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乐看到金成哲陷入沉默,知道话已入心,等到人再开口,这才说道,“听哥们儿一句劝,选择性、策略性、巧妙地拉开一点物理和心理距离。至于具体.....”
程橙举起杯子,“乐哥,你说。”
两人碰了一下,金成哲又给满上,李乐琢磨琢磨,伸出手,掰起了指头。
“你先要做的,是精准定位你的价值,把靠谱和让人放心变成你的标签。等到部门处室,离不开你的笔杆子、你的协调能力、你的信息处理效率,而不是你无条件的个人依附和服从,展示出你是不可或缺的专业度,而非私人亲信。但老话说,过犹不及。你琢磨琢磨呢?”
金成哲捏着杯子,手里转着,想着,点了点头。
“再一个,咱们之前就说的,自我保护。经手的事务,务必程序完备、留痕清晰。敏感信息,只按职责范围传递,绝不越位,也不做非必要的耳报神。保护自己,也是保护领导。”
“还有,适时示弱。”
“示弱?”橙子问了声。
“不是你想的那种示弱,是制造一种合理的不可用。”
“合理的不可用?这词儿,新鲜,咋说?”
李乐笑了笑,“工作么,累是真累,别硬扛成铁人,身体是革命的本钱。不一定是真病,是适时展现力有不逮。”
“比如高强度跟了几次大活之后,找个非关键节点的合适时机,诚恳地向直接领导,而不是那位,表达身体有些透支,或者家里有点急事需要稍微缓缓节奏。”
“目的是传递一个信号,你丫是个努力但有正常需求的人,不是永不停歇的机器,还能避免被过度绑定在单一核心任务链上。”
“诶?”金成哲一抬头,“是啊,我们二处有一个哥们儿就这样,上次说什么生病回家歇两天,可我在拓东那边看到这人在和一群人踢球。”
“不过,这样会不会让人觉得?”
“呵呵呵,你以为别人不明白?”李乐一耸肩,“生病是一门艺术,谁不会生病?有时候不得不生病,生病好,生病能解千愁哇,至少,还有个带病工作不是?”
“嘶~~~~你个狗日滴心眼子也忒多了。”
“滚犊子!你还想不想听了?”
“想,来,再来一杯,你继续,继续说,我认真听。”
金成哲抓着李乐的手,两人扬脖,又干掉。
李乐擦擦嘴,打了个嗝,“接下来,请调或者轮岗做铺垫。找准机会,可以表达希望多接触不同领域工作的意愿。”
“比如跟你的处长聊聊,在领导身边学习收获巨大,但也深感自己基层经验、某方面业务知识还有欠缺,如果有机会,希望能到某个轮岗锻炼一下,更全面地提升能力,将来也能更好地服务领导。或者,某个专业性极强的‘冷灶’,记住,是带引号的冷灶,你别真去什么档案室那种。是不是可以自告奋勇去烧一烧?既能积累独特资本,又能暂时退半步,在漩涡边缘观察风向。”
“那好处是?”
“这显得你积极上进,视野开阔,同时也是一种温和的疏离。”
“当然,还有一个最后的办法,除非你下定决心。”
“啥?”
“遴选。”
“遴选?当逃兵?”
“扯淡,这叫战略性位移。社会学里面,有个结构洞理论,卡在关键位置是资源,卡在风暴眼就是靶子。你有履历,有背书,去试试水,跳到一个规则更透明、大树更稳健的林子,眼界、人脉、安全系数,三赢。这叫用脚投票的理性选择。当然,这需要下大决心,还要你们单位同意,你自己琢磨去。”
金成哲看了眼程橙,眼皮一耷拉,好一会儿才抬起来。
“乐哥,还有么?”
李乐嘿嘿着,“最后,就是八个字,广结善缘,不扎深根。”
“?”
“记住,你服务的是体系,而非个人。在做好本职、维系好与领导的工作关系同时,与其他部门、其他层级的实力派保持良好、专业的工作互动。”
“你的靠谱名声,应该在整个系统内都有回响,而非局限于一隅。这能极大增强你的抗风险能力。”
“乐哥,这些,听起来像是自保之术,会不会显得太油滑了?辜负了信任?”
