鲸群呜咽着飞过天空,它们伤痕累累,浑身上下没有一处完好的地方,从半报废的魔导引擎中发出嘶哑的悲鸣,气囊漏气的尖啸则像是艰难的呼救,渴望在临死之前回到那片属于自己的坟墓,故老相传深海中每一条鲸鱼最终都会回归的故乡。可武器的意志并不来源于自身的操控,而是被他人左右着,于是,当那群受伤的鲸鱼缓缓张开巨口,露出黝黑森冷的投弹舱门时,依耶塔感到了一种难以言喻的恐惧。
没有预兆,钢铁的暴雨倾盆而下。
刹那间,远方的地平线被一片连绵不绝、刺目到令人晕眩的爆炸火光彻底吞噬。那不是零星的炮火,而是无数毁灭的火花同时绽放,连成一片不断翻涌、向前推进的死亡之墙。火光冲天,浓烟滚滚,大地在轰鸣中剧烈震颤,即使隔着遥远的距离,天使小姐也能清晰地感受到脚下传来的、沉闷而持续的脉动,如同大地痛苦的心跳。每一次爆炸的闪光,都像一把无形的锤子,重重敲在她的心上,让她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小小的身体微微颤抖。
空气中,风送来的不再是单纯的花香或硝烟味,而是混合了焦糊、血腥与某种金属熔化的、令人作呕的气息,那气味浓烈得如同有形的实体,沉甸甸地压在胸口。依耶塔下意识地捂住了嘴,纯白色的翅膀不安地收拢了一些,洁白的羽翼边缘在带着烟尘的风中轻轻拂动,沾染上细微的灰烬。她听到了,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更加清晰、更加密集的哀嚎与祈祷,如同无数细小的针刺,穿透风的屏障,扎进她的脑海。
“那群鲸鱼……”依耶塔喃喃道,澈蓝色的眼眸里映出那片遮天蔽日的阴影。她的心本能地揪紧了,不是因为对战争机器的恐惧,而是感受到一种难以言喻的、沉甸甸的悲伤,正从那些破败的钢铁身躯中弥漫开来,融入风里,灌入她的耳中。
“它们看起来好悲伤的样子。”
就像她自己曾经在无人理解的孤独中感受到的那种悲伤,庞大而无声。
“它们不是鲸鱼,更不是活物,依耶塔。”圣夏莉雅静静坐在妹妹身边,清澈的眼眸同样注视着那片钢铁乌云。她的神情比依耶塔更沉静,却并非无动于衷。或许是被王权赋予的某种神圣本能正蠢蠢欲动,牧羊少女能清晰感受到风中传递来的信息,更加复杂而尖锐的呼叫——那是绝望、疯狂、以及孤注一掷的冰冷意志交织而成的漩涡。
鲸群的阴影之下,是无数鲜活生命的聚集之地,如今,他们正在逝去。
“所以,”少女以姐姐的口吻,轻声而坚定地安慰妹妹:“武器并不可怜,更不会感到悲伤。”
依耶塔呆呆地看着,目光茫然地追随着那些在烟云中若隐若现的庞大轮廓,她知道圣夏莉雅才是对的,那根本就不是鲸鱼,而是一艘艘老旧的飞空艇,它们看起来是如此惨淡,外壳剥落,铆钉裸露,底下锈迹斑斑的骨架正随着飞行的动作,不断发出扭曲的呻吟,仿佛随时都可能散架的模样……与天使小姐记忆中那些欢快、活泼、友善而又纯真的海洋精灵截然不同。
可不知怎么,她依然固执地将二者的形象联系到一起,并总是忍不住地想起自己还在流浪时遇见的那群鲸鱼,在难以想象的、漫长而又孤独的生命中,它们是唯一主动向少女释放善意的生灵,并热情邀请她与自己一同踏上旅程。尽管出于种种顾虑,依耶塔遗憾地拒绝了它们,可这群活泼善良的海洋精灵,依旧给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甚至是憧憬和向往的起始。她憧憬它们总是无忧无虑的姿态,向往成为它们的一部分,追随风与洋流的方向自由远航,直至不再有任何事物能够束缚自己的时刻。
她与那群鲸鱼同行了三个月,少女沿着海岸线跋涉,鲸鱼们则在海中亦步亦趋地跟着,既像是在追随,又像是在保护。后来,一场毫无预兆的暴风雨中断了彼此的联系,依耶塔永远失却了它们的消息,直到现在,她都无法肯定那场暴风雨究竟是否为自己而来,并因此感到愧疚;再后来,她在阿维尼翁村找到了新的归宿,可依然时不时想起那群鲸鱼,想它们是否已安全渡过了暴风雨,是否在狂涛与巨浪之中仍坚强地前进着,是否又回归了往日那种平静而又自由的生活?
