裂缝深处的风带着冰碴子,刮在两生花的花瓣上噼啪作响。张玄微将破魂刀横在身前,刀身星图的光芒在阴冷气息中忽明忽暗,照亮了前方的景象——那不是一座城,是片无边无际的废墟,断壁残垣间飘荡着淡紫色的雾气,雾气里隐约有无数人影在行走,却始终走不出废墟的范围,像是在原地打转。
“是‘回魂墟’。”少年的藤蔓突然收紧,两生花的红白花瓣上凝出细霜。他认出废墟中央的石碑,碑上刻着“轮回”二字,笔画里渗出暗红色的汁液,与忘川桥边的泥土气息一模一样,“这里的魂魄被困在自己的轮回里,永远重复着死前的最后一段路。”
兔子蹲在少年肩头,鼻尖凑近淡紫色雾气,突然打了个喷嚏。雾气被喷嚏震散的瞬间,里面露出个穿红裙的女子,正沿着废墟的小路往前走,每走三步就会回头张望,像是在等什么人。这场景重复了三次,女子的身影突然化作泡影,在原地重新凝聚,继续往前走,永远没有尽头。
“是守墓人!”张玄微的心脏猛地一缩。女子回头时的眼神,与祭坛上守墓人临死前的眼神完全一致,充满了不舍与决绝。破魂刀的星图上,无数个光点在废墟中闪烁,每个光点都对应着一个重复轮回的魂魄,守墓人的光点只是其中最亮的一个。
他们沿着废墟的主路往前走,脚下的碎石发出“咯吱”的声响,像是踩碎了无数魂魄的叹息。两侧的断壁上布满了抓痕,最深的抓痕里嵌着半截兰花簪子,簪子上的宝石还在微微发亮,正是善魄插在鬓边的那支——显然她也曾被困在这里,用簪子在墙上留下过求救的信号。
“这些轮回不是自然形成的。”张玄微突然停住脚步。他指着断壁的阴影处,那里有无数根银色的丝线,丝线的一端连接着魂魄的光点,另一端没入废墟深处的黑暗里,“是有人在操控这些轮回,把魂魄当成了提线木偶。”
话音刚落,淡紫色的雾气突然变得浓稠,里面传来细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少年的藤蔓射出红光,照亮了雾气中的人影——是个穿黑袍的人,脸上戴着银色的面具,面具上刻着繁复的花纹,与忘生城的锁魂阵纹路同源,只是更精细,更诡异。
“你们不该来这里。”黑袍人的声音沙哑得像生锈的铁器,手里牵着根银色的丝线,丝线的另一端连接着守墓人的光点,“轮回是最好的归宿,至少他们不会再痛苦。”
张玄微握紧破魂刀,刀身的金光照亮了黑袍人的脚下,那里散落着无数截断裂的丝线,每个断口都沾着金色的血液,与善魄残魂的气息如出一辙:“是你困住了善魄的魂魄!”
黑袍人没有否认,只是轻轻拉动丝线,守墓人的光点突然加速前行,在石碑前化作泡影,重新凝聚时,眼神里的不舍淡了几分,像是被抹去了部分记忆:“痛苦的记忆就该被剥离,留着只会徒增烦恼。你看,她现在多平静。”
“那不是平静,是麻木!”少年的藤蔓突然暴涨,缠住黑袍人的手腕,“没有痛苦的记忆,哪来珍贵的回忆?没有不舍的别离,哪来重逢的喜悦?”
黑袍人的面具突然裂开一道缝隙,露出底下的眼睛,瞳孔竟是竖瞳,与视肉虫的眼睛一模一样:“你懂什么?当年若不是这些痛苦的记忆,邪魄怎会诞生?守印人怎会亲手斩杀守墓人?”他猛地拽动丝线,无数个魂魄的光点同时加速,在石碑前化作泡影,“只有彻底剥离情感,才能让世界永远安宁!”
淡紫色的雾气突然翻涌,里面浮现出无数画面:初代守印人斩杀爱人的瞬间,善魄封印邪魄时的决绝,石头被藤蔓吞噬前的微笑……这些画面被银色丝线切割成碎片,重组后变成了没有情感的傀儡戏,魂魄的脸上只剩下空洞的平静。
“是‘蚀情丝’!”兔子突然开口,声音带着善魄的急切,“是用邪魄的余孽和墟的执念炼制的,能剥离魂魄的情感,让他们变成没有痛苦的行尸走肉!”
张玄微挥刀斩断黑袍人手中的丝线,守墓人的光点突然停滞在石碑前,眼神里的不舍重新凝聚,甚至比记忆中更浓烈。她的身影在光点中渐渐清晰,对着张玄微伸出手,像是在求救,又像是在告别。
“想救她,就去轮回台。”黑袍人突然扯下银色面具,露出张与张玄微一模一样的脸,只是眼睛里没有任何情感,“那里有剥离所有情感的‘无情水’,也有唤醒所有记忆的‘忆魂灯’,就看你们敢不敢喝,敢不敢点。”
说完,他的身影突然化作无数根银色丝线,融入淡紫色的雾气中,消失不见。守墓人的光点在石碑前剧烈闪烁,显然是失去丝线的束缚后,正处于消散的边缘。
张玄微没有犹豫,抱起守墓人的光点,朝着废墟深处跑去。少年的藤蔓在身后铺开,形成一道红光屏障,抵挡着不断涌来的蚀情丝。兔子蹲在他肩头,对着黑暗的方向发出警告的嘶声,显然黑袍人就躲在暗处,等待着他们犯错。
废墟深处的轮回台渐渐清晰,那是座用白玉砌成的高台,台上放着一盏青铜灯和一个白玉碗,碗里的无情水泛着淡淡的银光,灯芯的忆魂灯却黯淡无光,像是早已熄灭。高台的边缘刻着无数个名字,善魄、石头、王寡妇……所有他们认识的人都在上面,只是名字的颜色深浅不一,最深的名字已经快要消失,显然魂魄即将彻底消散。
“先点灯!”少年突然指向忆魂灯。他认出灯座上刻着的兰花图案,与两生花的纹路完全吻合,“两生花的花瓣能让灯重新亮起!”