李乐一皱眉,“大金子,这叫清醒的忠诚,对组织的忠诚,对职责的忠诚,对你自己和橙子未来负责的忠诚!是为了能持续地做事,是为了更客观地服务。”
“既然选了这条路,那么,第一个扣子一定要扣好。永远都不要忘记你是谁的干部,谁的公仆,古有食君俸禄,为君分忧,现在往大点说为人民服务,往小点说对得起这份工资。”
“大金子,你聪明,肯干,起点高。但这条路,光靠跟对人不够稳,关键是要把自己变成对的人,找到一条更稳妥、更能发挥你长处的赛道。”
。。。。。。
就在李乐琢磨着一会儿要不要上厨房里找大师傅问问这见手青怎么做才能不看见小人儿的时候,滇省艺术学院的一间办公室里,阳光饱满如熟透的橘子,慷慨地铺满整面窗。
窗内,普洱茶汤在素白瓷盏里荡漾着温润的光泽,曾敏啜了一口,语调轻松地扬起一边眉毛笑道,“又是艺术品基金?戴老鬼,莫告诉我你也着道了?”
“这茬羊毛收割机在国外早不新鲜了,专捡艺术眼光过剩、钱包又鼓胀的冤大头下手。”
对面,一位微微前倾身子,两鬓灰白,额头沟壑深深,眉宇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欣赏的中年男人,滇省艺术学院的油画老师戴瑞霖,放下茶杯,深深叹出一口气,“国内新鲜啊。羊毛可不光是镰刀割的,割完还倒欠一屁股账的人我都见了两个,这些虚头巴脑的金融游戏啊,搅得原本水就够浑的市场更是伸手不见五指。”
“要我说啊,真喜欢画的人藏画,图的是心头那股亲近热乎劲儿,玩基金钱的,想的是一本万利、转手抬价,心思歪了,栽跟头不是迟早的嘛!你说,那些个藏家,是太信别人,还是太不信自己眼睛?”
曾敏的语气里带着几分看透世情的调侃,这个圈子里,太阳底下哪还有新鲜事?
戴瑞霖推了推鼻梁上的老花镜,“信与不信,有时不过一念之差,利字当头嘛。”
说完,慢悠悠放下茶杯,话锋轻轻一转,“不过说到眼睛,老曾,倒有件东西,得让你这火眼金睛过过筛子。”
“啥?”
“画。”
“画?”
“你等等。”戴瑞霖放下茶杯,起身,去了一旁的柜子里,取出了一幅被一块蓝布包裹起来的画框。
“喏,这个倒是件乐事,”戴瑞霖把画放到一旁的画架上,边解着蓝布,边说道,“昨儿逛街遇见的,眼熟得很。价码低得白捡似的,我想着,这便宜我不占谁占?”
当蓝布落下,曾敏眯起眼,视线落在了徐徐展露的画面上。
可只一瞥,一丝真切的讶异出现在脸上。
画面上,是一个练功的芭蕾女孩,姿态舒展,光影柔和地流淌在她们年轻的身体曲线上,这分明是自己前几年舞蹈教室系列里的一幅旧作。
曾敏记得,当年在纽约的画廊,这幅画被一位藏家用十五万刀的价格带走了。
她摇着头,带着点既感动又不值当的感叹,“老戴,这也太破费了吧!何必呢!若喜欢得紧,直接跟我说一声,我照猫画,不是,我认认真真再给您涂一张差不离的,顶多费点颜料和时间,分文不收,岂不是更贴心?”
曾敏只当是这位老朋友不知通过什么关系,花了大价钱,硬生生把这幅飘洋过海的旧作给“赎”了回来。
戴瑞霖听了,嘴角翘了翘,没回应曾敏的调侃,只是轻轻敲了敲画夹的边缘,声音低沉了几分,“你再好好瞧瞧,往细里看。”
“瞧瞧?”
