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芜山丘的风,裹挟着远方战场的铁锈与烟尘,吹拂在林格低垂的脸颊上,胸前盛开的绯红之花,冰冷得让人有些想要哭泣。
痛苦并非源于肉体,而是来自灵魂最深处的悸动。
即便在这样的时刻,林格依然忍不住思考一个问题:信徒与他的神明,究竟应该是怎样的关系?
无论是在信仰凋敝的西大陆,还是在宗教野蛮生长的东大陆,向任何一名信徒询问这个问题,至少都会得到同样的答案:人间的信者与他在天上的神明,应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关系。信徒向神明奉献信仰与愿望,神明则赐予他们恩宠与庇护,那些祷告的言语有多么虔诚,随之而生的情感就有多么汹涌。
最后的最后,直到彼此的命运都紧密地联系在一起,永不分离……
可那只是理想中的情况,在这个充满了欲望、利益、污秽和勾心斗角的现实世界中,人与神的关系远远没有那么纯粹,有的只是贪婪和索取:信徒向神明索取力量,神明也向信徒索取信仰,双方都不知疲倦,并且不会满足;有的只是谎言和背叛:信徒说着虚情假意的谎言,蒙骗自己拥有虔诚的信仰,神明将信徒视为可以利用的工具,若不趁手就随意抛弃,双方都如此坚信,并且如此虚伪;有的只是盲目和顽固:信徒盲目地追随神的谕令,却永远无法理解其中的真意,神明顽固地拒绝信徒接近自己,认定距离才是保持敬畏的唯一方式,双方都在抗拒彼此,并且抗拒自己。
但或许,那样的信仰才是正确的呢?
信徒知道自己需要什么,神明也知道自己能给予什么,一方给予,一方回馈,就像是一场交易般,各取所需,双方都很理智,掩藏在狂热与高傲之下的,是绝对的冷酷和漠视。于是,索取不再是贪婪的表现,谎言不再是背叛的前兆,盲目和顽固也不再是缺点,只是达成目的所必需的一种手段而已。
互相需要,互相利用,然后互相理解……尽管有些讽刺,但这就是信仰的本质。
而理想中的信仰反倒是最残酷的。
追求着那样残酷的信仰,最后只会落得和年轻人一样的下场。
看啊,他是多么痛苦,因为承担着与神明同样的伤势,可是,那些神明能够承受下来的伤啊,对于凡人来说,难道不是致命的吗?看啊,他是多么迷茫,因为迎来了与神明同样的命运,可是,那些神明能够面对的命运啊,对于凡人来说,难道不会太沉重了吗?
所以。
就屈服吧,就承认吧,就接受吧,这身为凡人的信仰,与身为神明的虚伪……
“尽管如此……”
林格低声呢喃,然后忍不住咳嗽起来,温热的液体涌上喉头,带着铁锈般的腥甜,每一次咳嗽都会让胸前的绯色之花绽放得更艳丽一些,但年轻人却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因为心中的伤口越是撕裂,他就越是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仿佛这朵花其实不是悲伤和痛苦的象征,而是被希望、理想、善意乃至爱意等一切美好的情感浇灌出来的。
他感受过那样的痛苦,自然也感受过那样的爱,然而神奇的地方在于,二者恰恰都来自于同一个人。她的力量是伟大的,她的灵魂是高贵的,她的生命是唯一的,从古老的石器时代到蒸汽机轰鸣咆哮的年代,没有人比她更加神秘,就像被一副暗藏密码的图画牢牢保守住的秘密一样。可是年轻人对她的一切情感,从抗拒到真诚,从依赖到眷恋,这所有的、全部的、值得被铭记的心啊,和她的力量、灵魂或经历过的年岁毫无关系,就像真正的信徒不会因为一个神明如此强大便虔诚地追随祂一样,那样的关系叫做依附、投靠或者寄生,而年轻人是被吸引的。
