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换做一个不太讲究的人,这时候直接怼上去就行了,直接就问若是程煜不留宿,那人花不花得起留宿的钱,基本上就能解决当下的尴尬,但无论是程煜还是虞兄,都是在塔城有头有脸的人,这种近乎于以势压人的方式,他们是无论如何都做不出来的。
程煜知道,这件事必须由自己解决。
看上去,是那人棍扫一大片无差别的攻击了今晚近乎所有的人,但这事儿本就是因程煜而起,若非众人看到他早已入了后院,他也找不到攻讦的理由。
无论此人只是在起哄驾秧子,还是本就有意针对某些人而来,程煜都必须在这个时刻站出来。
程煜向前迈了两步,双手在空中虚按了两下,厅堂里顿时安静了不少。
刚才说话那人,身体明显做出戒备之状,双手护胸,眼神警惕的看着程煜。
见众人收了声,程煜这才朝着那人走去,停在桌前,程煜站定,双手拱拳,相当客气的微微欠身。
“在下程煜,这位兄台,不知贵姓尊名?”
那人抬起眼皮,乜了程煜一眼,口中哼道:“怎么着,这是打算问清楚之后,事后来找我麻烦?”
程煜笑了,说:“兄台多虑了,我见兄台也并非怕我找你麻烦之人。”
那人依旧斜着眼睛乜着程煜:“哦?怎么说?”
“兄台若是那怕事之人,也自就不会快意出言了,虽说看上去这道理都在兄台这边,但其他这些朋友,难道就不知道兄台所述之言中的道理么?不得不说,兄台只怕是太小看在场的诸位了,也太高看你自己了。”
见那人有意反驳,程煜压了压手,意思是别忙,等我说完。
“之所以说兄台这边只是看上去的道理,是因为兄台有意忽略了一件事,那就是这翠玉小馆的头牌,乃至她的两名贴身丫鬟,那都不是你出的起钱或者自带些许风流就能成为她们的入闱之宾的。众所周知,这里的普通姑娘还好,通常价钱谈的拢就不会落空,可是若兄台是冲着翠玉本人,抑或是她的那两名丫鬟,临到茶围终了,那也是要翠玉姑娘点谱的。在下虽不才,但翠玉姑娘对在下倒是一向多看几眼,在场的这些个朋友,有一个算一个,应当都是知晓这些的。是以,兄台适才那番话,不敢说是胡搅蛮缠,只能说或许兄台初来乍到,并不清楚我与翠玉姑娘之间的交情。”
那人闻言,脸色顿时一变,而厅堂里刚才被他奚落的众人,也是纷纷发出吁声,这让他更是面皮发紧,下不来台。
“哼哼,好一个胡搅蛮缠……”那人轻轻一拍桌子,“某今日真是见识了,你们塔城的人好是团结啊,我只说了个但凡是人就应当懂的道理,却被斥之为胡搅蛮缠。”
“诚然,兄台所言不错,做人就该懂道理。看到我在诸位的茶围尚未正式开始之前就入了后院,包括兄台在内,今晚只怕很多人都会感到有些失落,毕竟不少人本就是冲着翠玉姑娘来的。我也且不说兄台你是否真的是为翠玉姑娘而来,即便是,翠玉姑娘最终也是要点谱的,这一点兄台难道不知?既然最终的抉择权本就在翠玉手里,她提前选了,又怎样就不是道理了?”
那人一梗脖子,强辩道:“你既然知道今晚许多人都是冲着翠玉来的,那么他们打的茶围也都是为了争一争翠玉,可你现在却提前拔了头筹,而这些人在进门之前却是并不知情的。只怕他们在进门前知道翠玉今日根本不会选择他们中的任何一人之后,他们也就不会进门了吧?”
