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慕池将姜明枝带回去时,姜明枝尚在昏睡中。
可她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甩了楚慕池一巴掌。
她怎会不知,楚慕池和她成亲,所图不为旁的,只是想拿她作饵,引蛇出洞。
楚慕池竟也不恼,反而一把将盖头给姜明枝盖上。
“别闹,今日黄道吉日,是我们大婚之日。”
“这个时候你还有心情成亲?”
“那不然,一起抗旨去死吗?”
姜明枝泄了气。
是了,皇帝赐婚,谁敢抗旨。
这门婚事,在满城腥风血雨中,究竟还是走完了流程。
可姜明枝心底,却并不如表面那般平静。
话说她打了楚慕池一巴掌后,楚慕池就连着几日没有回府。
倒是姜玉英,带着娇娇来看过她几次。
姜荣清病着,回门也只是草草走了个过场。
三月后,雍王妃因病避客不见。
消息传出去时,姜明枝已经策马出京。
楚慕池站在城门,目送那抹倩影渐行渐远。
他早就知道,她定然是要走的,既如此,多留无益。
只是夕阳西下,楚慕池的心底却仿佛有什么东西被剜走了一块。
对于姜明枝的感情,他分明清楚没那么深,在权利面前,没有什么东西是可以永远留恋的。
而今群雄逐鹿,经历了翊王谋反一事后,皇帝楚慕元的身体也是日薄西山。
他夜夜梦魇,找不到一个能真心信任的人。
马车日夜不歇,马跑累了,就寻驿站换马,这一路,姜明枝是片刻不歇。
很累,可她只为了尽早见到父母。
她急切的想知道一个答案。
京都到边陲,原二十多天的路程,姜明枝一行人生生只花了十二天就到了。
可看见身为大将军,在姜明枝心中一直是威风凛凛无人敢欺的父亲时,她却骤然湿了眼眶。
曾经在她心中高大无比的父亲,此时已然白发苍苍,不及五旬,却仿若七旬老翁,拄着拐,蓄着胡子,让姜明枝一时竟不敢相认。
是她也不能认。
她现在,是锦衣侯府姜家的姑娘,而曾经宠她如明珠的父母,此刻她却只能落泪而不敢称一声爹娘。
而母亲……曾被京都贵妇们艳羡的高门贵女,也早没了从前的模样。
她看见姜明枝时,只觉的万分熟悉,可面前这张脸,分明是从未见过的。
死里逃生的重逢,爹失去了一条腿,母亲失去了一只眼睛,可周以怀却放弃了复仇。
“朝堂如今风雨将临,即便讨要一个公道,又能如何?难道周家还能恢复如初,那些死在刽子手下的亲眷,也死难复生,众生皆苦,雷霆也罢,雨露也罢,都让他过去吧。”
姜明枝闭上眼,当初菜场斩头的一幕,依然历历。
可这一切,难道真的就能轻轻翻过去吗?
“惠王不死,祖母婶婶以及那些刀下亡魂,如何能瞑目?”
周以怀愣住,看向姜明枝的目光多了几分探究,口中不禁低声喃喃:“岁欢……”
姜明枝眼前一片模糊,这些仇恨,父亲能放下,可她却放不下。
若不是惠王徇私枉法,以权谋私,以一己私欲谋害他人,她也不必经历这些坎坷,更遑论父母受的那些冤屈苦难。
“你和岁欢好像。”
徐氏看着眼前的少女,心口隐隐作痛,她想到了她的欢儿。
可欢儿早在他们出事不久就已经病故了。
姜明枝抿唇,压下胸口的酸涩。
“我和岁欢姐姐有些旧情,却不想她年纪轻轻就身故,如今好在还有岁槿妹妹和时卿相陪伴。”
看着徐氏身畔站立的二妹妹周岁槿和三弟周时卿,姜明枝心中稍稍安慰了些许。
二妹周岁槿今年也该及笄了,时卿虽然是个姨娘生的庶出,可一直得母亲的照拂,也算是一屋子的人。
“姜家姐姐,你不远千里前来相会,是实在难得的情义,这杯我敬姐姐。”
周岁槿虽是女子,却颇有几分侠义之气。
这和周以怀常带着她在战场历练脱不开关系,而周时卿也是,才过十一岁生辰,就已经把刀枪玩得行云流水,宛若一体了。
若非奸党陷害,他们定会有精彩无比的生活,而不是如今这样,需要隐名埋姓的隐藏在鱼龙混杂的边陲。
“刚巧早上我和三弟在山上猎来两只兔子,晚上做个烤兔招待姐姐吧。”
周岁槿笑着,十分飒爽。
如今的京都已经是芳菲四月,可边陲却冷得很,晚上一家人聚在院子里,围着篝火夜话,再烤上两只兔子,这种感觉,姜明枝很怀念。
她曾经也想去边陲看看,可她和楚谨呈定亲后,就只能关在屋里绣花了。
她那会儿很是羡慕弟弟妹妹,能跟着爹娘前往边陲,虽说日子苦了些,可家人一切,总会是幸福的。
曾经幻想无数次的场面,在今日终于变为事实。
