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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尧别过了这位年轻人,却拾起了立衡落在血中的剑,就此按着腹部走出了小巷。

他现在比刚刚虚弱了,但敢朝他投来目光的人却明显变少,沿着街面向前走着,迎面而来的人都会为他避开道路。

当他来到宫门前时,也几乎认不出这里。

外墙被火与刃洗了一遍,大片的血迹沉进砖孔石缝,冬日里不好洒水清洗,只好就那样沉积着。从宫门走进来,所见之人衣着混杂,宫女太监穿梭忙碌,青衣朱紫和穿甲持枪之人立在一处,大多面孔上都沉默惶然。

李尧知道这种神情从何而来,如果说在乱世涛浪之中,流离百姓是只能麻木跟随命运的浮萍,那么这些人就还立在飘摇的船上,有些就是船工和舵手,此时正听着脚下木板传来吱呀的呻吟。

“立住!你是何人?!”

往里走了七八丈才有人反应过来拦住他,一杆大枪横在他身前:“从何而来?可有官印?”

李尧平声道:“我是贤王嗣子李尧,奉命入宫归宗,可以血验为证。”

说不清周围人听得这句话后是什么反应,身前大枪顿了一下,缓缓收回去行了个恭敬的礼节,旁边几个闻声之人也躬身行礼,但却都没有什么言语。

墙角几个倚坐歇息的军士朝他看了一眼,没有站起的意思,很快挪开目光,便作没有听到。

李尧目光从他们血染的衣袍上略过,提着一短一长两剑,径直走入了宫城。

不必怎么寻找去处,收敛宗族子弟是这两日的第一要务,李尧走进来,只见殿前大场上林林而立着许多道皇家衣冠。

他来得显然是很晚了,家宅覆灭,孤自藏身地窖,是消息最不通畅的那一类,大多宗亲就算被迫离宅,身边也总有一行亲卫,或者早有避难之处,他们在昭告全城后的第一个时辰,就已抵达了这里。

“天命不彰,竟使贼人屠戮皇血……”这些五官优越的脸上惊魂未定,李尧从中走过来,耳闻的是此起彼伏的泣声。

这些脸有些眼熟,大多陌生,他们凑在一起,除了泣声还有低哑的喃喃。

“我朝内伐,北国岂能不抓住机会,届时你我……”

“天命若在李,何以如此苛待我等啊……”

李尧目光从他们脸上略过,看着这些掩面倾诉的叔伯或兄姐,看着许多束手立在周围低着头一动也不动的太监宫女,心中只升起一个想法——这里随便去一个人到刚刚那里盯一盯,赈济岂会那样混乱?

他沉默地立了一会儿,也没有人来向他答话,周围御寒取暖的阵式已经铺展开,一张张案桌也都摆好,茶点早端了上去,惶惶一月,终于能得一番安抚。

人们按照位次一一坐了上去,李尧依然没见到那位传说中的皇帝,在这次兵乱之前,听说他已经三个月不曾上朝。

座首一位两鬓苍白的老人站了起来,大约是如今最年老的宗长,他颤颤巍巍地转向下首,向着这片黄袍举起了酒樽。

他想苍哑高声地说些什么,但两行泪先流了下来:“天怜我虞,使险难之后,血亲又得聚首,可……可这今日堂下……竟只有寥寥几十人了吗?”

此言一出,席上无不呜咽抽泣。

老人抹了抹眼泪:“即便如此,社稷仍在,我李氏宗亲之绵长血脉仍在。我朝立身以天命,祖宗筚路蓝缕,得天命之垂顾,方有社稷六百年之存续。今召诸位前来,当顺承天意所指,遴选将来可承大统之嗣子……不知我宗族后辈,如今还剩下多少?”

席上人人环顾,一位位青年或少年缓缓站了起来,而许多人甚至不敢立直了身子,还带着刚刚从危境中脱离的瑟缩。

李尧沉默看着他们,他不知道天意会选择哪个人,他只很遥远地听说过,皇城之上更有天意,它眷顾着李姓之血脉,顺天之君方为正朔。

宫人们开始捧册记录着每个起身之人的支脉姓名,言语从不同的人口中讲出,曹王或光王、长子或末子……也就是在这个时候,许多人才渐渐注意到那位一直立在席位之末的瘦小少年。

身上染了半边的血,持着两柄凶器,就静静地立在末尾看着。

他身边一个人也没有,宗亲们互相回顾,但没有人站起来认领,直到忽然有一道吃惊的女声:“你……你是李尧?”

