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池也没想到自己心血来潮资助的学生里面会有白素师父的转世,当褚曜告知他要找的目标就是那孩子的时候,他自己都愣了愣。
【当真?】
褚曜:【自然是真。】
顾池小心瞒着这个消息,预备给白素一个惊喜。当然,送出这个惊喜之前,他要认真筛查一下隐患——灵魂是同一个,但不代表就是同一人。前后两世截然不同的遭遇,塑造出来的核心也是不同的。顾池可不想将人带回来,结果养出一个白眼狼,凭白伤了她心。
万幸,那孩子也是个好的。
性格坚韧不拔,被叔伯亏待也没因此生出恶意,反而有些老好人的心态表示体谅。顾池对此讶异:【你在怕什么?若是当了我的养女,你就不再是无依无靠的孤女,任何亏待过你的人都可以为自己的错误付出代价。只是给点教训为你出气,废不了我任何精力。】
顾池是故意这么说的。
他倒是想看看,对方是否表里如一。
那孩子却不上当,只是道:【叔伯婶娘他们也有自己的苦衷,家中兄弟姊妹加起来有二十一个,他们自己孩子过得都不是多好,衣裳都是大的穿了给小的穿。更何况我呢?】
长辈能匀出精力看顾她一眼都是不易了。
【你父母给你留了抚恤银,你可知?】
叔伯婶娘抚养她,九成是冲着这笔钱去的。只有他们答应照顾这个侄女,他们才能合理动用这笔抚恤银。根据顾池的调查,这笔钱有一成用到这孩子头上都算这帮人有良心。
孩子点点头:【我知道的。】
【知道却不憎怨?】
少女脸上浮现些许窘迫。
若是其他人咄咄逼人,以她的脾气,直接甩脸就走,但眼前人是高高在上的大人物,更是资助自己多年的大恩人。她只得避开视线:【小时候,有过,只是这两年长大了些,生出其他感触。他们是俗人,有善恶,少时经历战乱挣扎活下来的。也许对他们来说,这笔钱让十多个孩子有些艰难地都活下来,远比用在我一人身上饿死其他孩子来得划算。】
她不知叔伯婶娘是什么想法,只是用自己的阅历去猜测背后的逻辑,同时也是让自己能从憎恶仇恨的泥淖脱身。一想到这笔钱其实让同辈兄弟姊妹多活下来几人,便不恨了。
她也知道这有自欺欺人成分。
可不这么想,难道要让自己继续仇恨?
少女叹道:【不论如何,家中生活最窘迫的时候,他们未曾萌生让我辍学的念头,也未收谁家的钱给我定亲。对于几个生存困难的寻常黎庶,何必苛责他们品德不够完美?】
家中孩子太多了。
他们只是竭尽全力让孩子都能活着长大。对这样的人,她恨不彻底就只能学会释然。
说完,少女发现大恩人怔怔看着自己。
她蓦地低头,神色略带窘迫。
随着长开,她也知道自己容貌上的优势——这点从每年寒暑假回村,说媒冰人几乎要将门槛踏平就看得出来。她也隐约听说一些不太好的传闻,知道自身不够强大、没有依仗的时候,容貌很容易被旁人视为可掠夺的资源。据说有大人物喜欢另娶年轻貌美的学生。
她不确定眼前这位是不是其中之一。
对方说要收自己当养女,可究竟是真的当养女,还是借着养女名头金屋藏娇,那就不得而知了。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
顾池:【……】
啧,回头查查是谁染指康国的花朵。
自从康国禁止纳妾,有些人的骚操作真是老母猪带胸罩,一套又一套——最常见的操作就是跟旧人和离,明媒正娶年轻漂亮的新人。外人只能唾骂对方是薄情寡义负心薄幸。
根本不能说对方触犯律法。
御史台也不可能盯着每个人的后宅。
【你先收拾,朝中放年假再来接你。】
少女点点头:【嗯。】
白素经常留宿他府上,他要是大张旗鼓命人收拾养女闺房,三两下就被对方察觉了。顾池只能暗中进行,憋着这个消息憋到了年假。他握住白素的手:“你们缘分匪浅啊。”
“你为何会资助这些学生?”