即便她心中担忧,自己的到来,会打破他们的平静,可此时此刻的温馨,让她不舍。
只是多片刻的相守,等天一亮,她立刻离开,想必不会有事。
姜明枝泪盈于睫,笑着点头。
可夜半,一群黑衣人闯了进来。
姜明枝从京都带来的侍卫立刻与那伙人扭打在一起。
可这些人显然是常年在刀尖舔血的人,招招致命,完全没有给人留活路的可能。
眼见形势不好,姜明枝催着周岁槿和周时卿先离开。
可谁知一个黑衣人躲过侍卫的纠缠,竟然朝着周以怀就刺了过去。
电光火石之间,周岁槿中箭倒地。
……
一场刺杀,周岁槿被刺身亡,姜明枝的三个护卫也被杀。
周家众人连夜换了地方。
可姜明枝却深知,杀手能这么快找上门,一定不是今日他们到来的缘故。
很显然,边陲已经不安全了。
最危险的地方反而最安全。
姜明枝说服周家众人上京城。
“如今朝中波诡云谲,皇帝病重,皇子虎视眈眈,各方势力交斗,正是浑水好摸鱼的时候。”
姜明枝分析利弊,“大局未定,惠王是不可能放任任何人成为自己角逐之路上的绊脚石。”
当初周家死的死伤的伤,可唯独周家最核心的周将军一家,随着马车坠崖全都没了踪影。
话说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惠王生性多疑,绝不会轻易放弃搜寻周家人。
即便是错杀,也不会放过一个。
而如今,姜明枝刚好以出京寻医问药的理由,将周以怀一家包装成游医带回京,如此一来,顺理成章。
可回京的路途却并不顺利,一路上,姜明枝一行人不断被追杀,且姜明枝敏锐的发现,这些人似乎还并非出自同一批。
已然进了五月,日头逐渐毒辣,因为周岁槿的死,周以怀徐氏都郁郁寡欢,周时卿更是吓得日日梦魇,醒来便要找姐姐。
姜明枝目睹了曾经像个小小棉花团子一样,会软糯甜美的叫她姐姐的亲妹妹死在自己面前,就那样浑身是血倒下,她仿佛回到了当初亲眼目睹周家满门抄斩那日。
那日那样的日头,那样的心境,她本以为,历经多年,悲痛会被时间冲淡,可当目睹至亲惨死的悲剧再度上演,姜明枝的心底,依旧漫上浓烈的悲痛和悔恨。
她也会不断问自己,是不是她放下一切,假装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不去打扰爹娘弟妹的生活……岁槿就不会死了?
她不断陷入悔恨和自责中,可始终得不到自己想要的答案。
追杀并没有因为姜明枝一行人的煎熬而消停半分,反而愈演愈烈。
这日姜明枝一行人被追杀到山野,眼看随时都有可能被抓住,周以怀终于沉不住气了,亲自告诉了姜明枝一件他隐瞒至今的秘密。
“所以,这才是我自从来了边陲,就一直被追杀的真相?”
看着父亲从难以辨认的赤金扳指中取出一张巴掌大血书,姜明枝有些恍惚。
所以,父亲手上一直都是捏着关于惠王陷害他的证据的,只是周家已然覆灭,所以……父亲其实早已做出了选择,他并不想再踏入波诡云谲的皇宫,为已然逝去之人讨个公道。
时至今日,姜明枝才恍然大悟,历经生死之后,父亲想要的,只守住这一方安乐,什么功与名,清白还是泥沼,都不及眼前触手可得的天伦之乐。
所以,是她错了。
“明枝丫头,这个,就是一直以来,惠王最想找到的东西,我本想咽下这些脏水,就当什么也没发生过,带着你伯母和两个孩子隐姓埋名的过日子,人活着,比什么都重要,可如今槿儿也被我连累致死,继续下去,我不知道下一个死的是谁。”
周以怀抬眼,眼中含泪。
他比谁都清楚,如今的形式有多严峻,如今,到底是到了不得不作出决定的时候了。
“明枝丫头啊,周家的血海深仇,说到底与你是无关的,你能伸出援助之手已是不易,而今,伯父会担起自己的责任,只求你,能帮伯父最后一个忙。”
话至此,周以怀回首看了一眼哄着周时卿的徐氏,眼底有深深地不舍。
“帮伯父,保住你伯母和时卿的一条命,其余的,交给伯父吧!”
那一刻,化不开的悲伤涌上心头,父亲的决绝,和那份她再不敢言明的亲情,让她心口一阵阵的疼。
她还责怪父亲宁肯苟延残喘也不敢报仇,却不知父亲的爱不言,却震耳欲聋,他愿意豁出自己的性命,也要殊死一搏保住妻儿。
姜明枝垂下眼睑,再抬眼,便做了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