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际民宿的房间里,静得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声。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混合了循环系统过滤后的清新气味与一丝若有若无的金属凉意,房间的设计遵循着极简主义的美学,除了必要的陈设,再无半点多余的装饰,地面铺着一层暗灰色的高分子聚合材料,触感温润,光线落在上面,不会反射出任何刺眼的光芒,而是被温柔地吸收,让整个空间的色调更显沉静。
陈楚就这么席地而坐,身下是那片暗灰色的地面,他所在的位置恰好在巨大的玻璃幕墙下方,这是一个能够将室内与室外、渺小与宏大尽收眼底的角落,他的姿势看似随意,双腿盘坐,双手自然地搭在膝上,但紧绷的肩线和微微挺直的脊背,却透露出一种内敛的稳重。
在他的对面,同样席地而坐的是陈风萍。
陈风萍一头不羁的黑色长发随意地披散在肩上,几缕发丝不听话地垂在额前,随着他细微的动作轻轻晃动,他的脸上洋溢着少年人独有的飞扬神采,那是一种未经世事打磨的、纯粹的自信与好奇。然而,当他的目光投向陈楚时,那份飞扬便迅速收敛,化为一种发自内心的恭敬,那不是畏惧,也不是奉承,而是一种源自血脉深处、对强者天然的认可与尊重,他将陈楚视为父亲,更视为引路的灯塔。
房间里最引人注目的,无疑是那面占据了整面墙壁的巨大玻璃幕墙,它完美地隔绝了宇宙中的致命辐射与真空环境,却又将那壮丽无垠的星海毫无保留地呈现在眼前,透过这面晶莹剔透的“窗户”,可以看到一幅超越人类想象极限的画卷。
浩瀚的星空并非一片死寂的黑暗,而是充满了色彩与生命,深邃的墨蓝色天鹅绒背景上,点缀着亿万颗钻石般的恒星,它们有的发出炽热的白光,有的闪烁着温柔的黄晕,还有的则呈现出遥远而冰冷的蓝色。一条瑰丽的星河如绸带般横贯天际,那是无数星辰汇聚成的光之洪流,其间夹杂着大片大片深红或幽紫色的星云,如同神明不慎打翻的调色盘,在真空中缓缓弥漫、变幻着形态。
在这片宏伟的背景之下,密密麻麻的星际游轮如同夜色中的萤火虫,悄无声息地融入了这片星海,它们大小不一,形态各异,有的如利剑般划破黑暗,有的则像巨鲸般安然巡游。船体上闪烁的航行灯,红的、绿的、蓝的,在黑暗中拉出长长的、转瞬即逝的光轨,与遥远的星光交相辉映。这些人类文明的造物,在这片无垠的宇宙画布上,既显得无比渺小,又顽强地证明着自身的存在。它们共同构成了一幅动态的、充满了勃勃生机的星际航路图。
柳暗是这片静谧中唯一的动态,她背对着整个房间,面向那片壮丽的星海,她的站姿优雅而笔直,如同一株在寂静中盛开的夜兰,一身剪裁合体的深色长裙包裹着她玲珑有致的身体,从纤细的脖颈到挺翘的臀部,再到修长的小腿,每一寸曲线都仿佛经过精密的计算,勾勒出一幅足以让任何艺术家为之倾倒的画面。
柳暗的长发如瀑布般垂下,乌黑柔亮,与窗外的深空几乎融为一体。
星光透过幕墙,为柳暗的发梢和肩头镀上了一层淡淡的银边,让她整个人看起来既真实又虚幻,她就那样静静地站着,仿佛在与整个宇宙对话,她的背影,既有女性的柔美,又蕴含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力量感,那是一种源于精神的、掌控一切的强大自信,她似乎将整个房间的气场都凝聚在了自己身上,让陈楚和陈风萍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被她吸引。
这是三个年轻人第一次如此正式地共处于一个封闭的空间之内,而这次会面的发起者就是柳暗。
陈楚的目光并没有在柳暗的背影上停留太久,他微微垂下眼帘,视线落在自己身前三尺之外的地面上,仿佛那里有什么值得深思的纹路,内心没有丝毫的波澜。
与陈楚的深沉内敛不同,陈风萍的内心充满了激动与期待。
柳暗缓缓起身,她的动作轻柔而流畅,没有一丝烟火气,星光从玻璃幕墙映照过来,让她绝美的脸庞半明半暗,更添了几分神秘。
柳暗的五官精致得如同艺术品,一双眼眸深邃如夜空,仿佛能洞悉人心,她走到房间中央一个矮几旁,那里早已备好了一套古朴的茶具。
柳暗优雅地跪坐下来,开始为两人斟茶,她的手指纤长白皙,每一个动作——取叶、温杯、注水、出汤——都充满了韵律感,仿佛一场无声的仪式。
一股清冽的茶香,伴随着氤氲的热气,在房间里悄然弥漫开来,奇妙地冲淡了之前那份凝重的压迫感。她将两杯琥珀色的茶汤分别推到陈楚和陈风萍面前,动作轻缓,却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
做完这一切,她抬起眼眸,目光平静地扫过两人,然后用一种清晰而沉稳的语调,缓缓开口。她的声音不大,却像钟磬之音,每一个字都清晰地敲击在两人的心上。