张玄微将守墓人的光点放在灯座旁,少年摘下两生花的一片红瓣,轻轻放在灯芯上。花瓣接触到灯芯的瞬间,突然燃起金色的火焰,忆魂灯“腾”地一下亮了起来,温暖的光芒照亮了整个轮回台,台上的名字纷纷亮起,颜色最浅的名字开始变得清晰。
守墓人的光点在灯光中渐渐凝聚成实体,她看着张玄微,眼神里的不舍终于化作释然的微笑:“玄微,别再自责了,当年是我自愿的……”她的声音越来越轻,身体开始变得透明,“告诉善魄,我在忘川桥边等她喝孟婆汤。”
说完,她的身影化作一道金光,从轮回台的边缘跃下,消失在淡紫色的雾气中,台上“守墓人”的名字彻底褪去,化作一颗明亮的星子,升向废墟的夜空。
忆魂灯的光芒越来越盛,照亮了废墟深处的景象——那里有无数座轮回台,每座台上都坐着个戴银色面具的黑袍人,正在用蚀情丝操控着魂魄的轮回。他们的面具都刻着不同的花纹,显然是不同的存在,却都穿着一样的黑袍,像是某个组织的成员。
“他们是‘断情者’。”兔子的声音带着凝重,“是历代守印人中,选择剥离情感的人,认为这样才能彻底消灭邪魄和墟,却不知自己最后也变成了新的怪物。”
张玄微看着那些黑袍人,突然明白了黑袍人说的话。断情者不是天生的怪物,是被痛苦逼到极致的选择,就像他曾经也想过,如果没有情感,是不是就不会有那么多牺牲。
轮回台的地面突然剧烈震动,淡紫色的雾气中涌出无数根蚀情丝,朝着忆魂灯缠来,显然是断情者在阻止他们唤醒更多魂魄。少年的藤蔓虽然能抵挡一时,却渐渐不支,红光越来越淡,两生花的花瓣开始一片片凋零。
“用无情水!”张玄微突然抓起白玉碗。他看着碗里的无情水,又看了看忆魂灯的火焰,突然明白断情者的阴谋——他们故意留下两种选择,要么剥离情感变成行尸走肉,要么唤醒记忆承受痛苦,却没想过两种力量可以共存。
他将无情水倒在忆魂灯的灯座上,银色的水流接触到金色的火焰,突然发出“滋滋”的声响,两种力量相互交织,形成一道淡金色的光幕,光幕中浮现出无数画面:有痛苦的别离,也有温暖的重逢;有绝望的牺牲,也有希望的新生……这些画面不再相互冲突,而是像两生花的花瓣,相互映衬,缺一不可。
蚀情丝在光幕中纷纷断裂,化作金色的光点,融入忆魂灯的火焰中。废墟深处的断情者发出愤怒的咆哮,黑袍的身影在光幕中渐渐变得透明,露出底下的真面目——是无数个张玄微的影子,每个影子都对应着他曾经想过放弃的瞬间,曾经想过剥离情感的时刻。
“原来你们就是我。”张玄微的声音异常平静。他举起破魂刀,却没有挥向影子,而是将刀身插进轮回台的地面,“我接受所有的痛苦,也珍惜所有的温暖,不需要剥离,也不需要逃避。”
影子们在他的话语中纷纷停滞,面具上的花纹开始脱落,露出底下的眼睛,里面渐渐有了情感,不再是空洞的竖瞳。忆魂灯的光芒越来越盛,照亮了他们的脸,每个影子的脸上都露出释然的微笑,化作金色的光点,融入轮回台的名字中,最深的名字开始变得清晰,显然魂魄即将被唤醒。
轮回台的震动渐渐平息,淡紫色的雾气在光幕中缓缓消散,露出废墟外的景象——那里有无数个类似的废墟,每个废墟中央都有一座轮回台,台上的忆魂灯都黯淡无光,显然还有更多的魂魄在等待被唤醒。
张玄微和少年站在轮回台边缘,看着越来越多的名字亮起,看着守墓人的星子在夜空中闪烁,突然明白这场旅途的意义——不是要到达某个终点,是要在途中唤醒一个又一个沉睡的灵魂,不是要消灭某个敌人,是要接纳自己内心的每个影子。
忆魂灯的火焰突然剧烈跳动,灯芯上浮现出下一个废墟的景象,那里的轮回台上,善魄的名字正在闪烁,颜色已经浅到几乎看不见,显然她的魂魄快要彻底消散了。
“该走了。”张玄微握紧少年的手,破魂刀的星图上,下一个废墟的坐标已经亮起,距离这里还有很远的路。
少年的藤蔓上重新开出两朵花,红白相间,在忆魂灯的光芒中轻轻摇曳。兔子蹲在花瓣上,喉咙里发出满足的嘶声,耳朵上的绒毛沾着金色的火焰,像是点燃了新的希望。
他们沿着废墟的小路往回走,身后的轮回台在光幕中渐渐变得透明,无数个被唤醒的魂魄化作星子,在夜空中形成一道璀璨的光带,照亮了他们前行的路。淡紫色的雾气已经完全消散,露出远处另一座废墟的轮廓,那里的淡紫色雾气更浓,显然比回魂墟更危险。
黑袍人的声音突然从风中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动摇:“你们真的以为能唤醒所有人?有些痛苦,连忆魂灯都照不亮……”
