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指南针那间被低气压笼罩的会议室出来,午后略显黏稠的阳光扑面而来,刺得李乐微微眯了下眼。
金融城钢铁玻璃森林的缝隙里,空气依旧带着一股子空调排出的、经过反复过滤的虚假清新,与刚才屋里那种混合着焦虑、恐慌和一丝若有若无的埋怨的滞重气息截然不同。
李乐摸了摸裤兜里的车钥匙,走向自己停在不远处的卡罗拉,刚拉开驾驶座的门,身子还没坐稳,副驾驶的门却被人从外面“咔哒”一声拉开了。
一道窈窕的身影带着一阵微热的香风,弯腰坐了进来,动作自然得仿佛预定好了似的。
歪头一瞧,是罗婵,微微喘着气,鼻头有细密的汗珠,几缕发丝黏在颊边,脸上却带着一种故作镇定的、甚至有点蛮横的表情。
浅藕荷色的真丝无袖衬衫,料子轻薄,隐约透出底下吊带的轮廓,下身是条米白色的及膝铅笔裙,勾勒出恰到好处的腰臀曲线。
“劳驾,拉我一道。”罗婵侧过身,一边低头系安全带,柔软的面料随着她的动作,在身前勾勒出柔和的弧度。
车厢空间本就狭小,她这一进来,那香气便更浓郁了些,无声地侵占了每一寸空气。
“怎么,不欢迎?”
李乐握着钥匙的手顿了顿,一边低头将钥匙插进锁孔,一边扯了扯嘴角,“坐人家的车,还这么理直气壮的?”
引擎发出一声沉闷的启动声。
罗婵闻言,轻轻笑出声,那笑声像是一串细小的珠子落在玉盘上,清脆里带着点娇慵,又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那,也得看是谁的车不是?”
“怎么,不欢迎?”又追问了一句,眼神里带着点探究,像猫儿一样。
“岂敢岂敢,罗大小姐屈尊降贵,是小车的荣幸。”李乐笑了笑,拧动钥匙,引擎发出一阵沉闷的启动声,打破了车厢内的寂静。挂上d档,轻点油门,车子缓缓汇入午后略显稀疏的车流。
“回学校?”
“嗯,下午约了导师聊论文框架,唉.....”罗婵轻轻叹了口气,身体微微后靠,头偏向车窗一侧,目光有些失焦地落在窗外飞速掠过的街景上。那些光鲜亮丽的银行大厦、步履匆匆的西装革履,此刻在她眼中,似乎都蒙上了一层不确定的阴影。
车厢里陷入短暂的沉默,只有空调系统低沉的送风声和轮胎碾压路面的沙沙声。
车载收音机没开,一种微妙的、混合着香水味、皮革味和彼此呼吸声的静谧在蔓延。
“最近很忙么?也没见你在群里冒泡。”罗婵忽然转过头,打破沉默,语气像是随口闲聊,但目光却若有实质地落在李乐侧脸上,仿佛在细细分辨他每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
注意到他眼下有淡淡的青黑,下巴上冒出了些许胡茬,那张女相曲线的脸上,倒是透着股不加修饰的阳刚气,和往常里温润懒散的气质弄出了反差来。
李乐双手稳握着方向盘,目视前方,感受着身旁投来的视线,心里嘀咕,面上却不动声色,“还成吧,老样子,瞎忙。倒是你,最近应该很忙吧?”话头一转,自然而巧妙地把话题引回对方身上。
“哈,托您的福,”罗婵眉眼弯了弯,那笑容里带着点真实的无奈和一丝调侃,眼波流转,扫过李乐的侧脸,“帮我看的论文初稿,我拿回来自己又仔细读了一遍,再比对一下导师给的参考文献和之前的整理的资料.....就觉得,自己之前写的那都是什么狗屁玩意儿,有点拿不出手了。好些地方逻辑松散,论证也薄弱。没办法,只好咬着牙,推翻了重写。”
感受到来自副驾驶的目光,那里面似乎带着温度,让李乐半边脸颊都有些微微发烫。轻咳一声,“得,那还怨我喽?”
