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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事故分析初期,无非只有现场与数据记录两个切入点。作为这个爆炸现场,实际上已经暴露出了一些线索,只是没被人发现罢了,所谓的调查组,并非每个人都是专家,这种细致到点的线索,怕是需要侦探级的观察力与极其全面的专业知识才能摸透。

尤其是在90年代,事故分析理论还未完善的时候,面对这样全新事故的时候。

几分钟的讨论下来,大多数人已经不得不认可了张逸夫的说法。

“怪了,怪了,我怎么开始没有想到。”南钢望着现场,皱眉不解道,“我记得好像因为什么……我就一直盯着绝缘油和开关本身绝缘问题想了,没有单独考虑绝缘拉杆的事情,肯定有原因……”

“南司长,这不怪您。”张逸夫连忙说道,“我一开始也没这么考虑,是因为找了一位工人问清楚了才明白的,才考虑到拉杆的。”

“问清楚什么?”

“哼。”张逸夫已经瞥向了苗德林,“大家还记得一开始的时候么,南司长第一句话就问绝缘油有没有问题,还记得苗厂长如何回答的么?”

南钢立刻说道:“我记得清楚,他说没到更换周期,油面高度正常……”

“可实际上,这个油是换过的,在几天前检修的时候刚刚换过的。”张逸夫冷然道,“试想一下,我们如果知道这一点。无疑一开始就可以排除绝缘油的影响,将后续调查重点集中在其它部分上,不至于绕这么一大圈费心费力。”

“什么?油换过?”南钢听闻此言。那是又惊又怒,立刻瞪向苗德林,“你怎么回事?!这么关键的事情上撒谎??”

苗德林……很难,很难。

本来听到这里,问题在逐渐往设备上靠,他好像看见了一丝曙光,视张逸夫如救星一般。可这个救星摇身一变,突然成了灾星。一个纪律性问题劈头盖脸砸了过来。

张逸夫也是真的看不下他这样了,实际上这个问题点不点破皆可,但他咽不下了。换油这个谎言,一方面扰乱了所有人的思维。耽误了事故调查,另一方面让这家伙再次偷奸耍滑了,自己不点,他这辈子还会搞。这种作风这种秉性的人,不能再任其发展,更何况他还骗取了自家老大牛大猛的同情,简直就是犯罪。

此时苗德林心道,这件事承认了,自己就死定了。万不能认,反正事情都过去了,鬼还能还原啊。

“南司长……这油……确实是没换……”

“嘴硬?”南钢看了看苗德林。又看了看张逸夫,很快说道,“逸夫,哪个说的换过油的,你叫他出来。”

张逸夫斜眼望向了人群中的胖子,他已经捂着胯下惊尿了。

不好吧……人家这么不容易……

张逸夫转念一笑。朗然说道:“事故已经严重到这个程度了,后续电科院专家肯定会来。爆炸油箱内还有些残油,到时候一化验,看看各项指标,这个油是用了一年还是一天,立刻就可以得出结论。”

“逸夫,用不着这么麻烦。”南钢哼了一声,转望丰州电厂的其余人道,“刚刚的话你们都听到了,一化验就能出结果,不想跟着一起担责任的,现在快站出来。”

南钢脸色一狠简直就是一个活阎王,在此重压之下,检修车间的主任终于绷不住了。

你苗德林不要命咬死了赴死,还带着我?

绝境之时,每个小人物都会有自己的狠劲儿,这位主任踏上一步,如实说道:“司长……诸位领导,张逸夫说得没错,油是换过的,检修的时候刚刚换过……”

啪!

南钢双掌一拍,怒目投向苗德林:“好么!苗德林!你有本事!你有本事!枉我还给你留了条路。”

“……”苗德林完全辩无可辩,整个人都被抽空了。

撒这慌干嘛?撒这谎干嘛?

偷奸耍滑得了半辈子好处,然而一个没有任何意义的谎言,却足够直接将他推向深渊。

“哼。”南钢此时也懒得再骂他,到时候自有处分,他转而望向其它人,“张逸夫的这个说法,看来大家都认可了?”