程煜闻言,哈哈大笑,终于把这厮带到了自己的节奏里。
“且不说翠玉小馆虽然以翠玉为名,但从不是翠玉姑娘一个人撑起来的场子,或许会有些朋友的确存了势在必得的心,但我与在场诸位也多数都有几面之缘,大家都是来消遣娱乐的,若是能被翠玉点中自是欢喜,可若不能,退而求其次也符合大家的预期。实在不行,也没听闻谁会为了一个茶围钱忿忿不平乃至哭天抢地的。但是既然兄台把话说到这份上了……”
程煜说着,冲门口处束手束脚的龟奴招了招手,龟奴连忙一溜儿小跑来到了程煜的身边。
“大官人,您有什么吩咐?”
“适才这厅里诸位的茶围,你们可曾都记在册子上?”
“当然记了,这都是要跟翠玉姑娘盘账的,多了少了的,那都是咱们的责任。”
“这位不肯报出姓名的兄台,他的茶围是多少?”
“呵呵,五钱银子。”
程煜点点头,转身又对那人一拱手,说:“这位兄台,相逢也算是有缘,既然翠玉姑娘今日被我捷足先登,而兄台又表示进门前并不知情,若是知道就不愿打这茶围。这样,兄台这茶围钱,我替翠玉小馆还给你,兄台不如到其他勾栏,又或青楼排遣,也省的在这里浪费了时光,耽误了心情。”
那人再度色变,猛地一拍桌子,怒道:“你有钱了不起么?”
程煜依旧微微笑着,道:“有钱自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只是我看兄台忿忿难平,光是冲着所有人直抒胸臆怕也甚是无趣,兄台已然将自己置于几乎所有人的对立面了,又是何必在此耽搁?我并无羞辱兄台之意,只不过兄台这茶围打的不明不白,我又无权让翠玉退还于你,就只能自掏腰包给你补上。当然,在座的其他朋友,若是也有如这位兄台一般,觉得在门外的时候这该死的龟奴没同大家讲清楚翠玉姑娘今晚已经有客了,想要离开,我也愿意将诸位所打的茶围钱如数奉还。抱歉了,诸位。”
众人只觉得程煜帮他们把刚才所遭受的讥诮打了回去,哪里还有人会计较这知情权的事情,是以纷纷摆手,都表示自己没那么矫情,从不敢说来这翠玉小馆就是非翠玉不肯的,还有好事者,顺着刚才那人的话说,说他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也不看看自己是个什么德行,程煜提前来可以进后院,不代表他也可以,说白了就是他不配。
那人的脸色一阵红一阵白,最终怒道:“妈了个巴子的,不就是个婊子……”
程煜一瞪眼,手也扬了起来,口中道:“兄台,慎言。”
要是这人再这么口不择言,把这话继续说下去,程煜也并不介意给他一点儿教训。
那人看到群情激奋的,也知道自己今天讨不到便宜了,只得悻悻的哼了一声,倒也还算有点骨气,没去拿程煜递过来的那五百文宝钞,径直离开了。
他刚出门,身后是一阵哄声,这人甫一出声就把自己放在了几乎所有人的对立面,这会儿灰溜溜的走了,自然是没有人不叫好。
程煜拉过龟奴,在他耳旁小声嘀咕了两句,然后拔步就追了出去。
很快追上那人,程煜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那人一惊,转过身的时候甚至都拉开了架势,看到是程煜,更是满脸戒备,似乎觉得程煜是来找他的麻烦的。
程煜往后稍退半步,避免造成更深的误会。
“兄台不用紧张,我只是还有两句话要说。”
那人满面狐疑,却终究是微微一点头。
程煜先将那五百文宝钞递了过去,道:“今天也终究是我提前入了后院,影响了你的心情,这茶围钱,你无论如何还请收下。”
那人稍显犹疑,但最终还是接过了那张五百文的宝钞。
“我不知道你为何对这可算是司空见惯的情况有如此大的怨气,但不管如何,惹了你的,是我,而与其他人无关,尤其是刚才那位虞兄以及翠玉姑娘。若是还有什么不满,还请找准我来,不要牵连其他无辜之人。我刚才说过了,我叫程煜,找我很容易,你在塔城随便打听一下,应该就能有人告诉你我住在何处。”
说罢,程煜拱了拱拳,也无意再多说,转身便走。
那人见程煜走的干脆,不禁又是一阵呆立,四下里看了看,那人一跺脚,口中叹了一句,竟然朝着程煜的背影追了上去。
程煜听到身后急促的脚步声,停下脚步,只见那人冲上前来,程煜却是坦坦荡荡没有做出任何防备的姿势。
似乎是程煜这门户大开的模样终于让那人下定了决心,那人站在程煜近前之处,口中小声道:“我不知道你是何人,也无需知道,更加不会去找你的后账。且我今日也并非冲着你来,而是……而是……”
“是不是有人让你在翠玉小馆捣乱,最好能搞得鸡飞狗跳的?那人给了你不少钱?”
