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帝深吸一口气,平复了一下心情,拿起下一份奏折观看,忽然那阴沉的脸色竟如冰雪遇阳般渐渐化开,唇角不自觉地上扬,最终化为一声由衷的赞叹:“好,好!轻舟做得极好!”
他指尖轻点奏折,语气中透出难得的欣悦,连声道:“淮河决堤千里,灾情汹汹,他不仅迅速赈济灾民、修筑河堤,竟连今秋的粮种都已分发到位,未误半分农时,朕……朕心甚慰,甚慰……”
半晌,他抬起眼,目光落在一旁静候的赵德禄身上,语气恢复了帝王的威严:“德禄啊,此时进宫,有何要事?”
赵德禄早已离座恭敬地跪在御榻之前,双手高高举起一个暗青色的锦盒,声音激动微微发颤,高呼道:“陛下,天佑大陈啊,毕云飞已凯旋归来,并成功带回了锻造术!”
陈帝眼中精光一闪,接过锦盒,取出里面古朴的册子,迅速展开浏览。
片刻后,朗笑声打破了大殿的沉寂:“好,好,果然是天佑大陈!此子确是难得之才!”
陈帝龙心大悦,伸手从御案抽屉中拿出一物,那是一枚暗红色的令牌,材质非金非木,上刻龙腾祥云图案,隐有流光闪烁。
他将令牌扔给赵德禄,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吩咐道:“将此令牌赐给他,自今日起,他有要事,可凭此令牌直入禁宫,面见于朕。”
随后略一停顿,目光深邃,补充道,“另,告诉他,崔家若有任何异动,须即刻来报,他是个聪明人,自然明白该怎么做!”
赵德禄双手接过那枚沉重的令牌,心中骇浪滔天。
这“龙兴令”非同小可,非心腹重臣不可得,陛下竟将此物赐予一个无根无基的毕云飞?
他暗自凛然,日后对待此人的态度,须得彻底改变了……
…………
千里之外,江宁府。
顾轻舟在江宁操劳数月,终于将淮河赈灾、修筑堤坝、分发粮种等一应繁琐事务处理完毕,得以返京复命。
起程前,他忽然想起昔日知行院的好友诸葛瓜瓜正在附近的当涂县为官,便决定顺道去探望一番。
“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
当涂县城,一家临街的小馆子,幌子旧得发白,店内油腻的桌凳、壁上熏黄的旧画,氤氲着市井烟火之气。
顾轻舟一路风尘仆仆,这才踏入店内便见一个穿着半旧官袍、头顶巾帽歪斜的人从里间快步迎出,不是诸葛瓜瓜又是谁?
“轻舟兄,果真是你!”
诸葛瓜瓜笑得俩眼眯成缝,只可惜他那双标志性的斗鸡眼此刻显得更加忙碌,左眼瞄着顾轻舟的脸,右眼却仿佛瞥向门口的灯笼,瞧得顾轻舟忍俊不禁。
他赶忙上前拉住顾轻舟的衣袖,热情得几乎要把人拽个趔趄。
寒暄过后,二人择一僻静角落落座,诸葛瓜瓜也不客气,直接吆喝店家道:“老样子,一碟茴香豆、一盘炒素三丝,再加两碗黄酒!”
他转回头,那双不听话的眼睛努力聚焦在顾轻舟脸上,嘿嘿笑道:“咱这儿不比京城,没什么山珍海味,你可别嫌弃。”
顾轻舟微微一笑,他今日穿着一袭天青色杭绸直裰,虽经旅途却依旧整洁挺括,腰间系一枚莹润白玉,举止间是从容不迫的清贵气度。
虽与这陋室粗桌格格不入,但他却并无不适之色,只是温和道:“瓜瓜说哪里话,吃得饱便是福气。”
酒过三巡,诸葛瓜瓜话渐稠密,从当年知行院的趣事说到如今官场沉浮,那双斗鸡眼因情绪激动而更显滑稽,言辞却愈发尖锐。
“轻舟,你可知朝廷前些时日又下旨征发十万民夫,续掘大运河?”
他一手拍桌,震得豆子跳起,厉声道:“说是漕运利国,可运河两岸多少百姓流离失所,试水那日河道崩决,淹了多少良田,可那些官吏......嗐!”
说到激动处他咬牙切齿,双眼几乎要挤到鼻梁中间:“贪墨横行,克扣工粮!陛下好大喜功,一味求快.…...苦的都是黎民百姓啊!”
他越说越愤慨,声音不免扬高,怒声道:“还有朝中那些见风使舵的小人,专盯着咱们知行院出来的人打压迫害,如我等办实事说真话的,倒成了他们的眼中钉肉中刺!”
说到激愤处,他抓起酒杯狠狠一摔,瓷片四溅,那双斗鸡眼瞪得滚圆,怒吼道:“惹急了,老子豁出这顶乌纱帽,进京敲登闻鼓告御状去!”