“陈楚,陈风萍,接下来几天,将是见证伟大历史的时刻。而我们,将是历史的缔造者。为了确保我们三人能够被共同载入人类的史册,所以,我召集你们过来。你们有什么疑问或想法,现在都可以告诉我,我会为你们一一释疑。”
柳暗的话语,如同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瞬间在陈楚和陈风萍的心中掀起了滔天巨浪。
伟大历史的时刻。
历史的缔造者。
载入人类史册。
上述每一个词都重如千钧,充满了令人窒息的诱惑与分量。
陈风萍的呼吸猛地一滞,他几乎能听到自己心脏剧烈跳动的声音,他脸上的兴奋之色再也无法掩饰,双拳在身侧不自觉地握紧,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他感到一股热流从胸口直冲头顶,那是建功立业的渴望被彻底点燃的炽热。
相比之下,陈楚的反应则要内敛得多,他的瞳孔在听到这番话的瞬间,骤然收缩了一下,如鹰隼般锐利,他没有被那些宏大的词汇冲昏头脑,他的大脑在疯狂运转,试图从柳暗平静的表情和笃定的语气中,分析出更多隐藏的信息。他端起面前的茶杯,指尖感受着杯壁传来的温热,却没有喝,只是用这个动作来掩饰自己内心的波澜,并为自己争取更多的思考时间。
“为什么是我们三个人?”短暂的沉默之后,终究是更年轻、也更沉不住气的陈风萍率先打破了寂静。
这个问题问得直接而坦率。
是的,为什么?
放眼整个人类世界,强者如云,智者如雨,为何偏偏是他们三个?
面对陈风萍的质问,柳暗的脸上没有丝毫意外。她似乎早就料到会有此一问。她绝美的唇角,甚至勾起了一抹若有若无的、极其浅淡的笑意,那笑容里带着一丝了然,又有一丝仿佛看透了万古时光的沧桑。
她没有长篇大论地解释,也没有故弄玄虚地卖关子。她只是用那双深邃的眼眸静静地看着提问的陈风萍,然后又将目光转向一直沉默不语的陈楚。
“因为,我们三个人,是一个种族。”
“种族?”
陈风萍整个人都愣住了,脸上的表情凝固成一个大写的“错愕”,他下意识地重复了一遍这个词,他的目光下意识地转向陈楚,希望从这位他一向信赖的兄长脸上找到答案,或者,哪怕只是一丝和他同样的困惑也好。
他看到了。陈楚此刻也正直视着柳暗。
显然,柳暗的这个回答,同样远远超出了他的预料,他设想过无数种可能,但他从未想过,答案会是“种族”。这个词汇,简单、纯粹,却又蕴含着最根本、最无法动摇的联系,以及最彻底的排他性。
两个年轻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落在了柳暗的身上。
而柳暗,就端坐在那片星海之前,平静地迎接着他们沉重如山的目光,她的表情依旧神秘,眼神依旧深邃,仿佛在她的身后,不仅仅是一片星空,更是一个尘封了无数纪元的古老秘密,正等待着被开启的时刻。
星际民宿的房间里,空气一块无形的琥珀将三人封存在其中。
窗外是深邃的宇宙,星尘如钻,静默地旋转,但在房间内,寂静却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重量,没有旁人,没有干扰,只有彼此的呼吸和心跳声,在过分安静的环境里被无限放大。
柳暗那双深邃的眼眸,此刻像两口幽深的古井,平静无波,却又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线,让人看不透他心中所想。
终于,柳暗开口了,她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像一颗颗精准投掷的石子,准确地敲击在陈楚最脆弱的神经上。
“陈楚,”她缓缓说道,目光锁定着陈楚,“你是养父从一个实验室里面带出来的。这一点,根据我们在末日游轮上可以查证的信息,再结合晨曦号上的数据显示,可以得到一个初步的结论:你被养父从实验室带出来的时间,大概是一百八十年前。”
陈楚没有说话,因为,这些数据是他已经知道的,并不是什么秘密。
“之后,你被养父带到了行尸岛抚养。这个过程……极为漫长。”柳暗在这里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用词,又像是在刻意营造一种悬念。“你超过一百五十年的时间,都处于婴儿状态。也就是说,这段漫长到足以让一个王朝兴衰的时间里,你没有任何记忆。而就在大约二十年前,你才开始真正地‘长大’,你开始有了记忆。”
柳暗的眼神变得锐利起来,仿佛能穿透陈楚的血肉,直视他灵魂深处那些被尘封的、模糊的过往。“这个成长的过程,对你而言也是极为漫长的。因为,你根本没有清晰的时间概念。也许是二十年,也许是五十年,谁也说不准。你和养父在那个与世隔绝的岛上生活了一段时间,然后,你的养父死了。好在的是,到了那个时候,你已经拥有了独立生存的能力,甚至拥有了与岛上那些行尸一决高下,乃至猎杀它们的力量。”
柳暗身体微微后靠,“这种情况,一直延续到你在行尸岛上遇上星际海盗,并最终离开了行尸岛。是不是这样?”
