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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是每一座城市,都有一个担得起所谓艺术的地方,都有与众不同的风水。

就如麻园村,玩艺术的人觉得这是春城不可或缺的聚集地,而在当地老百姓眼里,它只是个混乱破烂嘈杂,聚集了各路牛鬼蛇神的,一直苦等着拆迁的城中村。

着名驴友徐霞客曾说这里是“遥顾四围山色,掩映重波间,青蒲偃水,高柳潆堤,天然绝胜”,背倚虹山、临靠草海,在山海之间。

而麻园得名,因为从明代开始,这边就开始大量种植品质优良的大麻,漫山遍野的大麻,之后又在这边形成了大麻的集中交易集市。

它是掩于都市中的城中村,鱼龙混杂,乱到没人愿意靠近,但这里也是滇省一个综合艺术的“文艺圈”,这是无数青年躁动的艺术之梦伊甸园。

无业游民、小偷、乞丐、小商贩、江湖游医、外来打工者、艺术家、诗人、地下乐队、艺术发烧友、高校学生.....。构成了麻园独特的艺术生态,混乱无序、生机勃勃。

这里有着各种秩序崩塌的美学,五楼出租屋能眺望街对面那家小情侣的日常,行为,煤炉炒洋芋的油烟与佛堂香火缠绕升华,公厕的味道和包子铺的香味儿打着架。

披头散发背画板的、拎着大提琴挤厕所的、凌晨三点在烧烤摊辩论康定斯基的,臭豆腐与松节油齐飞、佛号与摇滚共颤。

房东疯狂加盖楼房,外墙刷成扎眼的赤橙黄绿,糊块破布就当窗帘,一百一月,还不讲价。

这里的每个人都不像艺术家,但每个人都有可能是艺术家,不信看看那边儿摆摊卖水果的,长发及腰、腈纶裤配拖鞋,眼神忧郁迷离,时长对着香蕉发呆,怎么看怎么后现代。

这些人深深热爱着这个地方,吉他与画笔、喉咙与身体、烟与麻、酒与拳头、咿呀啊呀的混杂着唾液与一切液体的地方,包容和承载着他们的沸腾的梦与挥霍的青春。

在充满霉味的小屋里写着让他们沸腾的歌,找个街角的酒馆喝几瓶啤酒,抽着不怎么贵却格外“香”的烟。

麻园的艺术带着一股子江湖味,不专业,不正统,在外界看来,就是一群闲的没事做的“混混”,在脏乱的环境中,干着自以为是的“艺术”。

知道这里的环境,安全起见,曾老师把本来要躲在酒店里,睡个难得懒觉的李乐给提溜起来当保镖。

自从上了戴瑞霖的伊兰特,李乐就开始不断的打着哈欠揉着眼,蜷着腿半摊在不怎么宽的后座上。

“啊哈~~~~”

“你瞧瞧你,让你出来干点活,这一脸的不情愿。”曾敏回头瞄了眼。

“妈诶,我没不情愿,就是困、累、乏、疲啊。”

“哪那么多形容词,不就是懒?”

“真没。”

“昨晚干嘛了,从你同学那回来不就进房间了?”

“还不是克里克特教授,催着修改一份文献综述,前两天在姜叔那儿,没网,昨一看,好几封修改意见邮件。再加上昨晚上和富贞视频,李笙非得让我唱白龙马蹄儿朝西,猴哥猴哥你真了不得,才肯睡觉。”

“哈哈哈哈~~~~”曾敏笑起来,“以后啊,俩孩子,李笙你是难管喽。”

“嘁,难管?天底下没有揍不乖的孩子。”

“那你先问问老太太。借你个胆儿,老太太现在一口气儿还能上五楼呢,抽你。”

“我就不能回南高丽揍去?门一关,谁知道?”

“得了吧,说说大话痛快痛快嘴,你先把富贞那关过了再说。你得明白自己在家里的地位,你现在属于统战对象。”

“那意思,就我和老王了呗?”李乐叹口气,“惯吧,惯吧,你们就惯吧,惯得孩子五谷不分没了能力,惯得四体不勤无法生活,将来一事无成把前途毁了,我无非陪着搭上一辈子的养老钱就是。”