那人一惊,不由得倒退半步,但见程煜眉宇间似有问询之色,也知道这大概是程煜的猜测,而非已经知道内情。
“唉,正是。某其实就是个行脚之人,路过塔城,住在西城门口的悦来客栈,其实就是个大车店。天黑之前进的城,交了三个铜钱要了个铺位,眼见天黑了就出门想寻个便宜的吃食。寻来寻去看到一个羊肉汤铺,还兼卖馍馍,便宜,羊汤三文钱一碗,馍馍一文钱一个。不瞒你说,我是真没什么钱了,所以就要了一个馍馍一碗汤,就着想混个水饱。”
程煜听明白了,虽然后边显然还有后续,但基本上能发生些什么事,程煜已经大概知道了。
“然后就有个人,跟你搭话,大概齐给你加了俩羊棒骨以及几个馍馍之类的,对么?”
那人面露窘迫之色,点了点头。
“我一开始也不好意思要,就借口已经吃过了,只是看见羊汤嘴馋,那人却道不打紧,他没吃,想跟我坐一张桌子,聊几句。而且,他问我,是不是鹿邑的,我见他说的是一口不大标准的官话,以为遇到老乡了,就说是,可他却说他是谯县的。不过这谯县,虽然跟我不是老乡,但却跟鹿邑相邻,据说元朝以前好像同是一个府的,也算是半个老乡了。就这样,我们聊了起来。”
“再之后,那人就让你去翠玉小馆捣乱了?他让你闹到什么程度?”
“我听他说让我去捣乱,当时是拒绝的,但他说他在这里受了气,说他本是个卖艺的,下午在翠玉小馆演了一场,可当家的却没给他结账,只说玩意儿不好,连口水都没给喝就给赶了出去。他其实不差那几个小钱,原本就是想在塔城落个脚,才想着寻个地方演出,可没想到这第一次演,就让人给耍了。心里头不高兴,可他若是去,只怕门都进不去就给打出来,所以,就想请我这个老乡帮他个忙。我当时也是一时上了头,加上……加上……”
那人吞吞吐吐的,似有些赧然,不好意思说下去。
程煜笑了笑,帮他说:“可你吃了人家本就嘴短,只怕那人又给了你些宝钞,否则,你连馍馍都舍不得多买几个,又哪来的五百文去交那茶围钱。我估计,那人给的也不会太多,除掉这五百文打了茶围,你顶多也就剩下个一百文二百文的。你主要是觉得不能让一个老实人受欺负了,所以就跑来准备大闹一通。可没曾想,虽然我话说的有些不客气,但并没有为难你,也没给你继续闹的机会,你见难敌众怒,也只能草草收场。”
那人呆呆的看着程煜,似乎觉得程煜简直是个神人,自己说了的,没说的,都被他猜得准准的。
“那人是不是个小个子?大概也就这么高,瘦的很……”程煜比划了一下自己胸口的高度。
那人惊住了。
要说程煜之前所说,还算是能从自己的话里顺延下去,可以推测,可这直接把那个人的体貌特征说出来了,这就有点儿太神了。