就像一只飞蛾在黑夜中看见了灯光就会趋近,就像一朵花苞被春天的风轻轻吹拂时就知道盛开,或者像一个小孩,被他从小就敬仰孺慕的那位长辈、从小就好奇探究的那个神明、乃至从小就可以模糊感受到却难以表述出来的一种直觉所吸引着,是如此自然而然的事情。那时他还不知道世界上有摩律亚人和他们古老悠久的预言,却已开始尝试着为自己的命运做出懵懂定义。
以她赤着脚走入自己房间的那个夜晚为起始,人世间的爱与痛苦不断地折磨和温暖着这个固执的年轻人,在他的生命中留下无数深刻的印记。他有时感觉很孤独,被它们折磨得快要发疯;有时感觉很幸福,在它们的温暖中得到力量。人生是一场矛盾的梦境,年轻人总是害怕失去什么,却没有发现自己得到的远远比那更多,因此才会像个小孩子一样,只顾着向外界炫耀自己的尖刺,却忘了它们其实是可以收起来的。
是那个少女让他明白,在梦境中孤独而又幸福地活着,亦或是在现实中骄傲而又悲伤地死去,其实并没有什么不同。人与神之间不过隔着一道短短的界限,只要鼓起勇气就可以轻易跨越。如果说身为凡人就不足以承受神明所承受的伤痕、不足以面对神明所面对的命运,那么,身为神明难道就一定能承受凡人所承受的孤独、面对凡人所面对的痛苦吗?
他想起自己那么多次向圣夏莉雅强调:“你不该这么做”,却在每一个时刻都得到了她不曾思考而不假思索的回答:“我只想这么做。”便意识到他正在承受自身罪责所带来的必然后果。如果命运尽头注定世界上只能有一个真正的信徒,注定只能有一次虔诚的祷告,注定只有曾为神明而后堕落为凡人、曾为凡人而后又回归为神明的存在,才能帮助人们在无穷无尽的时空中找到信仰的真正含义,那么他想,应当就是自己,应当就是此刻了。
所以。
“尽管如此,”他平静地献上了生命中最虔诚的一次祷告,“也请你不要放弃。”
……
圣夏莉雅忽然怔住,但那一瞬间的失神不是因为察觉到生命的力量正不可抑制地从自己体内流失,让她回想起了一些很久以前的事情,譬如同样死过一次的记忆;而是因为忽然听到有人在自己耳边说,请你不要放弃。
她宛如被戳破了一桩可耻的心事。
是的,她原本想要放弃的,当卡拉波斯的镰刃贯穿心脏,鲜血正温柔地流失时,她开始想要放弃,并且在万分之一秒的时间内确定了它的必要性。但这个决定与卡拉波斯有多么强大全无关系,仅仅是因为,如果她不放弃的话,那个命运已经与自己牢牢相连的年轻人,或许会被迫承受一个悲惨的结局。
大概就是……“死亡”吧?
没办法,自己事实上已经输了,不完整的命运王权无法抵挡完整的黑暗王权,这大概是一个连爱丽丝都能理解的简单逻辑吧?当然,如果倔强地、顽固地、像最倔强的小孩子那样不承认自己的失败,也没有关系,只要可以改变就好了。在宇宙之间的那场战斗,爱丽丝驾驶的武装女神号不也无数次被卡拉波斯击败、又无数次浴火重生了吗?因为少女王权的力量并无强弱之分,唯一界定它们的是心灵,也就是说,只要你的心如果坚定,那么扭转命运和反败为胜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然而,代价是什么呢?
想要将固定的命运线重新编织、将既定的失败结局更改为另一个尚无人可以下定结论的结局,就相当于让时光逆流、因果重溯,不付出些什么是不可能的事情,然而此刻的圣夏莉雅确实没有什么东西值得付出的……除了那个年轻人的信仰。
可他是那么相信自己。
毫无保留地将一切都托付给自己。
让自己又怎么忍得下心,燃烧他的信仰,去创造一个自己想要的未来呢?更何况,那样的未来中,很可能已经没有他的存在了……
一想到这里,圣夏莉雅就忍不住想要放弃。没错,自己身上是肩负着许多人的期盼,这场战斗确实将决定亿万千人的命运,而这个世界也确实面临着难以想象的危机,救赎的道路就在自己的手中,如果是真正的神明,一定能毫不犹豫,牺牲一个人的性命,去拯救许多人的性命吧?