李乐一句话,让车里顿时充满了笑声。

一路前行,过了黄土坡,到了麻园。

伊兰特在村口彻底失了威风。

车轮碾过坑坑洼洼的路面,溅起的泥点子糊上了车门,车窗摇下,混杂着某种发酵物酸馊馊的气息扑面而来,让狗鼻子的李乐醒了盹。

抬眼瞧,狭窄的巷道两侧,是疯狂加盖的“握手楼”,歪歪扭扭。

外墙刷着刺眼马赛克和一些涂鸦,远看着就像打了码。

一栋二楼晾晒的花床单下,一个光着膀子的男人,正蹲在那,抽着烟,瞄着楼下来往的行人车辆,眼神却空洞的像在思考人生。

街角小庙飘出的廉价香香味儿和一盘小吃摊上的焦糊孜然味在空气里纠缠,偶尔还能听到几下敲鼓的、电吉他的嘶鸣。

车停到一间空置的门面房门口,三人下来。

戴瑞霖走在前面,熟门熟路,不时跟路边某个背着画板、眼神飘忽的长发、短发、秃头男生女生点头示意。

曾敏戴上一顶宽檐草帽,目光地扫过两旁墙上那些狂野或潦草的意义不明或者污言秽语的涂鸦,电线杆上层层叠叠的“吉他教学”、“乐队招人”、“画室模特”的小广告。

李乐走在曾老师身后,在逼仄的巷道里像个移动的塔楼,微微皱着眉,眼神里特有的审视。倒不是嫌脏乱,

而是被一种训练的本能,带动的在观察这个戴老师嘴里,艺术贫民窟的生态位分布、人群行为模式与空间权力结构,心里琢磨着,这特么混乱表象下的秩序是如何自洽运行的?这地方要是来做田野调查,估摸着能出几篇顶刊也说不定。

“老戴,你确定是这犄角旮旯?”曾敏脚尖一抬,小心地避开一个污水横流的窨井盖。

“线报错不了,就前面那栋,蓝铁皮顶三层那家。”戴瑞霖指着不远处一栋外墙斑驳、顶楼突兀地焊接出一间锈迹斑斑铁皮屋的楼房,“说是二楼东头。”

等进了楼道,狭窄陡峭,漫着经年潮湿霉味。

李乐侧身护着曾敏和戴老师,手肘蹭过油腻的墙壁。

靠近东头那间屋,李乐又闻到一股混着颜料的味道。

瞅了眼曾老师,点了点头。

敲响那扇薄薄的、漆皮剥落的铁皮门,里面传来一阵慌乱的窸窣声和压低的人语。过了好一会儿,门才开了一条缝,乱糟糟的油腻打绺,脸色苍白的脸上,一双警惕、布满血丝的眼睛。

“你们,找谁?”

戴瑞霖堆起笑容,像个收旧画的小贩:“朋友介绍,听说你们这儿有活儿,画得不错,想看看,收几幅。”

门缝后的眼睛扫过三人,在李乐魁梧的身形上停顿了一下,犹豫片刻,“买画去盘龙江的画廊,这里不卖。”

说着,就要关门。

戴瑞霖手一撑门,“别啊,刘安富太黑,我们直接找画的人,不更便宜?”

“这,不合规矩。”

“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我们带钱来的,看好掏钱,拿画走人,和姓刘的没关系,咋样?”

“......”

门后的眼神闪烁了一下,“你还是找老刘吧。”说着就要关门。

就在房门门关上的一瞬间,李乐伸开大手一按,略一使劲,顺势推开。

“诶,你,你们.....”

不到十平米的小屋,像个蒸笼。一股更浓烈难闻的的松节油、汗味和劣质烟草味儿弥漫着,都有些辣眼。

墙角堆着成卷的廉价画布和颜料管,散落的临摹稿,还有,一地烟头。

窗户被一块脏污的布帘半掩着,唯一的光源是头顶一盏惨白的节能灯。

而除了长毛,还有一个小平头,瘦了吧唧的年轻人坐在小马扎上,背对着门,面前是画架,画架上正是一幅接近完成的芭蕾舞女的仿作。

听到开门声,小平头紧张地回头,黑眼圈都大了几分。

等到曾敏进了屋,拿下了帽子,开始环顾,那张在艺术杂志和电视访谈中出现过无数次的脸,让两个年轻人的表情瞬间凝固了。

“跑!”长毛嘶哑地喊了一声,猛地推开画架就要往门口冲。小平头的反应慢了半拍,但也立刻弹了起来。

可再快也快不过李乐,李乐先把老妈挡在身后,一个跨步,长臂一伸,像抓小鸡仔一样,精准地揪住了长毛的后脖梗,往回一带。另一只手顺势一捞,把刚起身的小平头给稳稳地按回了小马扎上。

“哎哟!”

“放开我!”

两人不住挣扎,但在小李秃子的压制下,动弹不得。一时间,长毛的脸憋得通红,小平头的眼神里充满了绝望。

“跑什么?”