张玄微没有回头,只是握紧了少年的手,脚步坚定地朝着下一个废墟走去:“就算照不亮,至少我们试过了。”
少年的藤蔓突然指向夜空,那里的星子越来越多,像是在为他们引路。两生花的花瓣在风中轻轻颤动,发出细碎的声响,像是在哼着一首未完的歌谣。
下一个废墟的雾气是墨色的,浓得化不开,连忆魂灯的光芒都只能照亮身前三尺地。张玄微的破魂刀斜插在腰间,刀鞘上凝着层薄冰,星图的光芒透过冰层渗出来,在墨雾里投下细碎的光斑,像撒了把会发光的沙子。
“这里的魂魄在哭。”少年突然停下脚步。他的藤蔓缠在手腕上,芽尖微微颤抖,每片花瓣都在往下滴水,不是露水,是带着咸味的水珠,像极了眼泪。墨雾里传来若有若无的啜泣声,分不清是男是女,是老是少,只觉得那悲伤像针一样,扎得人心脏发疼。
兔子从他怀里探出头,鼻尖在墨雾里嗅了嗅,突然对着左侧的断壁发出愤怒的嘶声。断壁的阴影里蜷缩着个小小的身影,穿着件洗得发白的红肚兜,正是胡杨林里那个被视肉虫控制的小男孩。他的眼睛里没有视肉虫,只有一片通红,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不停地往下掉,掉在地上的瞬间就变成了黑色的冰碴。
“他在哭自己。”张玄微蹲下身,指尖轻轻碰了碰男孩的脸颊,冰碴子在他掌心融化,里面浮出段模糊的记忆:男孩被邪魄余孽抓住,眼睁睁看着爹娘被视肉虫吞噬,自己却只能发出无声的尖叫。这段记忆被无限放大,变成了永恒的悲伤,困得他无法解脱。
忆魂灯的光芒突然变弱,灯芯的火焰缩成小小的一团,像是被悲伤的力量压制了。少年赶紧摘下片两生花的白瓣,刚要往灯芯上放,男孩突然抓住他的手腕,声音哽咽:“别亮……亮了更疼……”
“疼才证明你还活着。”少年的声音放得很轻,藤蔓轻轻拂过男孩的脸颊,“忘记疼,就会忘记爹娘的样子,忘记他们是怎么保护你的,那才是最可怕的。”
男孩的哭声突然变大,眼泪掉得更凶了,却不再是无声的啜泣,而是带着宣泄的嚎啕。墨雾被他的哭声震得翻涌起来,里面浮现出无数个哭泣的身影,有被剥皮的朝圣者,有被钉在木桩上的忘生者,有被困在轮回里的守墓人……所有他们见过的、没见过的魂魄,都在这一刻释放出压抑的悲伤。
“是‘悲魂墟’。”张玄微的声音带着凝重。破魂刀的星图上,这片废墟的光点是深蓝色的,像一片望不到底的泪海,“这里的魂魄被永远困在最悲伤的瞬间,连忆魂灯都无法轻易唤醒,因为他们自己不想醒来。”
他的话音刚落,墨雾里突然伸出无数只手,抓住了他们的脚踝。那些手的主人都是哭泣的魂魄,脸上带着绝望的表情,像是想把他们也拖进这片悲伤的泥沼里。少年的藤蔓射出红光,红光接触到魂魄的瞬间,他们突然露出痛苦的表情,手纷纷松开,像是被烫到了一样。
“两生花的红光能暂时压制悲伤。”张玄微站起身,破魂刀在他手中划出道金光,“但治标不治本,得找到悲伤的源头。”
他们跟着男孩的哭声往前走,越往废墟深处走,啜泣声就越清晰,墨雾也越浓,浓到几乎伸手不见五指。忆魂灯的光芒只能照亮身前的一小片地方,灯光里漂浮着无数细小的黑色冰晶,每个冰晶里都冻着一段悲伤的记忆,像被封存的眼泪。
废墟中央有座倒塌的祭坛,祭坛的石块上刻着“祭魂”二字,笔画里嵌着无数根细小的骨头,都是孩童的指骨。祭坛中央的石台上放着个黑色的陶罐,罐口用红布封着,红布上绣着朵枯萎的兰花,正是善魄常用的绣样。
“源头在这里。”张玄微的声音有些发颤。他认出这祭坛的样式,与荒村祠堂的祭坛一模一样,只是规模更大,更阴森。黑色陶罐里散发出的悲伤气息,比所有魂魄加起来还要浓烈,显然是用无数孩童的悲伤炼制的,是悲魂墟的核心。
男孩突然朝着陶罐跑去,小小的手抓住红布,想要把它扯下来,却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弹开,摔在地上。他趴在地上,对着陶罐不停地磕头,额头磕出了血,血滴在红布上,红布突然冒出黑烟,露出底下的罐口,里面伸出无数只细小的手,像是有无数个孩子被困在里面,正在向外挣扎。
“是‘锁童罐’!”兔子突然开口,声音带着善魄的愤怒,“是邪魄余孽用孩童的魂魄炼制的,专门吸收悲伤的力量,让魂魄永远困在里面,成为悲魂墟的养料!”