她甚至可以想象出它们冲出暴风雨后、浑身伤痕累累但依然笑着、雀跃着、欢快地在海面上跃起落下时的场景,想象着它们伤痕累累的皮肤在雨后初晴的阳光下闪闪发光,巨大的尾鳍拍打出欢腾的浪花,悠长的鸣叫穿透清新的空气,充满了劫后余生的喜悦和对未来的期盼。那是她在遇到林格等人之前,单纯的脑海中所能想象出来的最美好的结局,就像小孩子最爱看的童话故事。
可童话中没有告诉少女,伤痕累累的鲸群也许会感到愤怒、也许会对友人的不辞而别与大海的喜怒无常充满失望,又或者它们其实什么都没有想,只是受到了来自外界的恶意,于是以平等的恶意作为反馈。它们离开赖以为生的海洋,飞上高高的天空,投下燃烧的炮弹,刹那间,呼吸融入尘土,生命化为残骸。
海中而来的鲸鱼飞在天上,大地而生的人们葬于火海。
圣夏莉雅姐姐说,它们不是真正的鲸鱼,甚至不是活物,所以既不可怜,也不会感到悲伤。可死物就真的没有情感吗?天使小姐对此应该最有发言权,因为她的脚下便驾驭着一条没有生命的鲸鱼,它完全是由岩石和泥土构成的,只是被依耶塔用自己的王权之力塑造为如今的模样。没有生命,或许也就没有情感了吧?可依耶塔仍时不时感受到它的心跳,想象自己的呼吸正在它的血管中流淌,又从风中听到了它的心声。
她操控它飞上天空时,它高兴得就像是拿到了新玩具的孩子;放任它在云海中玩耍嬉戏时,会听见它撒娇的声音,带着一种慵懒的满足感;让它沉入地底、重新回归大地的一部分时,又如此清晰地感受到了它的失望和沮丧,不得不安慰它这只是暂时的,马上就会重新让你飞上天空,它才终于振作起来,恢复了往日的活泼。
这些都是虚假的,是自己在梦中产生的错觉与幻觉吗?相比这种冷冰冰的说法,天使小姐更情愿相信,每一条鲸鱼都是渴望自由的,它们既不想伤害别人,也不想被别人伤害,只想无忧无虑地生活在自己的世界中,随心所欲地流浪、旅行、抵达目的地、然后继续流浪和旅行,直至最后再也没有力气踏上下一段旅程了,便抛开一切,独自游向古老传说中鲸群的墓场,自出生以来就注定归去的故乡。
每一条鲸鱼都是这样,无论是海中的、地底的、还是天上的。
圣夏莉雅忽然伸出手,轻轻覆盖在依耶塔微微颤抖的手背上,传递着无声的安慰。她的目光依旧凝视着那片炼狱,眼神深处是深沉的悲悯。她能更清晰地感知到那片区域发生的一切:生命的火苗成片成片地熄灭,如同被狂风席卷的烛火;坚固的意志在无差别的毁灭面前崩溃;天空沉默地坠落,大地哀伤地呻吟。她看到了火焰的潮汐,看到了冲击波掀起的泥土和残骸,也看到了那些在爆炸中如同纸片般脆弱飞散的身影。这一切的一切曾让她感到窒息,如今却只余下一种释然般的觉悟。
“所以,”她回过头,询问身旁的少女:“你想要拯救他们吗?”