“没,挺好,真的。”罗婵连忙摆手,“以前总觉得,能顺利通过答辩,拿个merit就谢天谢地了。现在被你这么一划拉,反而觉得,怎么也得朝着distinction努力一把了,不然都对不起你那些红笔批注。”
她说着,自己先笑了起来,眼角漾开浅浅的细纹,像春风吹皱的池水,带着一种这年龄,女生特有的风韵。
“那是好事儿,加油。”李乐点点头,绿灯亮起,他重新专注路况。心里却寻思着,这女人倒是懂得如何把感谢和亲近表达得恰到好处,不卑不亢,又让人受用。
就在这时,罗婵忽然身子一歪,朝着驾驶座这边倾了过来。一股更浓郁的、带着暖意的香风瞬间袭向李乐,不是那种浓烈刺鼻的工业香精味,而是某种以铃兰、玫瑰为基调,后调带着点沉稳木质香的、价格不菲的香水气息,忽的在李乐的鼻尖唇畔氤氲起来。
随即,李乐只觉得抓着档杆而的右边胳膊,突然被一团温暖、饱满且极具弹性的柔软触感轻轻压住。
那触感透过薄薄的衬衫面料,清晰无比地传递过来,带着温度和一种微妙的、充满暗示的重量。
他甚至能感觉到那柔软边缘微微陷下去的弧度。右手下意识地一僵,差点没稳住方向。
紧接着,一股温热的气息吹拂在他的耳廓上,痒痒的,带着如羽毛轻拂般的缱绻绵软。罗婵的声音压得低低的,几乎是用气声送进他的耳朵里,每个字都像带着小钩子:
“那我,写完了,你再帮我看看?”
这声音,这触感,这距离....李乐登时觉得半边耳朵“轰”地一下像被点着了,连带半边脖子都僵了。心跳没出息地漏跳了一拍,接着又疯狂地加速擂动起来。
妖精!安敢乱我本心。
李乐几乎是本能地、带着点狼狈地,猛地将右手从档杆上抽了回来。然而,就在手背收回的瞬间,似乎又不可避免地、擦过一片丰腴柔腻的所在,触感如同过电,让他指尖都微微发麻。
目不斜视地盯着前方道路,仿佛那灰扑扑的沥青路面 变成了什么绝世名画。
轻咳一声,努力让声音听起来平稳如常。
“那什么....这就很木有什么必要了吧?你找你导师,或者院里其他的教授、师兄师姐,不比我这半吊子强?”
说完,下意识地抬起左手,揉了揉还有些发痒发热的鼻子尖,指尖却仿佛还残留着刚才手背上那惊鸿一瞥的、浅淡却萦绕不去的馥郁香气。这下,连腮帮子都觉得有点微微发烫了。
然后,他就听到耳边传来一声极轻极轻的、几乎微不可闻的,带着点儿得意,又有点儿嗔怪的戏谑,“胆小鬼。”
声音轻得像叹息,却又清晰地钻入耳膜。而那股压迫感的香风和柔软的触感如潮水般退去。
罗婵已经若无其事地坐直了身子,重新靠回副驾驶的座椅,神态自若地整理了一下耳边鬓角的落发,仿佛刚才那个极具挑逗意味的小插曲从未发生过。
她甚至还顺手调了一下空调出风口的方向,让凉风更直接地吹向自己泛着淡淡红晕的额头,然后才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转头问李乐,语气恢复了平常聊正事时的冷静,“哎,说正经的,刚才会上,你怎么想的?”
正暗自抚平心绪、努力把注意力拉回驾驶上的李乐,被这突兀的转折弄得一愣,“啊?”了一声,脑子还有点沉浸在方才的兵荒马乱里。
“我,啥都没想。”
罗婵看着他有些茫然的表情,忍不住“噗嗤”笑出声来,方才那点暧昧气氛瞬间荡然无存,“我问你,对刚才韩远征说的,王铮这事儿可能对基金产生的影响,你怎么看?”
李乐这才恍然,定了定神,一边操控车子拐上通往艺大的主路,“哦,这个.....你咋想的?”把问题抛了回去,习惯性地隐藏自己的真实想法。
罗婵敛了笑,手指摩挲着安全带的边缘,沉吟道,“我觉得......韩远征这人,做事一向还是挺靠谱的,考虑问题也周全。他既然说了会尽力想办法,应该,总会有解决办法吧?”
“再差,估计也不至于让我们投进去的那些钱真的全打了水漂。毕竟,基金架构本身是合法的,我们其他Lp的背景也干净。”
她的语气带着一种试图说服自己的乐观,但眼底深处那丝不确定,还是被李乐捕捉到了。
李乐看着前方一排车中间的空挡,打灯,转向,一脚油,迅速的攮了进去,“这是出师未捷身先死啊。事儿还没干成一件,先掉坑里了。而且这坑,看起来水还挺深。”
“韩远征是靠谱,但他不是神仙。FSA和苏格兰场联手查案,程序走到哪一步,最后定什么性,不是他一个人能掌控的。”
话锋微转,像是随口一提,却又带着点意味深长,“不过,韩远征靠谱,那个今天都没露面的盛镕呢?你怎么看的?”
