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亚特端起酒杯,主动与科莫尔再次碰杯,发出清脆的声响。
他目光直视着科莫尔,毫不掩饰地说道:“科莫尔大人,你的这番见解,一针见血,切中要害。尤其是关于建立多层次防御和预备队配置的想法,绝非寻常军官所能提出。你的军事素养,令我印象深刻。”
他的赞誉直接而坦诚,既是发自内心,也带着刻意笼络的意味。
然而,在两人眼神交汇的刹那,亚特捕捉到科莫尔眼中一闪而过的复杂情绪——那里面有被赏识的些微波动,但更多的是一种深沉的审慎和不易动摇的沉稳。
这一刻,亚特心中甚至一度掠过一丝怀疑:面对如此一个根基深厚、见识不凡且心志坚定的老派军官,自己凭借现有的实力和未来的许诺,是否真的能成功将他从勃艮第旧体系中剥离,彻底拉拢到自己名下?
科莫尔并非那些急于寻找靠山、渴望快速晋升的年轻军官,他有自己的履历、自己的骄傲,以及对旧主残余的忠诚。
招揽他,远比招揽十个勇猛的连队长级别军官要困难得多,但也重要得多。
这份不确定性,让亚特在赞赏之余,也更加坚定了必须拿下此人的决心。
随后,亚特很自然地将话题从冷硬的军事防御转向了更私人的领域。
他身体微微前倾,语气温和地问道:“科莫尔大人,冒昧问一句,家中可还有至亲长辈?”
科莫尔握着酒杯的手微微一顿,随即摇了摇头,眼神中掠过一丝难以掩饰的落寞。
他声音低沉地解释道:“多谢大人关心。我……我家中已无至亲。父亲在我年幼时,便因家境贫寒,积劳成疾,无钱医治而早逝。是母亲一人辛苦将我拉扯大……”他顿了顿,仿佛在压抑某种情绪,“去年初春,我母亲……也因病去世了~”
说话间,这位在战场上铁骨铮铮的硬汉,眼神明显黯淡下来,流露出深藏的伤感。那不仅仅是对亲人的思念,似乎更勾起了他对过往艰难岁月的不堪回忆。
亚特敏锐地捕捉到了他情绪的细微变化,没有出言安慰,而是再次举起了酒杯,目光诚挚地看着科莫尔,声音沉稳而有力地说道:
“科莫尔大人,逝者已去。但我想,倘若你父亲在天有灵,看到他当年那个在贫寒中挣扎的幼子,如今已成长为勃艮第侯国声名赫赫的宫廷禁卫军团长,凭借自己的勇武与才能,赢得了所有人的尊重,为你的家族带来了前所未有的光辉和荣耀……他定会为你感到无比的骄傲。你没有辜负你母亲的含辛茹苦,你走的每一步,都对得起他们的期望。”
这番话,没有轻飘飘的同情,而是充满了对科莫尔个人奋斗和成就的肯定,将其与家族的荣耀紧密相连,直击他内心最深处可能潜藏的自尊与对父母认同的渴望。
科莫尔闻言,身体猛地一震,他霍然抬头看向亚特,眼眶竟有些微微发红。
他紧紧握住酒杯,指节因用力而有些发白,喉咙滚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却一时哽住。
最终,他什么也没说,只是重重地点了点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用行动表达了内心的激荡与感动。亚特这番极高的评价,无疑在他心中投下了一块巨石,激起了巨大的波澜。
亚特瞥了一眼科莫尔,看着他因追忆亡亲而略显伤感、沉浸在过往脆弱中的面容,眼神深处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精光。
他知道,情感的共鸣已经建立,防备已然降低,时机到了……
于是,他将身体稍稍后靠,姿态显得十分随意,手指轻轻摩挲着酒杯边缘,语气平淡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问道:
“科莫尔大人,如今……前任国君弗兰德已然离世,贝桑松物是人非。不知你对自己日后,可有什么打算?”