张玄微举起破魂刀,刚要劈向陶罐,罐口的红布突然自己脱落,里面飞出无数个黑色的影子,都是些穿红肚兜的孩童魂魄,他们的眼睛里没有悲伤,只有一片漆黑,像是被抽走了所有情感,朝着两人扑来,嘴里发出尖利的嘶鸣。
这些孩童魂魄不怕忆魂灯的光芒,也不怕两生花的红光,像是被彻底异化了。张玄微挥刀斩向影子,影子被劈成两半,却又立刻重组,反而变得更大,更凶猛。少年的藤蔓缠住几个影子,想要将他们拉回陶罐,影子却在藤蔓上疯狂挣扎,嘴里的嘶鸣变成了痛苦的哭喊,显然是在抗拒被拯救。
“他们已经习惯了悲伤,把痛苦当成了自己的一部分。”张玄微的声音有些沉重。他看着那些哭喊的影子,突然想起黑袍人的话——有些痛苦,连忆魂灯都照不亮。
男孩突然从地上爬起来,张开双臂挡在他们身前,对着影子们大喊:“别打了!他们是来救我们的!我爹娘说过,会有人来带我们回家的!”他的声音带着孩童的稚嫩,却异常坚定,像一道光,刺破了浓得化不开的悲伤。
影子们的动作突然停滞,漆黑的眼睛里闪过一丝迷茫。男孩趁机跑过去,拉起一个离他最近的影子,声音哽咽:“你看,外面有灯,有花,有会保护我们的人,我们可以不用再哭了……”
被拉住的影子突然开始颤抖,漆黑的眼睛里渐渐有了泪水,不是黑色的冰碴,是透明的水珠。它的身体在泪水的冲刷下渐渐变得透明,露出底下的真面目——是个穿着红肚兜的小女孩,正是青石镇被谗鸟叼走的镇长孙女!
“爷爷……”小女孩的声音带着哭腔,身体化作一道金光,朝着忆魂灯的方向飞去,融入灯芯的火焰中。有了第一个,就有第二个,越来越多的影子开始流泪,在男孩的呼唤中挣脱黑暗,化作金光飞向忆魂灯,灯芯的火焰越来越旺,照亮了整个悲魂墟。
黑色陶罐在金光中剧烈震动,罐口的细小手臂纷纷缩回,罐身开始出现裂纹,里面传来邪魄余孽的惨叫,显然是核心被破坏了。张玄微趁机挥刀劈向陶罐,“哐当”一声,陶罐碎成了无数片,里面流出黑色的液体,在地上汇成一条小溪,溪水两岸突然长出嫩绿的草芽,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长成一片草地,草地上开满了黄色的小花,像是阳光落在了地上。
男孩的身影在草地上渐渐变得透明,他对着两人露出灿烂的微笑,手里举着朵黄色的小花:“我要去找爹娘了,谢谢你们……”他的声音越来越轻,身体化作一道金光,融入花海中,草地上突然多出块小小的墓碑,上面刻着“小石头”三个字,旁边还刻着朵两生花。
墨雾在忆魂灯的光芒中渐渐消散,露出悲魂墟外的景象——那里有无数个类似的废墟,每个废墟的颜色都不一样,有的是血红色,有的是灰白色,有的是墨绿色,显然各有各的执念,各有各的痛苦。
张玄微和少年站在草地边缘,看着越来越多的金色光点飞向忆魂灯,看着悲魂墟的轮廓在光芒中渐渐变得透明,突然明白他们要面对的不是一个又一个独立的墟,而是所有生灵共同的执念集合体,是恐惧、悲伤、愤怒、喜悦……所有情感的极端面。
忆魂灯的灯芯上,善魄的名字已经变得很亮,显然她的魂魄快要被唤醒了。但他们没有时间等待,草地的边缘突然出现了无数道裂缝,裂缝中涌出股比悲魂墟更诡异的气息,里面隐约能看见无数双眼睛,正在黑暗中盯着他们,眼神里充满了好奇,像是在打量新的玩具。
“是‘好奇墟’。”张玄微的声音凝重起来。破魂刀的星图上,这片废墟的光点是彩色的,闪烁不定,“那里的魂魄被永远困在好奇的瞬间,为了寻找答案,不惜一切代价,甚至变成自己曾经好奇的怪物。”
少年的藤蔓突然指向裂缝深处,那里有个彩色的光点正在闪烁,光芒中隐约能看见朵两生花的影子:“善魄的魂魄可能在那里。”
张玄微握紧他的手,两人同时朝着裂缝的方向走去。两生花的藤蔓在他们身后铺开,草地上的黄色小花纷纷朝着他们的方向倾斜,像是在为他们送行。兔子蹲在他们肩头,喉咙里发出兴奋的嘶声,耳朵上的绒毛沾着金色的光芒,像是镀上了一层阳光。
裂缝中的气息越来越诡异,里面传来无数个细碎的声音,像是有人在不停地提问:“天为什么是蓝的?”“花为什么会开?”“人为什么会死?”……这些问题带着孩童般的天真,却又透着股不达目的不罢休的偏执。
张玄微和少年对视一眼,同时加快了脚步。他们知道,好奇虽然不像恐惧、悲伤那样直接带来痛苦,却可能让人在寻找答案的过程中迷失自己,变成自己最不想成为的样子。
忆魂灯的光芒在他们手中闪烁,两生花的花瓣在风中轻轻摇曳,像是在无声地回答那些永恒的疑问。
好奇墟的空气里飘着无数彩色的泡泡,每个泡泡里都裹着个问号,轻轻一碰就会炸开,溅出细碎的光影。张玄微抬手接住个透明的泡泡,光影在他掌心展开:“石头为什么不怕疼?”——是少年曾在荒村问过的话,被永远封存在了这里。
“这些泡泡是‘疑魂’。”少年的藤蔓在腕间轻轻颤动,两生花的花瓣上沾着泡泡的碎片,“是魂魄没解开的疑问,像根刺扎在心里,越想越痒,最后把自己绕进死胡同里。”
兔子从他怀里探出头,鼻尖在泡泡群里蹭了蹭,突然对着墟中央的高塔竖起耳朵。那塔是用无数本书堆成的,书页在风中翻动,发出“哗啦”的声响,每一页上都写满了歪歪扭扭的字,像是无数人在同时记录答案,却又立刻被新的疑问覆盖。
他们踩着满地的书页往前走,最厚的那本《天为什么是蓝的》里夹着根兰花簪子,簪头的宝石裂了道缝,正是善魄遗落在回魂墟的那支。显然她也曾被困在这里,用簪子在书页上刻过求救的信号,只是很快就被新的疑问覆盖,连痕迹都模糊了。
“第三百七十二个疑问:善魄在哪里?”书页突然自动翻动,停在某一页,上面用朱砂写着行字,笔迹与黑袍人的面具纹路同源。墨迹还没干透,显然是刚写下不久,像是在故意引导他们。
少年的藤蔓突然指向塔顶,那里有个最大的彩色泡泡,泡泡里隐约能看见个穿红裙的身影,正对着本打开的书发呆,正是善魄!她的手指在书页上轻轻滑动,每划过一个字,就会有个新的疑问从书页里冒出来,变成彩色的泡泡,飘向墟的各个角落。
“姐姐!”少年的声音带着惊喜,刚要冲过去,却被张玄微拉住。他们脚下的书页突然卷起,形成道高高的书墙,挡住了去路,书页上的字纷纷跳出来,变成无数个小小的问号,围着他们打转,像是在盘问。
“你们是谁?”