罗婵闻言一愣,秀气的眉毛微微挑起,转头紧紧盯着李乐:“你什么意思?”
“没啥,”李乐看向车窗街边那些红砖建筑,“就是觉得,关键时刻缺席,总不是个好兆头。”
“王铮是他力主引进来的,当时的尽职调查也是他主要负责接洽。”笑了笑,那笑声里听不出什么情绪,“先看看韩总怎么应付吧。走一步看一步。”
几句话点到即止,却像一颗小石子投入罗婵心湖,激起了更深的涟漪。她张了张嘴,可在喉咙里打了个转儿又咽了回去。
之后的一段路,两人都没再说话。车厢里只剩下引擎平稳的轰鸣和窗外模糊的城市噪音。
一种微妙的气氛在沉默中流淌,混合着未散尽的暧昧、忧虑,以及某种心照不宣的试探与坚定的回避。
“诶,到了。”李乐指了指车外的大楼。
“谢谢。”罗婵解开安全带,推门下车。
关上车门前,她却又扶着车门,弯下腰,探进头来,深深地看了李乐一眼。那眼神复杂难明,有关切,有探究,或许还有一丝刚才未能得逞的、小小的不甘和.....鼓励?
阳光的金辉勾勒着柔美的面部线条,发丝被微风拂动,搔着光洁的额角。
什么都没说,只是那么看了李乐两秒钟,然后轻轻关上了车门,转身踩着高跟鞋,“哒哒哒”地走向教学楼,背影在夕阳下拉得很长。
隔着车窗,李乐看着她窈窕的背影步伐从容地走向校园大门,直到消失在熙攘的人群中,才长长地、无声地舒了一口气。
刚一直紧绷的神经骤然松弛下来,这才发觉后背竟隐隐出了一层薄汗。抬手搓了搓脸,低声嘟囔了一句,“我滴妈耶~~~罪过,罪过,阿没托佛。”
这女人,真....啧啧啧。
怪不得当初伍岳私下里半开玩笑半认真地提醒自己,说罗婵,大方爽利,心里门儿清,手段玲珑。这么几次下来,老同志的眼睛果然是雪亮的。
诶,我要是长得丑点儿就好了,比如,大葱?李乐瞅了眼后视镜里的自己,又摇摇头,不成不成,那也太特么寒碜了。
低头看了眼腕表上的日期,脸上浮现出一丝若有若无的、带着点期待的微笑来。
不过,一想起王铮进去了,以太公司被查,指南针基金陷入停滞.....这一连串的变故,像一副被推倒的多米诺骨牌。而最开始,似乎正是源于自己那轻轻的一推。
咂咂嘴,重新挂上d档,轻点油门,银色卡罗拉悄无声息地汇入车流,向着公寓方向驶去。
。。。。。。
短裤汗衫的小李厨子,左腿踩在椅子上,右腿耷拉着,特没形象的坐在桌前,对着笔电的键盘噼里啪啦着,旁边是一本纸页上密密麻麻特有的、中英文夹杂且辅以各种符号与箭头的书面笔记。
手指挑动着,把今天在指南针会议室里观察到的众生相,转化为文档上不断浮现的冷静的学术语言。
“田野笔记(突发性事件观测),王铮事件,作为圈层断裂的催化剂与显影剂。两个被捕样本的对比分析。”
“核心事件,圈层内关键资本节点人物王铮(以太解决方案创始人,指南针基金重要Lp)因涉嫌参与有组织洗钱活动被苏格兰场与FSA联合调查并羁押,其公司被查,导致其作为主要投资方之一的指南针私募基金被FSA暂停运营,引发圈层内部震荡。”
“一、 事件性质定位:系统性风险从隐伏到显性化的临界点。”
李乐敲下标题,稍顿,思考着如何界定王铮其人在这个圈层中的位置。
“王铮被捕及以太解决方案被查封,作为一起外生性冲击,对以指南针私募基金为核心节点的留学生精英圈层产生了显着的涟漪效应。”
“......意味着其个人社会资本的瞬间蒸发,更动摇了圈层内部基于成功者身份认同的互信基础......这反映了在风险暴露时,圈层内部固有的责任分配与同盟关系会迅速重组,寻找替罪羊或疏离关联方成为一种本能的风险切割策略......”