亚特的表情看似轻松,但那双眼睛却锐利如鹰,紧紧锁定着科莫尔的每一丝细微反应,揣测着他内心真实的想法,并试图用这种看似关怀、实则充满引导性的问题,撬开他紧闭的心扉。
听到这番话,科莫尔仿佛被一道无声的惊雷劈中,瞬间从伤感的情绪泥沼中彻底抽离出来。
他大脑在百分之一秒内恢复了绝对的清醒,甚至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清醒——那些在深夜里反复权衡、推演了无数遍的关于前程、关于贝桑松的危机、关于南方这位雄主潜力的种种思虑,如同潮水般汹涌地掠过脑海。
但他心里也很明白,此刻绝不能轻易透露自己早已心动的底牌。过早亮出底牌,会让自己显得廉价、急切,在接下来的谈判中丧失主动权。
于是,在电光火石之间,科莫尔完成了一次完美的情绪管控。
他内心因亚特终于主动提出此事而涌起一阵强烈的窃喜和“果然如此”的确认感,这感觉几乎要冲破胸膛。然而他的外在,却平静得如同风暴过后的深湖。
他脸上那丝伤感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符合他身份的、带着些许沉重和茫然的沉思表情。他微微垂下眼睑,目光落在杯中晃动的酒液上,避开了亚特那极具穿透力的注视,仿佛这个问题触动了他内心最深处的彷徨。
他沉默了几秒,这短暂的沉默既是在整理“表演”的节奏,也是在刻意营造一种被迫思考重大抉择的沉重感。
然后,他才用一种低沉、不带什么情绪起伏的语调缓缓开口,完美地掩饰了内心的波澜:
“打算……?伯爵大人,说实话,我……尚未有清晰的规划。国君去得突然,很多事情……都变了~”
科莫尔在“都变了”几个字上故意拖长了尾音,仿佛这几个字有千钧之重,需要慢慢咀嚼。
随即,他像是要汲取力量般,缓缓地、深沉地吸了一口气,他坚实的胸甲在那短暂的吸气间隙里微微鼓起,显露出其下紧绷的躯体力量。
他并未立刻回答亚特之前的问题,而是微微抬起头,眼珠在眼眶里快速而精准地移动,状似无意地扫了一眼亚特此刻的表情——
果然如他所料,这位伯爵大人的视线自始至终都牢牢锁定在自己身上,那目光中探究的意味远多于闲聊的随意。这让他更加确信自己的判断。
亚特将科莫尔这细微的观察尽收眼底,但他面上却故作震惊,仿佛对科莫尔的含糊其辞感到意外。
他端起酒杯凑到嘴边,巧妙地利用这个动作掩饰了眼神中一闪而过的算计,故意用一种带着疑惑的口吻问道:
“哦?不知科莫尔大人所说的‘很多事’,具体是指什么事?又觉得……哪里变了呢?”他的问题看似随意,实则精准地将球踢了回去,逼迫科莫尔给出更明确的信号。
随后,亚特不紧不慢地抿了一口杯中殷红的葡萄酒,似乎在品味酒香,也像是在给科莫尔组织语言的时间。
当他再次将视线从杯口抬起,重新聚焦在科莫尔身上时,那目光已经变得格外专注。
帐内的空气,在这无声的对视中,再次变得凝滞而充满张力。
随后,科莫尔不紧不慢地抬起头,目光看似有些涣散,带着几分心不在焉的茫然,整个人的姿态流露出一种英雄失路般的丧气。
他并没有直接回答亚特的问题,而是仿佛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向一位可以倾诉的对象,缓缓道出自己内心的忧虑:
“国君弗兰德在时,虽偶有风波,但凭借其威望与手腕,宫廷内外大体稳定,各方势力皆知收敛。如今……”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了几分,“权力结构已然剧变。新君年幼,难以服众,摄政的太后一系、以宫廷首相为首的文官集团、还有几位手握实权的伯爵……他们之间的平衡极其脆弱。国君这根主心骨一倒,曾经被压制的矛盾必然重新浮出水面,甚至更加激烈。”
他微微转动酒杯,眼神依旧没有聚焦,却精准地切中了要害:
“至于我自己……弗兰德不仅是我的国君,更是知遇提拔我的恩主,是我在宫廷中最大的,也是唯一的依靠。如今这座靠山倒了,我这个宫廷禁卫军团长的位置,看似风光,实则如同坐在火山口上。无论哪一方势力,都会想方设法拉拢,或者……除掉我。在接下来的权力洗牌中,像我这样没有深厚家族背景、只忠于前任国君的人,处境会非常艰难。贝桑松的天空,已经不再是过去那片天了~”
亚特听罢,心中骤然掀起波澜,脸上虽然保持着平静,但眼底的惊叹之色却难以完全掩饰。
他原本确实以为科莫尔只是一个忠于职守、勇猛善战的纯粹军官,一个或许对政治不太敏感的“武夫”。
这位威尔斯省伯爵却万万没想到,对方对弗兰德离世后,贝桑松宫廷那盘根错节、暗流汹涌的权力结构,以及自身在其中尴尬而危险的处境,竟有着如此清醒、深刻甚至堪称精准的认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