“来这里做什么?”
“知道答案后会离开吗?”
无数个问题钻进耳朵,吵得人头晕目眩。张玄微的破魂刀突然出鞘,金光劈开书墙的瞬间,书页里飞出无数个戴银色面具的身影,正是断情者!他们手里拿着羽毛笔,笔尖沾着金色的墨水,显然是在记录新的疑问,将魂魄永远困在好奇的循环里。
“好奇是最危险的执念。”为首的断情者摘下面具,露出张年轻的脸,眼睛里闪烁着狂热的光,“知道得越多,就越想知道更多,最后变成答案的囚徒。你看善魄,她已经在这里读了三百年的书,连自己是谁都快忘了。”
塔顶的善魄突然抬起头,眼神里闪过一丝迷茫,像是听到了他们的声音,却又被书页上的新疑问吸引,重新低下头去。最大的彩色泡泡开始收缩,将她的身影裹得越来越紧,显然是要将她彻底困在里面,变成新的疑问来源。
“她不是自愿的!”少年的藤蔓射出红光,缠住书墙的书页,“是你们用疑问困住了她!”
红光接触到书页的瞬间,上面的字突然开始燃烧,化作黑色的灰烬,书墙出现了道缺口。断情者们突然举起羽毛笔,笔尖的金色墨水在空中汇成无数个问号,朝着他们射来,速度快得惊人。
张玄微挥刀斩断问号,却发现断口处立刻长出新的问号,越来越多,像是永远斩不尽。他这才意识到,这些断情者与之前遇到的不同,他们不是在剥离情感,是在利用情感,把好奇变成囚禁魂魄的牢笼。
“用忆魂灯!”少年突然将灯举过头顶。灯芯的火焰在无数问号中跳跃,照亮了断情者的脚下,那里踩着无数本合上的书,书脊上写着“答案”二字,却都用锁链锁着,显然他们自己也被困在寻找答案的执念里,永远无法打开。
“你们也不知道答案,对不对?”少年的声音带着穿透力,“你们害怕未知,所以才用疑问困住别人,其实是在骗自己!”
断情者们的动作突然停滞,面具下的脸露出痛苦的表情。忆魂灯的光芒顺着羽毛笔蔓延,金色的墨水开始褪色,露出底下的黑色字迹,都是些他们自己不敢面对的疑问:“我真的快乐吗?”“这样做真的对吗?”“我还记得最初的目的吗?”
塔顶的彩色泡泡突然剧烈震动,善魄的身影在里面挣扎起来,手指不再翻动书页,而是用力捶打着泡泡的内壁,像是终于挣脱了疑问的束缚。最大的泡泡裂开道缝隙,里面飞出无数本打开的书,书页上写满了善魄三百年里找到的答案,虽然稚嫩,却充满了希望。
“天是蓝的,因为希望是蓝的。”
“花会开,因为有人在等它开。”
“人会死,因为活着的人会记得他们。”
这些答案像阳光一样,照得无数个问号纷纷消散。断情者们的面具开始碎裂,露出底下释然的表情,他们的身影化作金色的光点,融入忆魂灯的火焰中,书页上的“答案”二字终于露出,原来每本书里都藏着个温暖的故事,只是被疑问覆盖了。
善魄的身影从泡泡里挣脱出来,红裙在风中猎猎作响,手里还拿着本翻开的书,书页上写着最后一个疑问:“接下来要去哪里?”她的眼睛里闪烁着清明的光,显然已经完全清醒,对着他们露出熟悉的微笑。
“去下一个地方。”张玄微的声音带着笑意。破魂刀的星图上,无数个光点在好奇墟外闪烁,颜色各异,有的像燃烧的火焰,有的像平静的湖面,有的像旋转的漩涡,显然还有无数个情感墟在等待着他们。
善魄的牵魂链突然飞出,缠住两生花的藤蔓,红光与金光交织,形成道温暖的光幕,将整个好奇墟笼罩在其中。书页开始自动合拢,变成平整的地面,上面长出嫩绿的草芽,草叶间开着小小的花,每朵花的花瓣上都写着个温暖的词:“希望”“陪伴”“记得”。
但他们没有时间停留。光幕的边缘突然裂开无数道缝隙,缝隙中涌出股灼热的气息,里面隐约能看见片燃烧的火海,火海里有无数个身影在奔跑,发出痛苦的尖叫,却又带着种诡异的兴奋,像是在享受燃烧的快感。
“是‘焚心墟’。”善魄的声音带着凝重,牵魂链在她手中微微颤动,“那里的魂魄被永远困在愤怒的瞬间,用燃烧自己的方式宣泄,最后变成火的一部分,连忆魂灯都照不亮。”
少年的藤蔓突然指向火海的深处,那里有个微弱的红光,与石头的铜铃碎片气息相同:“石头可能在那里。”
张玄微握紧破魂刀,善魄的牵魂链缠绕上刀身,两生花的藤蔓在少年腕间舒展,三人一兔对视一眼,同时朝着缝隙的深处走去。光幕外的火海越来越近,灼热的气息让他们的皮肤发疼,却挡不住前行的脚步。