“观察到圈层边界的强化与模糊并存......圈层的内部认同出现裂隙,边界在我们与他们\/他之间变得模糊而游移。”
“事件暴露了该群体在跨国情境下对风险认知的局限性与其社会资本的脆弱性......所依赖的精英标签与名校光环,在刑事司法与金融监管机构这类庞大的体制性力量面前,显得不堪一击。”
“亦促使圈层成员重新评估其身份表演的成本与收益。”
李乐琢磨琢磨,回忆着会议室中各人的表现,继续写道,“二、 个体层面的反应与策略调整初步观察。”
“韩远征,组织者\/稳定器。试图维持秩序,强调程序正义和集体应对,但其努力在系统性的外部压力FSA,和对盛镕的质疑的内部压力面前显得力不从心。代表着圈层试图理性化处理危机的努力,但其成功与否高度依赖外部专业资源和内部的团结程度,前景不明。”
“罗耀辉,批判者。 其激烈的反应可视为对既有权力结构和决策模式的不满宣泄,也反映了部分成员对粗放式发展模式的反思。他可能寻求在危机中争取更多话语权,或选择与当前核心保持距离,甚至用脚投票。”
“庄欣怡、罗婵等,参与者\/依附者。表现出明显的忧虑和对权威解决方案的依赖。她们的焦虑不仅源于经济损失,更源于圈层归属感可能破裂带来的不安。其后续行为可能趋于保守,更加注重风险规避,或寻求新的依附对象。”
“盛镕,盛镕.....”
写到这儿,李乐挠了挠头,开始寻思怎么给这人定义,就听到一阵清晰而克制的敲门声响起,打破了一室的寂静。
李乐皱了皱眉,这个时间点,会是谁?
合上笔记本,起身走到门边,透过猫眼向外看去,就瞧见,韩远征站在门外,脸上带着一丝难以掩去的疲惫。
门外站着的是韩远征。他换下了下午那身略显正式的衬衫,穿着件深蓝色的polo衫,但脸上疲惫的痕迹在楼道昏暗的光线下反而更加明显,眉头紧锁,嘴角向下抿着,整个人透着一股强打精神后的沉重。
李乐打开门,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惊讶,“哟,韩总?大驾光临,有失远迎。”
韩远征扯了扯嘴角,勉强挤出一个笑容,“路过附近,想着你估计还没睡,上来碰碰运气。不打搅吧?”
“哪儿的话,请进。”李乐侧身将他让进屋内。
韩远征走进客厅,目光下意识地扫过房间。当看到书桌上那堆砌如城墙般的书籍文献和摊开的笔记本时,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情绪,有羡慕,也有一丝自嘲式的感慨。
“李乐,”他指着那书山,语气复杂,“说真的,每次来你这儿,看到这些,我都觉得.......我们这些人,平时那点用功跟你比起来,简直像是闹着玩。怪不得你能一路读到博士,这份定力和投入,不服不行。”
李乐笑了笑,走向厨房,语气平常,“我只是躲进小楼,图个清静,加上坐得住冷板凳,比不得你们在外面闯荡的风生水起,怎么,喝饮料还是水?大热天的,就别喝茶了吧?”
“就纯净水就成。”韩远征回道。
“成。”李乐从冰箱里拿出一瓶纯净水递给递给韩远征,示意他在沙发上坐了,自己则拉过一把椅子坐在对面。
“咋了,韩总。这大晚上的,专门跑过来,不只是路过那么简单吧?FSA那边的事情有进展了?”
韩远征拧开盖二,灌了一大口,长舒口气,“下午你们走了之后,我就一直在和临时找的律师团队沟通,梳理情况,脑袋都快炸了。”
“临了,总觉得心里不踏实,想找个明白人再合计合计。一琢磨,咱们这群人里,遇事最沉得住气、看得最透的,恐怕也就是你了。”
“哈,可别给我戴高帽,”李乐摆摆手,自嘲道,“我也就是个二把刀,对金融什么的,也就是看个热闹,略懂皮毛,纸上谈兵还行,真刀真枪可就抓瞎了。”
韩远征看着李乐在灯光下显得格外沉静的表情,笑了笑,也不再继续客套。
把下午与律师沟通后梳理出的几条应对路径大致说了说,包括如何配合FSA提交材料、如何准备内部自查报告、如何与基金的其他Lp沟通稳定局面,以及最关键的,如何论证指南针基金自身在反洗钱义务履行上已尽到合理注意,以期最大限度地减轻可能的处罚。
李乐安静地听着,偶尔点点头,不打断,也不急于发表意见。
直到韩远征说完,他才沉吟片刻,抛出一个关键问题:“盛镕呢?他怎么说?他是基金的Gp,又是这方面的专家,更是王铮这笔投资的直接引荐人和经办人,你不找他聊?”