“是的。”陈楚的大脑一片混乱,无数破碎的画面如潮水般涌现,阴暗潮湿的洞穴,养父苍老而布满皱纹的手,篝火边烤肉的香气,以及无边无际的、在月光下蹒跚行走的行尸,那些是他记忆的全部起点,是他认为的在行尸岛上所有的记忆。
他从未怀疑过这段记忆的真实性,却也无法解释其中的种种诡异之处。
为什么他的成长如此缓慢?
为什么他对养父死前的记忆如此模糊?
为什么他天生就对行尸有着一种本能的压制力?
这些问题,他曾归结于行尸岛的特殊环境,归结于自己是个异类。但此刻,柳暗的话像一把钥匙,强行打开了他刻意回避的潘多拉魔盒。
一百五十年婴儿状态……没有记忆……这些词语将他对自己身份的理解切割得支离破碎,他感觉自己仿佛站在悬崖边缘,脚下的土地正在一寸寸崩塌。
“嗯,是的。所以,你的实际年龄无法精确确定,但可以大概确定的是,你是在人类星际联邦政府崩溃之前,被你的养父从末日游轮的实验室里带出来的。也就是说,你至少有两百岁以上,这是可以确定的。”柳暗点了点头,似乎对他的反应毫不意外。
如果说之前的陈述是铺垫,那么接下来的话语,就是一场真正的风暴。
“现在,问题来了。”柳暗深邃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死死地钉在陈楚身上,“你的养父,为什么要把你从末日游轮的实验室里面带出来?你为什么绝大部分时间都处于婴儿状态,仿佛被某种力量抑制了成长?你为什么活了两百岁外表却还如此年轻?以及最关键的是为什么五大星域会突然爆发行尸病毒?”
“这些问题,你……思考过吗?”
最后一个问题落下,房间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我……”陈楚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什么都说不出来。
柳暗摆了摆手,示意陈楚不必回答,她站起身,开始在不大的房间里缓缓踱步。
“你不用回答我的问题,我们来捋一捋整条时间线。”柳暗的声音在房间里回荡,每一个字都清晰而冷酷。“末日游轮,它之前的名字叫‘夸父’。多么富有诗意的名字,意思是追寻光明,为人类可能到来的末日做准备。它最初的功能,就是一艘方舟,承载着在宇宙中保留人类文明火种的希望。”
“但后来,一切都变了。因为船上的生命科学以及空间科学取得了意想不到的、极大的成果,人类星际联邦政府的高层动了歪心思。”柳暗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讥诮,“长生不老,永恒的生命,这个自古以来就让帝王将相们疯狂的诱惑,他们也没能免俗。于是,末日游轮彻底脱离了它的初衷,开始倾尽整个联邦之力,研究所谓的长生不老药物。”
柳暗停下脚步,转身面对着陈楚和一直沉默不语的陈风萍。
“包括耗费巨资,在宇宙深处打造所谓的‘山海星’和‘尽头基地’,这些疯狂的举动,最终拖垮了五大星域的经济,然后,就在联邦政府摇摇欲坠的时候,行尸病毒爆发了,几乎是在一夜之间,人类星际联邦政府立刻分崩离析。”
说到这里,柳暗走回到陈楚面前,俯下身,双眼与陈楚平视。
“而行尸病毒爆发的这个时间节点,恰好,就是你的养父把你从末日游轮的实验室里偷出来的时间。”
“所以,我怀疑,你就是五大星域行尸病毒爆发的源头。你本身,就是行尸病毒的携带者!”最后几个字,柳暗几乎是一字一顿地说出来的。
“……”
陈楚张了张嘴,但他无法反驳。因为柳暗的逻辑推理,像一条冰冷而坚韧的锁链,环环相扣,无懈可击,它不仅解释了柳暗提出的所有问题,更可怕的是,它将陈楚自己都想不通的那些谜团,那些支离破碎的记忆片段,全都串联了起来。
为什么他能在行尸遍地的岛上安然无恙?为什么他天生就拥有远超常人的力量和恢复能力?为什么养父看他的眼神总是那么复杂?