好奇墟的书页在他们身后合拢,变成一本巨大的书,封面上写着“未完待续”四个字,旁边画着朵两生花,红白相间,在风中轻轻摇曳,像是在说故事还长。
焚心墟的空气像被点燃的烈酒,每吸一口都烫得肺腑发疼。张玄微的道袍下摆已经被火星燎出了破洞,破魂刀的金光在热浪中扭曲成奇怪的形状,刀身映出的火海边缘,无数个燃烧的魂魄正在狂奔,他们的皮肤裹着火焰,却像是感觉不到疼痛,反而发出兴奋的嘶吼,像是在享受这种毁灭的快感。
“他们在烧自己的记忆。”善魄的红裙在热浪中猎猎作响,牵魂链缠绕在手臂上,链节间泛着淡淡的红光,勉强抵挡着灼热的气息。她指着一个燃烧的魂魄,那人手里紧紧攥着半截铜铃,正是石头的遗物——铜铃碎片在火焰中发出清脆的响声,每响一声,魂魄身上的火焰就旺一分,显然是在用愤怒的力量滋养火焰。
少年的藤蔓紧紧缠在手腕上,芽尖的花瓣已经被烤得发焦,却依旧顽强地绽放着。他能听见火焰中传来的低语,那是石头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愤怒:“凭什么好人要受欺负?凭什么邪魄可以横行?我要烧了这一切,烧得干干净净!”
这些话像烧红的烙铁,烫得少年心口发疼。他突然想起石头在荒村祠堂里说过的话:“等我长大了,要做个能保护别人的人。”原来那份想要保护的心愿,在被困住的岁月里,慢慢发酵成了毁灭的愤怒,连自己都被火焰吞噬了。
他们踩着滚烫的碎石往前走,脚下的地面时不时喷出火舌,火舌里夹杂着破碎的记忆片段:石头被视肉虫咬伤时的哭喊,被镇长逼迫献祭时的恐惧,看着同伴被谗鸟叼走时的无力……这些记忆在火焰中被反复灼烧,最后只剩下纯粹的愤怒,像烧不尽的野草。
火海中央有座黑色的祭坛,祭坛上插着无数把刀,刀柄上都刻着名字,“石头”“铁柱”“狗剩”……都是些孩子的名字,刀身的火焰中隐约能看见他们愤怒的脸。祭坛中央的石台上,躺着个穿粗布短打的少年,正是石头!他的身体被无数根火绳捆着,火绳正在一点点烧进他的皮肉,每烧一寸,他的眼睛就亮一分,愤怒的气息也浓一分。
“石头!”少年的声音带着哭腔,藤蔓突然暴涨,射出红光缠住火绳,想要将它们扯断。但火绳遇光反而烧得更旺,红光接触到火焰的瞬间,竟被点燃了,顺着藤蔓往少年的手臂蔓延,烫得他龇牙咧嘴,却死死不肯松手。
“别碰他!”张玄微突然将破魂刀插进地面,金光顺着地面蔓延,在祭坛周围形成道光圈。光圈里的火焰突然熄灭,露出底下的黑色岩石,岩石上刻着无数个“恨”字,笔画里渗着暗红色的血,与邪魄的气息如出一辙,“这是‘焚心阵’,用愤怒的血浇灌,越挣扎烧得越旺。”
石头的眼睛突然睁开,里面燃烧着熊熊烈火,根本认不出他们:“滚开!都给我滚开!”他的声音嘶哑得像破锣,身体猛地挣脱火绳,朝着少年扑来,指甲在火焰中变得乌黑尖利,显然是被愤怒吞噬了理智,连昔日的同伴都要攻击。
善魄的牵魂链及时飞出,缠住石头的腰,将他拉了回来:“石头,看看我是谁!”她的声音里注入了温柔的力量,红裙在火焰中绽放出无数朵兰花,花瓣落在石头身上,火焰竟奇迹般地弱了几分,“你忘了吗?我们说好要一起去看静心苑的兰花,你还说要给我当护花使者呢!”
石头的动作突然停滞,眼睛里的火焰闪烁了一下,像是想起了什么。但祭坛上的刀突然同时出鞘,刀身的火焰汇聚成道火柱,直冲石头的天灵盖,他的眼睛瞬间又被怒火填满,对着善魄发出愤怒的咆哮:“骗子!你们都是骗子!说好会保护我,结果让我被虫子啃,被鸟叼,被关在这鬼地方!”
火柱顺着他的嘶吼钻进身体,石头的皮肤突然裂开无数道缝隙,里面喷出金色的火焰,整个人像个即将爆炸的火球。张玄微突然想起忆魂灯里的画面,石头在被视肉虫吞噬前,最后看他的眼神里,除了恐惧,还有一丝不舍——那份不舍才是真正的石头,被愤怒的火焰掩盖了而已。
“用两生花的根须!”张玄微突然喊道,“愤怒下面是委屈,委屈下面是不舍,只有让他想起那份不舍,才能浇灭这火!”