听到“盛镕”的名字,韩远征的眼神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有疑虑,有权衡,甚至是一丝难以言说的戒备。
“说实话,我还没和盛镕深入沟通这件事。”
李乐轻轻“哦?”了一声,等待着韩远征的下文。
韩远征身体微微前倾,压低了声音,“李乐,这里没外人,我就直说了。”
“王铮这笔投资,毕竟是盛镕主导引进的,当时的尽职调查,也是他主要负责接洽和把关。现在王铮涉嫌洗钱被抓,前后联系起来,我不得不担心.....这里面,盛镕他.....究竟知情多少?”
房间里一时陷入了沉默,李乐抠着沙发的布套,似乎在消化韩远征这番话里蕴含的巨大信息量。
而韩远征的目光紧盯着李乐,像是在观察他的反应,又像是在寻求某种确认。
“毕竟,现在谁也说不准,调查最终会指向哪里。会不会反而对我们后续应对FSA的调查不利?”
这话已经说得很直白了。韩远征在怀疑盛镕,至少是在怀疑盛镕在这件事上的专业判断,甚至其个人与王铮之间是否存在超出正常商业合作的关系。这种怀疑,在目前的情境下,是合理且致命的。
“那,远征,你今晚来找我?”
“李乐,我知道你志不在此。但眼下这个局面,内部人心惶惶,盛镕那边又....我需要一个信得过、而且脑子清楚的人帮我盯着点内部,尤其是在和律师对接、整理内部材料的时候,需要个心思缜密的人把关。”
“我觉得这群人里,你最合适,能不能.....”
李乐没有立刻回答,视线落在窗外那一片璀璨而冰冷的城市光海上,仿佛在权衡着什么。
好一会儿,收回目光,看向韩远征,笑道,“远征,谢谢你的信任。不过,我自己几斤几两很清楚,基金那边,我硬凑上去,只怕会误事。”
看到韩远征眼中瞬间闪过的失望,李乐话锋一转,“不过,就像你刚才说的,应该组建一个在金融监管、反洗钱和刑事案件方面有丰富经验的律师和熟悉腐国金融管理流程规定的专业的人来处理这些事儿。”
“毕竟,专业的人干专业的事儿,我家里一个人,在投行风控和合规领域做了很多年,经验丰富,人也绝对可靠。如果你需要,我可以牵个线,你要是信得过,让他来协助你们处理FSA这边的事情,肯定比我这半吊子强得多。你觉得怎么样?”
韩远征愣了一下,显然没料到李乐会提出这样一个建议。
但是,李乐说的“家里”......
看着李乐的表情,似乎在判断这个提议的诚意和背后的含义。
“.....也好。”片刻后,韩远征点了点头,或许他也意识到,让李乐直接介入并非最佳选择,一个真正的专业人士或许更有用,“那.....就麻烦你先帮我联系一下?”
“成,我尽快问一下,”李乐爽快地应承下来。
又聊了几句,韩远征起身告辞,脸上的凝重并未散去,但似乎因为找到了一个可能的突破口,脚步比来时略微轻快了一点。
送走韩远征,李乐关上门,客厅里再次恢复了寂静,只有台灯的光芒依旧温暖地笼罩着书桌。
只不过没等他重新坐回桌前,门又被敲响了,这次的声音带着点随意和熟稔。
李乐拉开门,手里拿着个空酒杯,倚在门框上,灰白的眉毛挑得老高。
“哟,李,我好像听到你这边有客人?这大半夜的,”老头咯噔咯噔的进了屋,耸了耸鼻子,略带失望,“哎,不是姑娘,我还以为你开张做女性心理健康咨询业务了。”
“嘿,不是,您能想我点儿好?”
“是韩远征,”李乐关上门,简单解释道,“就是那个指南针私募的负责人。”
“他那边遇到点麻烦,主要的那个王铮,就是之前跟您提过一嘴的那个以太解决方案的老板....”
“.....涉嫌洗钱被苏格兰场带走了,连带着他们的基金也被FSA要求暂停运营......”