李尧抬眸看去,一个裹着棉氅的少女正立在那里,他过了两息才认出来是连琳。她面上也失去那种焕发的光泽了,少了一直挂着的微笑,神情惶然失怔。

许多人目光都聚集在她身上后,她才回过神来,招了招手:“尧、尧弟,你……你家宅也遭不幸了吗……你来我这边吧。”

李尧却没有动,他依然看着这些或坐或立的黄袍。

“尧弟,你、你手上是……你是见到立衡兄了吗?”连琳紧张道,“一直没他消息,可宅院里也没找见他的尸首,我就想他说不定也还活着……”

“我把他杀了。”

“……”

整个殿前都一时寂静,宫人游动的笔尖都猛地一顿。

一时间不知道多少双茫然的眼睛落在他身上,李尧静静地看着这些人,道:“我来时在巷中遇到了立衡堂兄,他把那里的两户人家都杀了,只留了一个女童玩弄,自己在酒窖里藏了一个月,我碰见他时,他正要把那女孩儿也杀了,来这里认祖归宗。我拦不住,只好把他杀了。”

殿前响起了微微的躁动,连琳失声道:“尧弟,你!你在胡说什么!”

“我没有胡说。”少年的神情很平静也很认真,像是课上答先生问的学生,“我觉得他很该杀。刚刚这位长辈说要从我等中遴选天命嗣子,我正想问如何遴选,若我刚刚没有杀立衡堂兄,万一他来到这里被遴选在列,难道不又是我朝之灾祸吗?”

“黄口小儿!你是哪家子弟?!”已有人拍案而起,“竟敢残杀血脉同族!”

“我是贤王子嗣李尧,今日入宫归宗,见了各位长辈兄姐,不禁好奇你们中还有多少个立衡堂兄。”李尧瞧着在座几十袭玄衣黄袍,“贵极之血,天骄之种,难道不应是王朝之柱吗?山河破碎,系住它的最后一条筋脉崩断在我的身上;社稷摇荡,踏定它的第一道脚步响起在我的靴下,天地乱而李字未可乱,这难道不才应该是李姓之人吗?而今不见一位。”

“太平晏世,安然猪蠹;局势稍乱,先做野兽……此非人也,更勿谈李姓血脉。”李尧认真道,“我因之杀了立衡堂兄,没什么‘竟敢’不‘竟敢’的,诸君中有不少人也是这样,咱们要是撞见,我也一样杀你,或者你杀了我。”

场中足有十几息的寂静。

然后少年就被擒下,关进了重狱。

……

禁军大牢比想象中要恶劣,外面没有宗亲帮忙说话,他犯下的罪行多半要毒酒赐死。

腹中和肩膀的伤还没有医治,没有修为的身体恶化得很快,黑暗中李尧渐渐也不知过了几天。

“你是头蠢猪吗!”

直到一声脆喝响在耳边,李尧戴着镣铐从昏迷中被一拳捶醒,睁开眼,瞧见的就是少女明艳圆瞪的双眸。

“白璧!”他惊喜道,然后头上又挨了一捶。

“你好英俊啊,站在殿前喊我要把你们都杀了,本姑娘都只敢悄悄潜入宫里呢。”赵白璧瞪着眼,她唇色有些微白。

李尧不好意思地低了低头,仰头关心道:“白璧,你怎么进来的,没受伤吧?”

“有我进不去的地方吗?小事一桩。”少女斜坐在横梁上,轻轻点着下巴,“我现在要想想,怎么把你带出去才合适。”

少女再一次展现了她的“神通广大”,禁军重狱于她而言如履平地,她悄无声息地窃来钥匙,打开他的镣铐和牢笼,然后带着他在大狱中穿梭,藏身在各个不可思议的角落,完美地避过每一次巡视,最后“铛铛”敲晕小门处两个守卫,便带着他从中逃了出来。

“白璧,咱们这样是不是越狱啊。”

“不是,我跟皇帝老儿商量了,他同意放你。”

“啊?真的吗?!”