“南司长,有一点还有疑义,张逸夫有考虑不妥的地方。”一个部里生产司来的小伙子举手道,“绝缘杆受潮还会有其它原因,不一定是渗水,考虑到苗厂长的作风,很有可能是他们在检修过程中造成的密封不严。”

墙倒众人推,一切的过错都砸向了苗德林。

事到如今,砸向苗德林是无所谓的,但如果把事故原因归结于此,无疑坑了当时检修车间的诸位工人,他们的操作流程是没问题的,白背锅。

果然,以检修车间主任为首的几人立刻就急了:“这位领导,绝对不可能的,我们丰州检修车间是出了名的守规矩,不可能犯这种低级错误。”

张逸夫深知大多数错都是苗德林犯的,这些工人真的没招谁没惹谁,便也跟着说道:“这个好办,二号出线开关不是还分着闸呢么?咱们开盖把绝缘拉杆取出来,一探便知。”

“好!好!没问题!”检修车间主任立刻表示支持。

南钢站在中间,望了望这位主任,又望了望欧炜。

他毕竟是有经验的领导了,不是那种蛮干型的,事到如今,进展足够,该缓一缓收一收了。为什么要缓?还不是因为欧炜与emc的关系?考虑到部里面错综复杂的关系,南钢此时也不好再一个劲儿地往深了纠,要缓一缓。看一看,平稳解决问题。

“再等等吧,等电科院的专家来了。”南钢咳了一声说道。“大家先去会议室。”

“南司长……”张逸夫向前踏上一步,“借一步说话。”

众目睽睽之下,一个小技术员表示要跟副司长单聊,这匪夷所思的场面就这么发生了。

南钢自己也楞了。

不过还是那句话,他是老领导了,能混到这地位的都有脑子。

张逸夫已经用他的言行征服了所有人,这小子有想法。一直憋着,憋到这会儿才说。绝对是个稳妥到爆的人物,他要借一步说,必然有借一步的理由。

“嗯。”他应了一声,引着张逸夫单独朝一旁走去。

其余人为了避免尴尬。又不得不扯一扯事故,赞赏一下张逸夫,声讨一下苗德林。

南钢与张逸夫走了几步便停了:“逸夫,有话直说吧。”

“南司长,我知道,这事儿得缓着办。”张逸夫说得云里雾里,也不点破,“刚才有一点我没有点明,实际上。现在运行中的其它开关,随时都有爆炸的可能。”

“???”南钢闻言大惊,“随时?那我们站在这儿不是在玩命了?”

“不会。爆炸前会发生闪络,有明显的危险声音。”

南钢这才松下了一口气,现在张逸夫的每一句话都是不可撼动的真理,调查事故再重要,还是没有自己的小命重要的。既然小命安全了,他很快便想到了小命无恙后的问题。

“确实……如果是绝缘拉杆受潮……这个闪络随时都会发生。剧烈的话会发出明显的声音,然后就是你说的绝缘油汽化爆炸……”南钢说着。越想越怕,“等等……如果是设备原因的话,其他几个绝缘拉杆很有可能也受潮了……也就是说,现在这样运行,相当于危险运行?”

“是的,非常危险。”张逸夫正色点了点头,“这种闪络导致的事故,不一定只能在开合闸的瞬间发生,随时都有可能发生。如果我们现在不着急不着慌,忙着开会定责,然后回到部里汇报,等着电科院的人来,再写事故分析报告,……在这个过程中若是再次出现爆炸,再次振荡……”

张逸夫没往下说,但结果谁都想得出来。

你南钢带着调查团队看了一圈,原因是揪出来了,但在处理上模模糊糊的,就这么走了,过两天再炸一个,谁的错?

丰州肯定有错,但南钢这团队也成废物了,成笑柄了,更有甚者,会背上调查不力的罪名。

想到此,南钢也明白了,现在不是给欧炜留面子留空间的时候,安全,重中之重,出了事什么他妈的面子关系,全滚蛋。苗德林众叛亲离的例子就在眼前,他南钢可不敢冒这个险。

此时,南钢头上已经渗下了豆大的汗珠。

险些就漏过去了啊,险些就定责拍屁股走人了啊。

还好,还好眼前的这个张逸夫拉了一把。

这会儿再看张逸夫,已经彻底他妈的深不可测了,这小子到底思考了多少东西?

