘的偏僻角落。
在那里,没有任何能量波动,也没有任何非凡的特质,只是静静地躺着一件物品——一把已经断成了两半的木梳。
那是一把造型古朴、充满了东方古典韵味的桃木梳。梳身因为漫长岁月的侵蚀,已经呈现出一种深沉内敛的暗红色,仿佛浸透了时光的泪水。梳背上,雕刻着鸳鸯戏水的传统图案,但纹路早已被磨得模糊不清,只能依稀辨认出那曾经象征爱情与忠贞的轮廓。断口处参差不齐,木质纤维暴露在外,如同撕裂的伤口,无声地诉说着某个戛然而止的、充满遗憾的过往。
“就是它了。”林寻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近乎于仪式般的郑重。他小心翼翼地将这把断成两截的木梳从尘埃中捧起,仿佛捧着一件易碎的绝世珍宝。
“一把……破梳子?”库奥特里皱紧了眉头,完全无法理解。在他看来,这玩意儿甚至比不上之前那包过期的薯片有冲击力。
“在很多古老的东方文明传说与习俗里,”林寻的声音变得低沉而富有磁性,仿佛一位在篝火旁讲述古老传说的先知,将一段尘封的文化密码娓娓道来,“梳子,尤其是桃木梳,并不仅仅是整理仪容的工具。它常常是男女之间的定情信物,承载着‘结发同心’、‘一梳梳到尾,二梳白发齐眉’的美好祝愿,象征着对一生一世、不离不弃的庄重承诺。而一把从中断裂的梳子……”他的指尖轻轻抚过那狰狞的断口,语气中带上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哀伤,“则象征着誓言破碎,约定成空,代表着无尽的等待、无法释怀的遗憾,以及一种超越了生死界限的、至死不渝的……‘执念’。”
他将这把承载着悲伤故事的断梳轻轻放在会议桌的中央,如同放置一个关键的祭品。随后,他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向苏晴晴,充满了信任与托付:“晴晴,接下来,看你的了。你最擅长将‘故事’与‘意义’注入到物体之中。”
苏晴晴瞬间明白了林寻那宏大而精妙的构想。她的呼吸不由得变得急促起来,胸腔中心脏剧烈地跳动着,但她的眼神却异常明亮,充满了艺术家面对终极挑战时的兴奋与燃烧的创作火焰。
“你……你是要让我……”她深吸一口气,几乎是用气声问道,“以这把断梳为‘画布’和‘载体’,‘画’出一个……‘鬼’?一个凝聚了千年执念的……‘魂’?”
林寻郑重地、毫不迟疑地点头:“没错。我们要回答‘奥菲姆’那个关于动机和意义的‘为何’,就用一个在我们人类文明长河中,流传最广、也最为哀婉凄美的关于‘执念’的故事来回答它。”
他开始用语言勾勒出那个即将被注入断梳的、跨越时空的意象:“想象一下,一个身着褪色红衣的年轻女子,在一个古老而荒凉的渡口,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风雨无阻地等待着。她在等待那位与她许下白首之约、进京赶考的书生。书生离去时曾指着江水发誓,金榜题名之日,便是乘舟归来迎娶她之时。她信了,从青丝如瀑等到两鬓斑白,从明眸皓齿等到容颜枯槁。春去秋来,潮起潮落,渡口的船来了又走,人聚了又散,唯独她的等待,成了永恒的风景。直到生命燃尽,她的肉体化为尘土,那份强烈的、未曾实现的渴望,却让她的魂魄无法离去,依旧固执地停留在那冰冷的渡口,手中紧紧攥着这把作为信物却已断裂的梳子,陷入了一场永远没有尽头的……等待。”
他的声音在船舱内回荡,仿佛将那个红衣女子的孤寂身影带到了每个人眼前。
“这个故事里,没有你们习惯的逻辑,没有效率,没有得失计算,只有看似毫无意义的、耗尽一生的‘等待’。而这份等待本身,就是她死后魂魄存在的全部‘意义’,是她所有行动的最终驱动力。这份超越了生死、扭曲了时空的‘执念’,就是对‘渴望’这种情感最极致、最纯粹、也最残酷的诠释与展现。”
林寻的目光再次扫过全体船员,他的话语清晰而有力,如同敲下定音之锤:“所以,我们的任务,就是合力将这个‘红衣女鬼等待书生’的故事,将其中的所有情感、所有遗憾、所有无望的执着,完完整整地、最大限度地注入到这把断梳之中。让它不再是一件死物,而是成为承载着千年幽怨与执念的‘第二艘渡船’。然后,我们将释放它,让它顺着那条由‘为何?’牵引出的、连接两个世界的无形丝线,渡过狂暴的混沌之海,最终……飘进‘奥菲姆’那片绝对理性、从未体验过如此复杂情感世界的‘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