李乐声音不大,还透着笑,可怎么看,怎么都像不怀好意。

曾敏没理会,目光已经完全被画架上的那幅仿作吸引。

绕过李乐,径直走到画架前,俯身细看,又把脏兮兮的窗帘拉开,伸出手指,在画布边缘的颜料堆叠处轻轻蹭了一下,捻了捻指尖。

“手法很老练,”曾敏点点头,“对光影的捕捉很敏锐,特别是这个苹果高光的转折,过渡模仿得几乎以假乱真。笔触的节奏感也不错,看得出有扎实的基本功。”

转过头,目光扫过两个面如死灰的年轻人,又转回来,落在那幅仿作的角落签名处,“就是这里,模仿我的签名,笔锋太犹豫了,少了点我签名时那股子不管不顾的劲儿。还有,”

又指了指画面背景处几块深色区域,“这里的调色油用多了,显得油腻,不够透。我习惯用媒介剂堆叠出层次,不是单纯靠油。”

戴瑞霖也凑近看了看,点头补充,“嗯,形体和色彩关系抓得准,说明眼力很不错,手上功夫也跟得上。”

“就是吧,整体气韵还是差了点火候。曾老师的画,底色里有股狠劲儿,像砍出来的那种。这个,太顺滑了,追求表面的像,反而把底下支撑的骨给弱化了,有点可惜啊。”

戴瑞霖叹了口气,“技术活儿是达标了,但气和韵,还有意识没跟上。”

两个年轻人听着这近乎专业的点评,先是错愕,随即是更加的脸红。

长毛嘴唇哆嗦着,“曾,曾老师,我们。我们不是故意的,我们就......”

曾敏一抬手,打断了他的辩解,又看向转向墙角堆着的几个画框,上面零盖着几块油腻脏兮兮的抹布。

“那些,是你们自己画的?”

“呃,是。”

曾敏点点头,示意李乐撒手。

“拿来我看看。”

李乐松开手,对两人嘿嘿一笑。

长毛犹豫了一下,看了看小平头,又看了看李乐,最终还是颤抖着手,走过去,拿开抹布,靠墙掰开。

画布不大,颜料堆叠得厚实甚至有些拙。

题材就是麻园村,扭曲的电线杆、油腻的早餐摊、晾晒在违章建筑上的花床单,笔触里压抑着一股粗粝的生命力,像石头缝里挣扎出的野草。

“这些,是你们自己画的?”曾敏走过去,指尖几乎要触到画布上那片用刮刀粗暴堆砌出的、代表水泥墙的灰白色块。

长毛下意识点头,眼神里充满困惑。

曾敏笑了笑,弯腰,凑近另一幅描绘雨夜街景的画,审视着那片用群青和煤黑搅和出的混沌天空。

“胆子不小哦,敢用这么脏的色调压画面重心。”随即虚点天空与下方一盏孤零零灯泡的交界处。

“这里,光晕的过渡太生硬,像刀切。想要破开这片脏,不是靠堆高光,是靠呼吸感,边缘线松一点,透点底层的暖赭石,哪怕就一点点,死局就活了。”

戴瑞霖也凑过来,扶了扶眼镜,指着另一幅画中蹲在煤炉前的老妇,“人物动态抓得准,艰难感有了,但不是终点。”

“曾敏,你看这根脊椎的弧度,太符号化。看看她攥火钳那只手,指关节的力度和手腕的松弛形成的张力,这才是活着的证据。画形过关,欠的是对势的敏感,那股子咬牙硬扛又认命的劲儿,没透出来。”

两人一幅幅仔细看过去,屋内只剩下沉重的呼吸声,还有小李秃子的哈欠。

“视角选得好,有生活气息。但线条太紧了,放不开,怕画错?构图可以再推敲,右边留白太多,有点失衡。”

“色彩感觉很好!有表现力,这柠檬黄的运用很大胆,很提神。但形还是有点跑了,颧骨的位置不对,下巴的结构也含糊了。敢用色是天赋,但形是骨架,不能丢。”

“想法是有的,想表达的东西能感觉到。但太急了,笔触过于杂乱,缺乏内在的秩序和力量支撑。抽象不是乱涂,每一笔落下都要有理由,要能撑住画面。现在这个,有点泄气。”

专业的点评一句句,瞬间刺破了房间里绝望的粘稠空气。

长毛和小平头呆立着,眼中熄灭的光一点点重新聚拢,嘴唇翕动,却发不出声。

等到最后,点评完毕,曾敏拿着草帽,随意地扇了扇风。顶着眼前这两个衣衫破旧、一脸憔悴却眼神深处藏着不甘的年轻人,沉默了几秒,忽然笑了。瞬间让这脏乱的小屋里,亮了几个色调。

“诶,两个小画虫,都叫撒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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