不仅是生的,也包括死去的;不仅是活物,也包括死物;不仅是那些正在炮火轰鸣中随风飘散的人们,也包括那群伤痕累累的鲸鱼。它们是作为武器被创造出来的,但武器的命运不该只是伤害他人,如果它是真正的鲸鱼,就应该自由自在地翱翔,无忧无虑地流浪。
“我——”依耶塔茫然地抬起头,眼神仍旧那么不自信,她总是在闪退,在畏惧,在逃避,但那不是因为她没有勇气,只是需要他人帮助自己坚定信心而已:“我可以做到吗?”
“当然可以。”圣夏莉雅轻声道:“你拥有那样的力量,别忘了林格走之前是怎么说的。”
这句话确实让天使小姐回想起了那位年轻人对自己说过的话,他说,你拥有保护他人的力量,所以不要拒绝,依耶塔;他说,我知道你不愿意伤害他人,但如果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刻,希望你能够使用这股力量,帮助我们走向胜利;最后他还说,当然,如果你还是不愿意的话,那就留在这里吧。
保护好自己就够了,他笑起来就像日光般温暖,让那颗渺小而敏感的心,为此深深颤抖着。
如果,这是他的愿望……
如果,这是大家的愿望……
如果,这是自己的愿望……
“不要害怕,依耶塔。”这时,圣夏莉雅轻轻地抱了她一下,在她耳边小声道:“我一直都陪在你身边。”
这句话犹如最猛烈的潮汐,在记忆的海洋中无可阻挡地袭来,瞬间冲垮了所有犹豫的堤坝。天使小姐悄悄抬起手,在姐姐看不到的地方抹了一下眼角,然后用力地点了点脑袋:“如果、如果是那样的话,我想试一试……不,请让我试一试吧,小夏姐姐!我一定、一定会……”
一定会怎么样?她没有说清楚,但或许这时候不该说出过于武断的承诺,只要尽己所能就好了。于是,圣夏莉雅在她还没有说完的时候就松开了怀抱,起身走到了一旁,将空间让给了面前的白发少女,眉眼弯弯地说道:“那就拜托你了,依耶塔。”
拜托你了……天使小姐不是第一次从他人身上感受到期待的重量。很久以前,当她来到一片生机荒芜的不毛之地,看见人们麻木的表情与愁苦的面容时,曾经承诺会为他们带来幸福,于是,一双双期许的眼眸都在注视自己,最年长的村长爷爷代表全村人,郑重其事地说出了那句“拜托你了”;时间向后追溯,七百年后,她为惩罚自己一时犯下的错误,枯坐深谷塔中漫长岁月,直到一场突如其来的灾难袭击了过去的家乡,一位有着银色短发和淡金色眼眸、分明对什么事情都很关心却一定要装作对什么事情都很冷漠的年轻人,他问自己是否还怀念过去的时光,是否还记得那些人的模样,是否想要拯救他们留在这片土地的希望?如果一切的答案都是肯定的,那么就“拜托你了”,他说出了那四个字,让少女恍惚间回到昨日。
人世间的每一幕景象都很相似,区别在于,时间不是轮回,而是向前。
于是今日,轮到依耶塔来说这句话了。
她缓缓蹲下,六片柔软的羽翼轻轻盖住了肩膀以下的部位,洁白的羽翼形成一个温暖的、庇护般的茧,将她小小的身躯和身下的土地温柔地包裹起来。她将小小的手掌按在大地上,仿佛从中感受到了谁的心跳声,还有一种无比雀跃的心情。她的嘴角忍不住勾勒出一丝笑意,远方的天空被染成病态的暗红与铁灰,硝烟形成的巨大云团正缓缓升腾,遮蔽了阳光,但这一切都不能阻止一场伟大的风为这片战场带来革新与改变。
所以。
“拜托你了。”
天使小姐轻声道,对着自己脚下的大地,还有大地中孕育的伟大生命:“鲸鱼啊,请飞起来吧。”
许多年后,历史学家怀着一种敬畏的心情描述这段故事,“时人惊闻,自永夜林地的深处传来了一声悠长而亢亮的鲸鸣,而后天地翻覆,巨大的神兽遮天蔽日,不可目视。但那条鲸鱼究竟来自何处?为何会从地底飞出?甚至它是真是假?至今没有人能够解答这些问题。或许可以认为,它是一个永远也得不到答案的谜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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