“跟你是猪一样真。”

“……”

赵白璧好像已经计划好了一切,李尧跟着他走出来,在一家废弃院子里易了装扮,然后上街便往东边走去,经过朱雀大街时见到大股的禁军从宫中涌出,呼喊着要封锁城门。

李尧以为是来擒抓自己,身子绷紧地瞧了赵白璧一眼,少女却道:“别怕,不是捉你的,你还没这么大脸面。”

“啊?那是何事?”

“是宫城里玉玺失窃了。”

“什么?!”

那些人果然不是擒抓他们,两人就如此无人关注地走到了城墙边上,这里竟然也早有一个刚好供人钻过的洞口,两人挤着钻出来,赵白璧又急急忙忙地牵着他上了一艘早已备好的小船。

乘着最沉暗的夜色,两人顺着河流向下飘去,寥阔的星野,寂寒的天色,下面是同样遭了兵乱的农田和村庄,一切都荒凉而杳无人烟。

船走得很快,他们毫不停歇地行驶了一整个昼夜,直到夜幕再次降临,好像把那座从未离开过的大城远远抛在另一个世界之后,他们才渐渐停了下来。

“这是……什么地方?”李尧从船舱中攀起身来。

伤痛和疲累令他有些虚弱,一路上多是赵白璧在掌舵。

他举目望去,他们驶入了一道平而长的宽阔大河里,刚刚的奔流不曾结冰也就罢了,这镜子般的河面竟然也没有解冻,星与月倒映在其中,他们像是行驶在天河之中。

少女这时却没有说话了,她安静地坐在船头,瞧着这条大河的前方。白色衣裙在月光下也瞧不见尘污了,只有柔顺地乌发披在背上,像是月与河之间的仙子。

“白璧……”李尧下意识喃喃。

“你当然不认得这是哪里啦,你又没有来过。”赵白璧仰头轻声道,“这里就是洛水啊,你以前读诗文的时候还常吟到的。”

“唔……”李尧怔怔看去,清波微澜,凉风冷水,再次令他有些痴怔。

“李尧,你觉得可惜吗。”赵白璧道,“咱们虽然逃了出来了,但也远离都城,离你的愿望更远了。”

“……没,我从来没指望一帆风顺。”李尧在船舱里窝好,双手抱住膝盖,望着遥远的星河,“今天在船上我就想好了,什么天命不天命的,本就不重要。咱们到北边去,北国侵伐说不定已经开始了,先投身战事,守卫山河就是。”

赵白璧回过头来,静静看着他,然后忽然一笑,抬手向他摊开了一样东西。

李尧投目看去,怔住了。

一个方形玉块,五条龙雕交缠成柱,共衔一枚玉珠,朝着他的这面四字篆文清晰可辨,正是“受命于天”……不需要第二眼,这是传国玉玺。

他震愕茫然地看着它,而那五条龙形已朝他奔来,与他指尖一触,就往身体中钻了进去,仿佛他们本来就是一体。

李尧从未如此真切地感受到血脉深处的宿命之感,他扬起头来,天清月明,他深深望着苍穹,那一刻好像和什么完成了对视。

血液在他的身体中燃烧沸腾,伤体开始愈合,丹田里的种子十分顺畅地破裂发芽,然后节节攀升,当他回过神时,才意识到自己被许多缕月华笼罩,整个身子都仿佛飘了起来。

……

“这是天命向他传下的秘诏,唯有仰仗这股力量,心怀壮志的少年才能重整他心中的山河。”镜里青鸾在最后几行往下写道。

“这一刻他看向身旁的少女,却见她脸色和唇色都很苍白,在没有修为之前,他从来没意识到她竟然已这样虚弱。

‘白、白璧,你这玉玺……是从哪得来的?’少年莫名有些惶然。

赵白璧一偏头,又露出个好看的嬉笑:‘说了你别管,我跟你们那个天意老儿商量了商量,他就选中你啦。’

李尧虽然不信,这时也不知道问些什么。倒是赵白璧看了他一会儿,却又把脸背了过去,望着水面,神情第一次变得有些弱小:‘李尧,你记得,你去年给我讲的《洛神赋》吗?’

‘记得,当然记得啊。’

‘你说,如果里面洛神信了陈王的情谊,随他去到了岸上,从此再也不能回到水里……那她就只有陈王一个人了,要是、要是陈王辜负了她,她该怎么办啊。’

‘……’

‘……’

‘白璧,’李尧认真道,‘我永远不会辜负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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