少年没有犹豫,忍着手臂的灼痛,将藤蔓的根须刺进自己的掌心,用自己的血滋养着根须,然后猛地将根须甩向石头的胸口。根须接触到石头皮肤的瞬间,突然钻进他的身体,火焰中立刻浮现出无数温暖的画面:少年给他分享干粮时的笑脸,善魄用牵魂链帮他驱赶谗鸟的背影,张玄微在雪地里背着他前行的脚印……
“不……不可能……”石头的声音带着颤抖,眼睛里的火焰开始减弱,“我明明那么恨……恨你们丢下我……恨自己没用……”
“恨是因为在乎啊。”少年的声音哽咽着,藤蔓的根须在石头体内开出朵小小的两生花,“我们从来没丢下你,一直在找你,找了好久好久……”
两生花绽放的瞬间,石头身上的火焰突然熄灭,金色的火星在空中凝成无数只萤火虫,照亮了他满是泪痕的脸。他看着少年焦黑的手臂,看着善魄红裙上的火星,看着张玄微紧握破魂刀的手,突然“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我以为你们不要我了……这里好黑,好热,我怕……”
祭坛上的刀突然“哐当”一声掉在地上,刀身的火焰纷纷熄灭,露出底下的真面目——是无数个孩子的玩具,木剑、弹弓、陀螺……都是他们生前最喜欢的东西,被邪魄余孽用愤怒的力量炼化成了凶器。石台上的黑色岩石突然裂开,里面涌出股黑色的液体,在地上汇成一条小溪,溪水两岸长出了绿色的草芽,草芽上顶着晶莹的露珠,像是被眼泪滋润过。
石头的身影在草地上渐渐变得透明,他捡起地上的半截铜铃,轻轻摇了摇,清脆的铃声在火海里回荡,那些燃烧的魂魄听到铃声后,纷纷停下脚步,身上的火焰开始减弱,露出底下迷茫的脸。
“我要走了。”石头的声音带着释然的微笑,铜铃碎片在他手中化作一道金光,“告诉青石镇的小妹妹,我没有变成怪物,我去天上当星星了,会看着她长大的。”
他的身影化作无数萤火虫,飞向火海的各个角落,每只萤火虫落在一个燃烧的魂魄上,他们身上的火焰就会熄灭,露出本来的样子。火海在萤火虫的照耀下渐渐退去,露出底下的黑色土地,土地上冒出无数个绿色的嫩芽,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长成一片森林,森林里的树叶在风中沙沙作响,像是在诉说着被愤怒掩盖的温柔。
焚心墟的热浪渐渐被森林的清凉取代,善魄的红裙上,被火星燎出的破洞处,突然开出了小小的兰花,像是在火焰中重生的希望。张玄微的破魂刀上,被火焰熏黑的刀身重新焕发出金光,星图上的光点又亮了几颗,显然是石头的回归让他们离目标更近了一步。
但他们没有时间喘息。森林的边缘突然传来剧烈的震动,地面裂开一道巨大的缝隙,缝隙中涌出股比焚心墟更阴冷的气息,里面隐约能看见无数双眼睛在黑暗中闪烁,那些眼睛里没有愤怒,没有悲伤,只有一片死寂,像是连愤怒的力气都没有了。
“是‘寂魂墟’。”善魄的声音带着凝重,牵魂链在她手中微微颤动,“那里的魂魄被永远困在绝望里,连愤怒的力气都没有了,只是静静地待着,等着彻底消散。”
少年的藤蔓突然指向缝隙深处,那里有一点微弱的蓝光,与忘生城守墓人的气息隐隐呼应:“守墓人的魂魄可能在那里。”
张玄微握紧破魂刀,善魄的牵魂链与少年的藤蔓缠绕在一起,形成一道稳固的三角。三人一兔对视一眼,同时迈步走进了那道巨大的缝隙。森林的树叶在他们身后沙沙作响,像是在为他们送行,树叶间漏下的阳光在地上织成一张金色的网,网住了无数飞舞的萤火虫,像是把所有的希望都收进了网里。
缝隙中的阴冷气息越来越浓,里面的黑暗纯粹得可怕,连忆魂灯的光芒都只能照亮身前的一小片地方。但他们的脚步没有丝毫犹豫,因为他们知道,越是黑暗的地方,就越需要光的存在,越是绝望的灵魂,就越需要有人伸出手,告诉他们:“你不是一个人。”
寂魂墟的黑暗是粘稠的,像化不开的墨汁,连忆魂灯的光芒都被吸去了大半,只能在身前投下一圈朦胧的光晕。张玄微的破魂刀斜插在腰间,刀鞘上凝着层白霜,星图的光芒透过霜层渗出来,在黑暗里拉出细长的光丝,像蜘蛛吐的银线,轻轻一碰就会断。
“这里的魂魄连哭都懒得哭了。”善魄的红裙在黑暗中格外显眼,牵魂链缠绕在手腕上,链节间的红光比在焚心墟时暗了许多。她指着光晕边缘的影子,那些影子蜷缩在地上,一动不动,连呼吸的起伏都没有,像是早就放弃了挣扎,连存在的痕迹都快要消失了。
少年的藤蔓贴在冰冷的地面上,芽尖的花瓣已经完全枯萎,只剩下光秃秃的花茎,却依旧顽强地向前延伸。花茎划过的地方,黑暗中渗出银白色的汁液,像是魂魄最后的叹息,汁液里浮现出细碎的画面:守墓人在祭坛上整理兰花,善魄在静心苑研墨,石头在忘川桥边追蝴蝶……都是些温暖的瞬间,却被绝望的黑暗冻成了冰。
他们踩着这些冰封的记忆往前走,最厚的那块冰里冻着半块定魂佩,玉佩的裂痕里嵌着根银色的发丝,正是守墓人常束发用的那根。显然她被困在这里很久了,连魂魄的气息都快要被黑暗同化,只剩下这点微弱的痕迹。
兔子从少年怀里探出头,鼻尖在黑暗中嗅了嗅,突然对着墟中央的冰湖发出急切的嘶声。那湖是用凝固的绝望化成的,冰面光滑如镜,倒映着无数个蜷缩的影子,每个影子都对应着一个魂魄,却没有一个影子在动,像是被冻住的时间。
冰湖中央的冰面上,躺着个穿素白裙的女子,正是守墓人!她的身体已经变得半透明,像是随时会化作冰雾消散,手指却依旧保持着抚摸兰花的姿势,指尖的冰面上,冻着一朵小小的兰花,花瓣上还沾着祭坛的泥土——那是她临死前最后触摸过的东西。
“守墓人!”张玄微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破魂刀突然从腰间飞出,插在冰湖边缘,金光顺着冰面蔓延,在守墓人周围形成一道光圈,暂时阻止了她的消散,“醒醒!看看我们是谁!”