白素忍了许久才压住涌动的泪意。
少女觉得这对新鲜出炉的养父母应该忘了自己还在这里,但也竖起了耳朵,她也好奇大恩人为何资助自己。其他人资助学生都是看天赋,待学生学有所成再招揽到自家门下。
大恩人没有这么干。
少女不是顾池资助的第一批学生。
在她之前早有好几批了,数量近百。
其中有人继续上大院,也有人中院毕业便去了康国各地,或在地方为吏,或在别处经营谋生。这些学长基本没见过养父的面,彼此也没任何联络,养父逢年过节都不收孝敬。
似乎纯粹是想助人为乐。
当真是大善人?
顾池神色尴尬,仍不忘冲少女挥手,示意她走——这个养女的心声过于频繁旺盛了。
少女:“……女儿告退。”
远远的,听到养父悄声说了什么。
顾池叹道:“起初只想积一点德罢了。”
也不知是自己【五行缺德】的笔名冥冥中印证了什么,还是别的缘故,他与白素许多年都没个子嗣。这就显得他们更早之前小心翼翼避孕的行为很可笑,因为根本不会有啊。
_(:3」∠?)_
祈善还跟他翻白眼:【要不攒点功德?】
肯定是早年亏心事干太多了。
顾池勃然大怒,恨不得拔剑干仗了:【胡言乱语!我再缺德能有你祈元良丧良心?】
祈善嗤笑:【可是某又用不上。】
他有女儿了,独身单亲老父亲也没有生儿育女给君巧添一个弟妹的必要,缺德不缺德毫无意义。顾池被呛声,表面上振振有词不可能是缺德缘故,这是怪力乱神之说,背地里又忍不住苦恼,偷偷命人挑了些顺眼的学生资助。
权当是给自己攒点子嗣缘分了。
当然,也没忘记去找男科圣手公羊永业。
公羊永业:【你不是连婆娘都没?】
家里没有婆娘,看什么男科?
又没有派上用场的地方。
还是说,这位御史大夫私底下玩得花?
顾池忍着拍桌的怒火。
咬牙道:【我只是未婚,我不是单身。】
公羊永业看他眼神都带着玩味。
看在顾池诊金多的份上。
他仔细看了顾池吃了多年的补药,又让顾池伸出手,指尖凝聚一缕细丝武气循着经脉从上至下游走。顾池神色古怪,当即就要原地跳起来躲开,却被一股浩瀚磅礴武气压制。
瞬间动弹不得,如坐针毡。
公羊永业良久才松开把脉的手。
淡声道:【嗯,活力尚可,经络通畅。】
顾池红着脸咒骂老流氓。
武胆武者修炼的武气属性会影响子嗣繁衍,文心文士一般没这困扰。顾池多年不育,问题还需深入调查。公羊永业玩味道:【如果你就一个女人,你跟你女人一起来看看。要是你有多个女人,多年都没生,依我看就没必要折腾了,你去找即墨秋,自己生一个。】
【……会不会跟我丹府有损有关?】
【不排除这个可能。】公羊永业也是第一次碰上顾池这种例子,自损丹府的离谱程度跟正常人挥刀自宫差不多了,【依老夫看,其实也不急。你还有大把岁数能活呢,这么急吼吼要孩子作甚?万一没中奖,孩子没你这般天赋,六七十年后又是黑发人送白发人。】
【君侯似乎没资格说这个。】
【老夫什么岁数,你什么岁数?】
顾池:【……】
当即决定顺其自然个一二十年。
要是再不行,那真只能求人。只要即墨秋答应,御史台也能学户部成为他票仓——康国民间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有各种离谱投票活动,旨在争论谁更适合当君上的皇夫\/皇妇,户部这些年拿了他上千箱的小金鱼,于是每次都雷打不动将票给了他,御史台也可以的!
顾池暗中资助学生,攒了多年功德。
没想到还真给自己攒出个女儿。
白素眸底泛起波澜:“这般想要孩子?”