但她做不到。
啊,明明已经亏欠了那么多,难道在最后时刻,还要夺走他仅有的宝物吗?如果失去生命,他该怎么履行与养父的约定,照顾好自己的妹妹呢?该怎么履行与自己的约定,重新学会去爱这个世界呢?该怎么履行与大家的约定,被大家深深爱着,又深深地爱着大家呢?
凡人难免自私,圣夏莉雅在这一刻甚至忍不住想,就用自己最后一点力量,将他和云鲸空岛上的大家送走吧,送到一个很远很远的、没有人能够找到的地方。你们就在那里,幸福快乐地生活在一起,不要管外面的世界怎么样,不要管魔女们的计划,甚至不要管少女王权之间的争斗了,就像童话故事中描述的那样,迎接美好的hAppYENdING吧。
哪怕它只属于自己。
可是,他还是一如既往的敏锐,竟然轻易就看穿了自己的小心思呢。
然后,用一如既往的、平静却不容置疑的语气对自己说:请你不要放弃。
尽管需要牺牲,也请你不要放弃。
这一刻,圣夏莉雅悲伤得想要哭泣,却又骄傲得想要露出笑容。因为,这个年轻人是自己的信徒啊,这个温柔的、慈悲的、怜悯的年轻人,是自己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也仅需要一个就足够了的信徒啊。他很弱小,没有神明那么伟大的力量;他很渺小,在人群中大多数凡人都比他更加显眼;他很微小,无论是理想还是愿望,自始至终,都只是想要和身边的人过上平静的生活而已。
这样的人,愿意成为自己的信徒,真是……太好了。
“嗯。”
圣夏莉雅轻声回道,努力不让自己的语气哽咽出来,因为知道那个人的命运正与自己紧紧相连,如果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哭出来的话,他一定也会很伤心吧?她是他的神明,她在短暂得只是刚刚诞生、或许也很快就会结束的作为神明的旅程中,从未如此清晰地意识到,自己有多么幸福,而他又有多么孤独。
毕竟,世界上或许还会有很多真正的神明,但真正的信徒……永远只有这一个了。
轻轻握住镰刃的末端,无视了伤口中悄然淌落的幽蓝色血液,青发少女一点一点地、坚定地将它推离了自己的心脏,就像拒绝一种已经固定好的命运进入自己的人生,而决心踏上一条截然不同的道路。作为命运的少女王权,她毫无疑问,拥有这样的资格。
“抱歉……”
少女缓缓抬起头,黑暗女神卡拉波斯不知何时已经离开了她的身边,就站在不远处的虚空中,安静地与之对视。命运的线被拨动,故事的走向从这一刻开始改变了,而作为一切的始作俑者,圣夏莉雅既不高兴也不自傲,仅仅是向自己的对手露出一个笑容,那样的弧度不知为何,连风和雨点都会感到悲伤:“我本来,可能打算放弃的……很懦弱,对吧?我应该不是你想要找的那个圣夏莉雅,卡拉波斯……她一定很坚强吧,又那么温柔,才让你念念不忘……我不是那样的人,我是个就算下定了决心也没有办法做到决裂的胆小鬼,在还没有彻底输掉的时候就想要放弃的彻头彻尾的失败者……可是因为大家在背后支持我,因为有那么多人在期待我,更重要的是,因为有了他的鼓励,所以我……”
她轻轻将手按在心口处,命运的线交织成网,网的脉络如同血管,紧紧地缠绕着那颗幼小的却一直没有停息跳动的心脏,用只有自己和那个人能够听见的声音,轻声道:“也暂时不想要放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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