曾敏身体不由自主地起身,凑近了那幅画。
阳光斜斜地打在画面上,清晰得毫发毕现。起初是习惯性的扫视,掠过那些熟悉的线条、自己亲手构建的光影结构。
然后,曾敏的视线慢了下来,像探针一样,一寸寸地沉入画面的肌理。
看得极其专注,目光在人物裙摆转折处那片深色的背景上反复逡巡。手指无意识地在空中悬着,仿佛隔空描摹着那些笔触的走向。
“噫?”
曾敏的手指点向画面背景处几块看似寻常的暗色区域,“这里,这密度不对。”
“我画这种暗部过渡,习惯用细笔尖反复叠压,让颜料一层层吃进去,薄而透。可你看这儿。“
“太匀了,像是机器扫出来的,或者,是模仿者下意识地求稳、求快,少了那种反复试探的压劲儿。”说着,手指在画布上摩挲。
触碰处让曾敏有种陌生感,自己调和的独特色粉层理形成的沉稳颗粒质地消失了,眼前这片底色在强光下呈现出一种更流滑的光亮。
甚至在某些线条交汇处,隐约捕捉到一点细微的油腻。
指尖又划过一处阴影交叠的、极细小的凹陷转角该是锋锐沉静又有微妙的顿挫感,然而眼前的线条边缘却是温吞模糊的。
“还有这颜料,不对路。”
曾敏又说道,“我那时候,用的都是儿子从国外给我买的麦克哈丁,贵得心口痛的那种。调出来的色有筋骨。这个,意呆利的莓莉。这画,你花了多少钱?”
戴瑞霖伸手,在曾敏面前晃了晃。
“五万?”
“往实在了猜。”
“五千?”
“嗯哼,”戴瑞霖点点头,“就这价。上个月,盘龙江那边有个新开的‘拾遗’画廊,老板拍着胸脯说是海外回流的曾敏早期习作,有故事,价不高,当个念想。”
“我瞅着有意思,就当买个教学样本了。不过,老曾,不单是你的习作。最近春城、蓉城几个新冒出的小画廊、私人会所,像约好了似的,流水一样往外淌这些玩意儿好东西。”
“不止你的,还有其他几个人的,价钱嘛,也就几千顶天,品相看着可一点儿不习作。”
“哈?”
曾敏没有丝毫恼怒,反而眼中闪烁着强烈的好奇。
又俯身凑近那幅高仿的“舞蹈教室”,手指这次没有犹豫,极其轻巧地拂过画布边缘一角,那里有几道极其细微、几乎被完美融入背景肌理的、头发丝般的浅色裂痕。
“瞧瞧这儿,我那会儿用的底料和媒介剂,跟这仿品用的便宜货,性子可不一样。时间,真东西裂得含蓄,像老玉的牛毛纹。这个嘛.....”
曾敏摇摇头,指尖做了个轻微崩开的动作,“急了点儿,裂得也愣了点,像没敷好的面膜。”
戴瑞霖凑近细看,笑出声,“你这眼睛,这么点小破绽,显微镜吧?”
“自己画过的。”曾敏也笑,直起身,目光却依旧流连在画面上,带着一种欣赏的审视。
“不过话说回来,抛开这点底子和性子上的小破绽,单论这模仿的技法、对形体和光影的捕捉,老戴,这人手上真有活儿!肯定科班出身,下过苦功,笔性,摸得不是一般的透。这可不是照着画册依葫芦画瓢就能成的。”
忽然转头问戴瑞霖,“你刚才说,春城、蓉城都冒出来不少?路子都一样?”
“可不是嘛,”戴瑞霖点头,“货走得倒是快。价格摆在那儿,太像真的了,专钓那些想捡漏、眼力又还欠点意思的买家。”
曾敏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嘿,有点意思。这年头,能画得这么像的人,不多了。画得这么像,又只卖五千块的,更有意思了。”
“有意思吧?我到摸到点儿别的。”
“别的?源头?哪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