顾池环着她腰,将脸都埋进对方的脖颈:“倒也不是很想。只是,若因我之故让你无法当母亲,对你总是不公。你我皆无父母,世上无血亲,难免会想着有个血脉相连的。”
白素好似安抚宠儿一般轻抚他发髻:“有你就行了。至高至明日月,至亲至疏夫妻。只要二人情谊尚在,你我如何不是至亲?”
倒也不必执着求那一缕相连血脉。
顾池与自己都是不愿被拘束的,有了子嗣反而不能自在洒脱。以后若改变了想法,届时再谈,眼下已经满足。白素倏忽想起多年前在浮姑城,想着自己要不要也试着找养子。
他送自己一个养女。
自己也送她一个养子?
白素没有找褚曜,她找了主上。
沈棠险些无语:“……你们俩真是……”
顾池让白素给如师如母的师父当养母,白素让顾池给他祖父或亲爹当养父,这俩真没有什么变态嗜好?沈棠发现自个儿帐下的正常人越来越少了:“他的血亲都已转世了。”
不待白素说什么。
她补充:“不在此间。”
乱世年代能生更能死啊,轮回滞留严重,不少滞留真灵都被疏散去了其他世界。沈棠劝道:“对于生死,你们也该看淡。缘分未断尚可续,可已经断干净的就别强求了……”
心中遥祝亲眷来世幸福就够了。
沈棠也不管白素怎么想:“正因为一生短暂,有今生缘,无来世份,人们才会更加珍惜今生,而不是想着有遗憾还有来世能弥补。”
若人人都执着续缘,这世道就乱了。
今生过不好就摆烂吧,寄托于来世能过得好;父庇佑子,子庇佑来世父,子子孙孙无穷尽,这对其他生灵而言就是一种不公正。白素能有这份特例,也只是因为顾池早已牵住那一丝缘分,而沈棠只是让双方捅穿那层窗户纸。
沈棠屈指轻敲她额头。
“下不为例。”
白素一开始还不知什么意思。
直到她下朝,主上命人赏赐一盒香。
白素捻起一角嗅了嗅:“这是?”
她蓦地想起以前看过的言灵:“生犀不敢烧,燃之有异香,沾衣带,人能与鬼通。”
当夜,点香。
初时并无任何异状。
不多时,顾池竟闭眸蜷缩。
伏在她膝头,于梦中哭了一夜。
至天明,方才转醒。
顾池神色恍惚,久久不言。
就在白素庆幸年假不用上朝耽搁全勤的时候,顾池喑哑道:“少玄,我昨夜……见了父母他们。他们模样都跟记忆中不同了,阿弟阿妹的年岁终于比我记忆中的他们大了。”
包括当年还没来得及降生的那个。
有个还成家立业有了子嗣。
顾池声音怅惘:“他们之间并无关系了,每个人都生活在大小不一的高楼房子里面,也有了其他亲人,他们与新的亲眷,过得很好很幸福……偶有口角之争却也无伤大雅。”
他看到他们的时候,他们也看到了他。
他们不记得顾池,不知这陌生人怎么会突然出现在家中,全家竟只有自己能看到。不过他们经历最初慌乱后都镇定下来,有人故作坚强打招呼,问他是不是在cosplay,也有人问他是哪个朝代的老鬼,更有人好奇阿飘居然长得这般俊逸,那气质简直天生美强惨。
【你我是要人鬼情未了吗?】
顾池嘴角抽了抽:【我不吃骨科。】
唯有承载着母亲灵魂的女子认出他。
对方眼泪不受控制汹涌而出,这让顾池手足无措。他慌张低头,想伸手却停在半空。看着身着洁白婚纱,在众目睽睽中泪如雨下的母亲,他也忍不住落泪。一众亲朋好友只当新娘是因为幸福喜极而泣,纷纷起哄,礼花浇了二人一头。顾池喃喃道:【你幸福吗?】
他眺望着外面的高楼大厦,车水马龙。
尽管未曾深入了解,仅从这几眼也看得出来,这个世界对普通人已经算得上友好。即便母亲未来有所不顺,也能有独自求生的舞台。
如此,他便也不多求了。
婚车上,母亲倏忽冲他方向唤了一声。
【阿池!】
顾池瞳孔浮现惊愕,旋即冷静下来。
立在原地,抬手轻挥。
目送婚车承载着她驶向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