顾轻舟默默听着,面容温雅神色未改,只是眼底掠过一丝复杂波澜,这一年来他赈灾救民,见识了太多官官相卫中饱私囊的腌臜事。
他执壶为诸葛瓜瓜重新斟满一杯酒,声音平稳如水,说道:“瓜瓜,你的心我明白……庙堂之高,非你我所能左右,陛下有其乾坤韬略,为人臣者当恪尽职守,于所能及处护一方百姓周全。”
他稍顿了一下,目光扫过诸葛瓜瓜洗得发白的官袍袖口,和桌上那两盘寒碜菜肴,语气转深道:“直言敢谏虽好,也须慎防祸从口出,你若真折了,当涂百姓又该依靠谁去?”
诸葛瓜瓜闻言,满腔愤懑似被戳破的气囊,瘪了下去。
他颓然坐倒,一双斗鸡眼无神地望着杯中浊酒,喃喃道:“我就是……就是心里憋得慌….…”
忽又抬头,眼神恳切道:“轻舟,你是国公,又在陛下面前能说得上话......”
顾轻舟轻轻摇头,截住他的话,冷静道:“不在其位,不谋其政,陛下对我只是念旧情而已,我亦只能尽己所能而已。”
他转移话题,温言道:“我听闻……前年夏天当涂蝗灾,你竟将祖宅卖了换粮赈济百姓?”
诸葛瓜瓜顿时有些窘迫,眼神黯淡下来,摆摆手道:“咳,那破宅子留着也无用,换了米粮,能救活多少人呢.….…值,值了!”
他说的轻描淡写,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顾轻舟凝视着眼前这位昔日同窗,看他歪斜的官帽,忙碌的双眼,洗旧的衣袍,心中顿时百感交集。
当年在知行院斗鸡走狗、嬉笑怒骂的富家少年郎,如今竟成了为民请命、砸锅卖铁的父母官。
知行院,有教无类,影响了一代又一代的学子……
窗外暮色渐合,小馆灯火昏黄,映照着两张历经风霜却已截然不同的面庞。
时光滚滚,世事沧桑,终究是在每个人身上都刻下了深深的印痕……
…………
夏暮初秋,洛水之畔,天高云淡,微风和煦。
河水潺湲,倒映着两岸依旧青翠的杨柳,枝条依依,偶有早黄的叶片打着旋儿飘落,落在水面上,荡开圈圈涟漪。
一株繁茂的柳树下,设有一方青石棋盘,狸奴正凝神于棋局之上。
她身着浅蓝色收腰罗裙,水芙色袖口银线绣着的茉莉暗纹,在透过叶隙的阳光下泛着淡淡光晕,三千青丝松松绾成云髻,仅以一支绘银挽带固定,几缕发丝垂落颈侧,平添几分俏皮风致。
她黛眉微蹙,纤指拈着一枚莹白棋子,久久未落,全然沉浸在黑白纵横的玄妙之中。
阳光跳跃在她浓密的睫毛上,眉心那一点朱砂,宛若雪中红梅,夺目而圣洁。
范大志坐在她对面的石凳上,身体微倾,一双眼睛瞬也不瞬,近乎贪恋地凝视着眼前人。
他鼻端萦绕着来自她身上的淡淡幽香,只觉得前人宋玉大家所着的《登徒子好色赋》中所有华美词藻都难以形容她万分之一的风采。
增之一分则太长,减之一分则太短,着粉则太白,施朱则太赤……眉如翠羽,肌若白雪,腰如束素,齿如含贝,真是无一处不美,无一处不令人心醉神驰。
狸奴思索良久,终于慎重落下一子,范大志却想也不想,几乎是下意识地随手应了一着,他的心思何曾在棋上?
狸奴见状,他这一手正点在自己大龙七寸,顿时首尾不能贯通,不禁又陷入更深的思索……
范大志则趁机更加专注地望着她吹弹可破的脸颊,目光灼灼,毫不遮掩。
狸奴被他看得实在烦了,忽地抬起眼,皱起好看的琼鼻,没好气地飞给他一个娇嗔的白眼。
这一眼落在范大志眼中,却似娇似嗔,风情万种,直叫他如饮醇醪陶然忘机,整个人都快飘了起来,只知道憨憨的傻笑。
他原本对围棋兴味索然,但自发现这是能与狸奴安坐相对、光明正大凝视她许久的最佳由头,他便对此道热衷不已。
棋盘之上,狸奴看的是黑白胜负,棋盘之外,范大志看的是他心中全部的旖旎风光。
两两对坐,秀色可餐,范大志甘之若饴。
为了能早日攒足为狸奴赎身的丰厚银钱,范大志四处奔波,绞尽脑汁寻觅门路。
他体型胖硕,看似憨拙懵懂,实则内秀于心,尤其于术数一道天赋异禀,神识感知更是敏锐过人。
皇天不负,倒真让他寻得一条妙径,帮知行院的林秋池修复各类受损的灵器。
阵修之道,灵器为重,无论是名门大派的镇派法宝、护山剑阵的核心阵盘,还是独行侠客手中篆刻了符文阵法的神兵利刃,一旦内蕴的灵纹阵法受损,灵力滞塞或溃散,非精通此道者绝难修复。
而天下能称为阵师者,凤毛麟角。
林秋池身为知行院教习,乃是此道中公认的泰斗,慕名而来求他修复灵器的人络绎不绝,往往一面难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