看到那人惊愕的表情,程煜知道他大概误会了,解释道:“你说那人下午在翠玉小馆演了一场,我们刚才恰好聊到这个。表演之人一共两个,一个是大高个,比我还高大半个头,另一个应该就是你见到的那个小个子。关于他们在翠玉小馆演出这事儿,我听到的,是另一个版本。收你钱的龟奴跟我说,那俩人在门口央告他半天,说保证是塔城没人见过的玩意儿,非要让他进去通秉一声。其实原本勾栏这种地方,是不会接受男子在里头说书杂耍等等的,但那俩人说自己没饭辙,也是逼不得已,求翠玉姑娘施恩。翠玉原本是官宦之家,也是家里得罪了权贵被抄没了,她才被卖到了教坊司,沦落至此,是以对这种人有着天然的同情,就让他们进去演了。当然,也不能入正活儿,只能让他们在姑娘们的表演之前暖暖场子。可没想到,他们的确有点儿东西,虽然是些上不得台面的玩意儿,但却逗的那些来玩儿的客人哈哈大笑。高兴了,这茶点酒水也就点的多了一些。翠玉姑娘本想等下午茶围结束了,跟他们谈一谈,看看给他们一场多少钱合适,每旬又来演几次这样,可是,当翠玉差人去找他俩的时候,却发现俩人不见了,四下寻不着。”
那人呆了呆,嘴犟道:“那许是翠玉说谎了……”
程煜点点头,道:“对,许是翠玉说的谎,但也许是找你那人说的谎。”
“你还没说你怎么猜出是那小个子,既然有俩人,为什么不能是大个子?”
“如果是大个子去找你,说是在一个勾栏受了这样的委屈,你信么?说实话,如果真如他俩所言,是翠玉不想给钱打发他们走,就凭那个大个子的块头儿,至少当场撕吧起来绝不会吃亏。而如果引来官府的人,纵有偏帮,他们也总能得些银钱,断不至于如此吃瘪。所以,只能是小个子去找你。而你再想想,什么人,在一个勾栏吃了亏,会去寻一个素不相识的外乡人去帮自己出气?况且只是捣捣乱,能出个什么气呢?你终究只是一个人,闹得不狠没意思,闹狠了,来俩龟奴就给你扔出去了,你总不能告官吧?”
那人仔细想了想,似乎觉得程煜所言有理,但他还是满脸困惑之色。
“可他这么做,又是为什么呢?的确,在勾栏里捣乱,轻则被扔出去,重则他们报了官,我保不齐还得挨几板子……”
明朝的青楼勾栏,基本都是官方所设,虽然也有私娼暗娼,但至少在这个虚拟空间里是没有的,干净的很。在明朝的青楼或者勾栏里无事生非的瞎捣乱,扔出去算是轻的了,这就相当于在当地官府举办的每日联欢会上捣乱,往严重了说你这是干扰国家正常的经济秩序,判你个充军发配你都没处喊冤去。
沟通到现在,程煜也算是基本明白了,那俩人,是不是发丘中郎将暂且不提,翠玉小馆里,肯定有某种让他们觊觎的东西。又或者是某个人。
白天他们想尽办法进去表演,其实就是想确认一下那个东西,或者那个人是不是在翠玉小馆,确定之后,他们自然是连费用都不结就跑了。
然后他们就找了这个人,给了一点点钱,编了个故事,让他来捣乱,等到鸡飞狗跳的时候,翠玉那帮姑娘们肯定都得到前头去安抚,他们就能翻墙过屋,去找他们想要的东西或者人了。
只不过,那俩人的计划到程煜迈进这院子的时候,就已经注定无疾而终,别说这人捣乱的水平太低,即便他真弄得前厅大乱,程煜和赵半甯在后院,那俩人也不可能得手,而且保不齐还得被摁在那儿,赵半甯一个战场上下来的从五品,那可不是浪得虚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