森内特一边听着,一边熟门熟路地走到李乐的小酒柜前,自顾自地拿出一瓶喝剩一半的雷司令,给自己斟了小半杯,然后才转过身,眼神在李乐脸上转了一圈,像只发现了有趣猎物踪迹的老狐狸,上下打量着李乐,嘴角咧开一个意味深长的、带着点了然的笑容,“哦,王铮?洗钱?FSA?”
“啧啧啧,你这田野做的,动静是越来越大了哈。上次是钱骡子进去享受女王陛下的免费食宿,这次直接升级到洗钱嫌疑人外加基金停摆.....你这哪儿是观察资本、圈层流动,分明就是拿着棍子往人家蚂蚁窝里捅,然后蹲在旁边看蚂蚁怎么炸窝?”
老头儿晃着酒杯,猩红的酒液在杯壁上挂出漂亮的弧线,拖长了语调,嘴角勾起一个意味深长的、近乎恶作剧的笑容,凑近一步,带着毫不掩饰的探究和调侃。
“我猜猜,我亲爱的李,这一连串精彩的意外,背后该不会又有某只小狐狸在不声不响地,挖坑吧?嗯?”
“要是今晚,这位韩先生没这么恰好地想到要求助你,没这么明智地对你表现出信任和依赖,你剧本的下一页,原本打算怎么写?””
李乐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耸了耸肩,走到窗边,语气平淡得像在讨论天气,“那就是另一个故事了,不过教授。而现实是,他来了。”
森内特盯着他的背影看了几秒,忽然嗤笑一声,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拍了拍李乐的肩膀,“好吧,好吧,另一个剧本。记住,看戏固然有趣,但小心别让自己成了戏台上的提线木偶,我狡猾的小阴谋家。”
他放下酒杯,心满意足地拿起那半瓶红酒,也懒得找杯子,居然就对着瓶口浅浅抿了一口,陶醉地眯起眼,“嗯,单宁柔化了,不错,诶,这瓶就当是你的封口费了。伟大的森内特教授将会对你的方法论保持.....有限度的沉默。”
说着,他拿着酒瓶,拄着拐棍,趿拉着拖鞋,心满意足地朝门口走去,走到门口,又回头冲李乐眨了眨眼,“对了,小子,下次演出之前,记得提前请我喝一杯好的,我也好有个心理准备。”
看着森内特晃着那半瓶红酒消失在隔壁门后,李乐无奈地摇了摇头,关上门,嘴角却不由得泛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这老家伙,眼睛毒得很。
走回书桌旁,李乐的目光再次落在那本摊开的田野笔记上,想了想,掀开笔电,另起一行。
“当表演的帷幕被意外扯下,不仅暴露了后台的混乱,也迫使所有演员重新审视自己的角色和剧本。”
“信息控制、情感劳动、寻找替罪羊、缺席与沉默......这些行为共同构成了圈层面临外部威胁时的自我保护机制。”
“而FSA的介入,则代表了主流规制力量对这个小世界的暴力性闯入,迫使圈层边界不得不重新协商与划定。”
“司汤达的坠落,是底层表演者因资本断裂而铤而走险的悲剧,王铮的覆灭,则更像是高位表演者精心构筑的舞台突然塌陷.....两者共同勾勒出一幅在跨国流动背景下,个体被资本逻辑、身份焦虑与制度性风险裹挟的复杂图景.....”
“在资本与文化的夹缝中努力构建着理想的自我,却也可能在不经意间,被更深层的社会结构性力量所牵引甚至吞噬。”
“寻求外部建议,显示出内部应对机制的乏力与对局外人视角的潜在需求......事件正推动圈层边界产生微妙变化.....引入新的变量。森内特教授再次精准点出观察者与场域之间的互动悖论。记录者需保持警惕。”
写完,李乐合上笔记本,起身到了阳台上,伦敦的夜色已深浓如墨。看着楼下街道零星驶过的车辆,尾灯在湿漉漉的路面上拉出长长的、红色光痕。
转身拿起放在桌上的手机,摩挲着键盘,找到一个号码,拨了出去。
电话接通,那头传来一个嘴里好像正吃着东西,伊哩唔噜的声音,“老板,晚上好,怎么,伦敦的长夜漫漫,让你无心睡眠了?我给你说,别老和森内特一起玩儿,那老头.....”
“行了,你信不信我一会儿把你说他的坏话一字不差的转述给他?”
“呵呵呵,说呗,反正我在这边,隔着十万八千里的。”
“那可不一定。”
“你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有个活,你过来帮个忙,收个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