论厚黑学,这位90年代的领导干部还是太嫩了,没经历过真正大天朝的洗礼啊!

“怎么办?”身为一个有多年经验的领导干部南钢,此时已经慌了,阎王吓成了小鬼,向张天师问道。

“南司长,咱们分轻重缓急安排。”张逸夫自然知道眼前的人不是真小鬼,只是现在慌了罢了,他没有丝毫隐瞒与狂妄,娓娓说道,“首先是避免突发事故,命令丰州电厂的人,24小时坚守这个升压站,拿着红外测温装置实时监控开关温度,一有异动立刻汇报调度拉闸。”

“对,对,实时监控。”

“同时,让赵局长那边尽量安排一下,减少丰州的负荷,我们冀北电厂还有空间,可以完全满负荷运作。”

“是是,现在的情况,丰州能停则停,至少先把那些绝缘拉杆烘干了。”

“同时,调电科院的人来,现在可以肯定是密封问题了,就看是安装还是设备厂商的问题了,让电科院的人立刻来,很快就能明白。”

“这个肯定,但这个周期……怕是被拉得……”南钢略显犹豫,“如果是安装问题的话,也许只发生在一号开关,后面也查不出来了啊?”

“我九成能肯定是设备问题,这批设备是苏联淘汰的,emc捡起来粗制滥造改造一下就送过来的。电科院调查的时候,让他们着重分析下接口和法兰,在高温高湿度的情况下反复测试,会有明显的负压渗水。”

“………………”南钢瞠目结舌,你知道的太多了。

张逸夫也无法做过多的解释,只得就事论事:“如果能查出问题的话,这批设备漏洞明显,铁定要换的,到时候咱们调查组就是大功一件,把安全隐患扼杀在摇篮里。相反,忽略这一点的话,随着这批设备在南方的普及,怕是会有更大的一轮故障潮,到时候一查,咱们丰州这儿是第一个出问题的,咱们调查组调查的。”

“明白了……”南钢擦了把汗,很快也想通了其间的利害,现在不是考虑与欧炜关系的时候了,“逸夫,就一点,你怎么那么肯定是设备问题?你怎么知道是emc重新组装的设备?”

“俄国佬,都那操行……”

“……”

张逸夫也觉得这么说太牵强了,只得补充道:“另外我看过一篇外文的论文,上面探讨了工业材质受温度影响所产生的变化,在特殊条件下,在俄国气候普及的设备,是有可能在潮热地区出问题的,尤其是这种细小的密封问题。这批开关主要用在东北,那里干冷,跟这个月的丰州肯定没法比,更别提南方了。”

这个说法,还稍微靠谱了一点,南钢不由得深想一步:“确实……这个品牌的进口设备,在价格上比其它几家厂商有优势,部里准备进一步采购配给南方电厂的,那样的话,就更麻烦了……”

“所以南司长,这事儿不好拖的,您拿主意。”

“嗯。”南钢托腮沉思片刻,而后感激的望向张逸夫,语重心长地说道,“考虑的太全面了,你是今年毕业的么?”

“是……”

“多大?”

“22岁半。”

“你父亲……”

“供电局的……”

“母亲?”

“抄表员。”

“…………”一阵哑然过后,南钢不禁拍了拍张逸夫,“我明白了,这些事我都清楚了,放心,我有分寸,这事就咱俩记得。”

“多谢南司长。”张逸夫拱手称谢道。

南钢的意思很明显,捅设备篓子的事儿,他来干,这件事造成的影响,他担得起,与功绩相比,这甚至不值一提。

但若是换做张逸夫单枪匹马,光明正大捅这件事,怕是扛不住某些领导的压力的。

同样的事,南钢做就是大大的好事,张逸夫来做就是大大的倒霉,这就是权力与力量的差异所致,这就是为什么要深藏功与名。

但南钢现在已经很清楚,张逸夫这等怪才,终有单枪匹马的一日。

此番的警醒,他亦牢记心中。

副部长对他的评价,还是不够高啊,这造化,没人能阻止他的。

为什么,因为南钢现在已经彻底喜欢上这小子了,比之姚新宇那类突施冷箭的高材生,比之夏雪那样不顾前因后果的作风都要喜欢。(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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