原来如此。
他不是什么幸存者,而是灾难本身。
他也不是被神眷顾的异类,而是被诅咒的源头。
星际民宿的房间内,空气仿佛凝固成了无形的晶体,沉重而压抑,窗外的星河静默流淌,光芒却穿不透这间屋子里的浓重阴影。陈楚、柳暗、陈风萍三人席地而坐,形成一个沉默的三角。
柳暗用冷静到近乎残忍的语调,将一连串冰冷的事实与数据串联起来,像一把手术刀,精准地剖开了陈楚过往,露出了一个他从未想象过的、血淋淋的真相——他,可能是差点毁灭了五大星域文明的行尸病毒的源头。
陈楚的大脑一片空白,柳暗的每一句话都像一颗重磅炸弹,在他思维的废墟上炸开新的深渊。
“你本身就是行尸病毒的携带者!”这句结论,陈楚想反驳,却发现喉咙里发不出任何声音。
柳暗的目光没有丝毫动摇,他看着面色苍白的陈楚,继续将那个尘封了近两百年的故事细节,抽丝剥茧地呈现出来。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回荡在每个人的耳膜里,每一个字都带着历史的冰冷与宿命的重量。
“以上述的论据作为支撑,我有一个更为大胆的猜测。”柳暗的视线在陈楚和陈风萍之间缓缓移动,最终还是落在了陈楚身上,“我猜测,你就是‘夸父号’,也就是后来的末日游轮上,那个最终成功的‘长生不老’项目唯一的成果。”
在柳暗嘴里,陈楚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件物品,一个实验的最终产物。
“而你的养父,”柳暗的声音放缓了些,仿佛在追忆一个他从未见过,却能深刻理解其内心挣扎的灵魂,“他是一位有良知的科学家。他或许是项目的核心成员,亲眼见证了人类星际联邦政府高层的疯狂与贪婪。他比任何人都清楚,所谓的‘长生不死’一旦实现,对人类文明带来的绝不是福音,而是一场毁灭性的打击。”
“他深知,永恒的生命会催生永恒的暴政,会彻底扼杀人类社会的活力与希望。为了阻止这个足以毁灭一切的项目,他做出了一个极端的选择。”柳暗微微停顿,给了陈楚一个喘息的瞬间,却又立刻将他拖入更深的漩涡。
“所以,他偷走了你。并且,我几乎可以肯定,他还偷走或销毁了关于你的绝大部分核心研究资料。他要让这个疯狂的计划,从源头上彻底断绝。”
陈楚的呼吸变得急促。他记忆中那个总是沉默寡言、眼神中带着无尽疲惫与慈爱的男人,竟然有过如此惊天动地的过往?他不是一个普通的避难者,而是一个盗火的普罗米修斯,只是他盗走的,是足以焚尽整个世界的“神火”。
“理论上,”柳暗的话锋一转,变得更加冷酷,“你的养父最理性的选择,应该是杀死你,以绝后患。一个刚刚诞生、毫无知觉的婴儿,与整个人类文明的未来相比,孰轻孰重?对于一个理性的科学家而言,答案不言而喻。”
陈风萍下意识地握紧了拳头,眼中闪过一丝不忍。这个推论太过残忍,却又合乎逻辑。
“但他没有。”柳暗的声音里终于透出一丝温度,“因为他不仅仅是一个科学家,他还是一个有良知的人。他无法向一个在维生舱里安详熟睡的婴儿下手。那个瞬间,科学的理性败给了人性的光辉,或者说,是人性的软弱。他最终选择了一条最艰难、也最矛盾的道路——他带走了你。”
这番话,像一道微光,照亮了陈楚心中最黑暗的角落,他不是被遗弃的,而是被拯救的。
他的养父,那个给了他生命和自由的男人,在做出选择的那一刻,背负了何等沉重的道德枷锁?他既是拯救者,也是盗窃犯;既是英雄,也是罪人。
然而,这份拯救的代价,远比任何人想象的都要惨重。柳暗的眼神变得深邃,仿佛穿透了时空,看到了那场席卷五大星域的浩劫。
“他的行为,无意中引发了一场更大的灾难。我怀疑,你作为‘长生’的载体,体内蕴含的某种特殊因子,在脱离实验室特定环境后,发生了不可预知的变异与泄漏。这,就是行尸病毒在五大星域爆发的真正原因。”柳暗一字一顿地说道,“他本想拯救世界,却亲手推开了地狱的大门。”
陈楚的身体猛地一颤。
“当行尸病毒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席卷星海,人类星际联邦政府瞬间分崩离析时,他一定也意识到了,自己闯下了弥天大祸。”柳暗的声音里带着叹息,“他无法面对这个由自己一手造成的末日,也无法再回到任何人类聚居地。于是,他带着你,这个灾难的源头,也是他唯一的慰藉,选择了一座被人类世界遗忘的星球——行尸岛。”
行尸岛,这个名字让陈楚泛起无尽的苦涩,那颗星球,是他童年和成长的全部记忆,是他与养父相依为命的家园,可如今听来,那不是家,而是一座没有围墙的监狱,是养父为自己选择的、终其一生的流放地。
“他带着你,留在了那颗没有未来的星球上,进行一场漫长的、孤独的赎罪。只是,他没有想到,为了养大你,这个‘长生’的生命体,他耗尽了自己的一生……”
柳暗的话语,让陈楚的眼前浮现出无数零碎的片段,养父在昏暗的灯光下缝补他破旧的衣服,在风雨交加的夜晚,将他紧紧护在怀里,在他高烧不退时,用粗糙的手掌一遍遍抚摸他的额头,那些他曾经以为理所当然的父爱,背后竟隐藏着如此深沉的痛苦与牺牲。
“另外,还有一个细节。根据联邦崩溃前的记录,普通人类的寿命极限是一百五十岁左右。理论上,你的养父也活不到陪你真正长大的那一天。但他很有可能,在离开实验室时,偷走了一些用于延缓衰老、但并非真正‘长生’的药物,那些本是他深恶痛绝的东西,最终却成了支撑他养大你的唯一希望。”
陈楚沉默不语,他不再是一个简单的幸存者,他的存在本身,就承载着养父一生的挣扎、罪孽与伟大的爱。
房间里的寂静持续了很久,久到仿佛能听到星尘坠落的声音,陈风萍担忧地看着陈楚,却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任何语言,在这样沉重的真相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
最终,还是柳暗打破了沉默。
“我观看了你在五大星域与行尸战斗的所有全息视频。”柳暗的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要将陈楚从里到外彻底看穿,“从行尸岛到各大星域的战场,我反复分析了无数遍。我发现了一个非常奇特的现象。”
陈楚缓缓抬起头,眼中布满血丝,沙哑地问道:“什么现象?”
“你身上有一种气息,一种能让所有行尸,甚至是那些进化到极高等级的行尸,都感到本能畏惧的气息。”柳暗的声音压得极低,充满了某种令人不寒而栗的确定性,“它们不是在害怕一个强大的敌人,而是在敬畏一个更高阶的生命形态。那种感觉,就好像……”
柳暗停顿了一下,似乎在寻找一个最精准的词汇。
“大概,是它们感觉到了,你是它们的祖先。”
“祖先……”
这两个字从柳暗口中吐出,轻飘飘的,却像两座山,轰然压在陈楚的灵魂之上,他的大脑嗡的一声,世界在旋转,所有的声音都离他远去,他仿佛看到了尸山血海,看到了无数双空洞、腐烂的眼睛,都用一种混杂着渴望与恐惧的目光,狂热地注视着他。
他,陈楚,一生都在猎杀行尸,以守护人类为己任,他憎恶那些扭曲、恶心的怪物,将它们视为不共戴天的仇敌,可现在,有人告诉他,他就是那些怪物的源头,是它们的神,或者说,是它们的始祖。
这世上还有比这更荒谬、更讽刺的命运吗?
陈楚的嘴角,不受控制地向上牵动,最终,在脸上凝固成一抹比哭泣还要难看的苦涩笑容。
他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是行尸的祖先。
房间里再次陷入死寂。
这一次,没有人再说话,柳暗已经说完了她所有的推测,而陈楚,则需要独自面对这个足以颠覆他整个世界的真相。
窗外的星光依旧璀璨,但在此刻的陈楚眼中,那片深邃的宇宙,只剩下无尽的黑暗与冰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