光圈里的冰面突然裂开,露出底下的黑暗,黑暗中伸出无数只手,抓住了守墓人的脚踝,想要把她拖进更深的绝望里。守墓人的睫毛颤了颤,却没有睁开眼睛,嘴唇动了动,发出细若蚊蚋的声音:“别白费力气了……活着太累了,就这样挺好的……”
她的声音里没有悲伤,没有愤怒,只有一片死寂的疲惫,像是连挣扎的力气都耗尽了。善魄的牵魂链突然飞出,缠住她的手腕,红光顺着链条涌入她的身体,守墓人的身体却像块吸不进水分的海绵,红光穿过她的身体,直接消散在黑暗里,连一点涟漪都没激起。
“她的魂魄快要散了。”善魄的声音带着凝重,“绝望已经把她的意识啃空了,就像被蛀虫掏空的木头,外表看着还完整,里面早就空了。”
少年突然想起青石镇的两生花,想起那花在绝境里也能开花的韧性。他猛地咬破舌尖,将心头血滴在藤蔓的花茎上,枯萎的花茎突然冒出新芽,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长出新的花瓣,红白黑三色交织,正是两生花最完整的形态。
“活着是累,但累才有味道啊!”少年的声音带着哭腔,藤蔓突然暴涨,缠住守墓人的手腕,新绽放的花瓣贴在她的眉心,“你看,兰花每年都会开,石头变成了星星,善魄回来了,我和玄微哥还在走……这些都值得你醒来看一眼啊!”
花瓣接触到眉心的瞬间,守墓人的身体突然剧烈颤抖,冰面下的手纷纷松开,像是被烫到了一样。她的睫毛上凝结的冰珠开始融化,化作透明的水珠滚落,滴在冰面的兰花上,冻着的兰花突然发出微弱的绿光,花瓣缓缓舒展,像是在黑暗中重新绽放。
“兰花……开了?”守墓人的眼睛终于睁开,里面没有了死寂,只剩下迷茫,“我不是死了吗?怎么还能看见花……”
“你没死透呢!”善魄蹲在冰面上,牵魂链的红光与两生花的绿光交织,“忘川桥的孟婆汤还没喝,荒村的兰花还在等你回去浇水,你怎么能就这么算了?”
守墓人的眼睛里渐渐有了神采,她看着张玄微,看着少年,看着善魄,突然笑了,眼泪掉得更凶了,却不再是绝望的泪,而是带着释然的温暖:“原来……你们一直都记得我……”
她的身体在光中渐渐变得凝实,冰湖的冰面开始融化,露出底下的黑色土壤,土壤里冒出无数根绿色的草芽,草芽上顶着小小的花苞,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绽放,开出一片白色的花海,每朵花的花瓣上都印着守墓人的笑脸。
冰湖彻底融化后,露出底下的暗河,河水清澈见底,里面游动着无数银色的小鱼,每条鱼的鳞片上都映着个温暖的画面,正是之前被冻在冰里的记忆。暗河的水流向墟的各个角落,流过蜷缩的影子时,那些影子突然动了动,有的抬起头,有的伸出手,像是终于被唤醒了一丝希望。
守墓人站起身,素白的裙摆在花海中轻轻摇曳,她摘下一朵白色的花,别在善魄的鬓边:“早就想给你插朵花了,总觉得红裙配白花最好看。”她的声音越来越轻,身体开始变得透明,“告诉忘川桥的孟婆,我晚点再去喝汤,还有好多地方没看完呢……”
她的身影化作无数白色的花瓣,融入花海中,花海突然升起无数道白光,像一群白色的蝴蝶,飞向墟的各个角落,落在蜷缩的影子上。那些影子在白光中渐渐舒展身体,有的开始哭泣,有的开始微笑,虽然依旧虚弱,却终于有了活气。
寂魂墟的黑暗在花海的光芒中渐渐退去,露出墟外的景象——那里有无数个类似的墟,每个墟的颜色都比之前见过的更深,更沉,显然里面的魂魄被困得更久,执念也更深。
张玄微、少年和善魄站在花海边缘,看着越来越多的白色蝴蝶飞向远方,看着寂魂墟的轮廓在光芒中渐渐变得透明,突然明白绝望从来不是终点,只要还有人记得,还有人牵挂,再深的黑暗里也能开出花来。
暗河的尽头突然裂开一道巨大的缝隙,缝隙中涌出股比寂魂墟更古老的气息,里面隐约能看见一座悬浮的城池,城池的轮廓比忘生城更庞大,更神秘,城墙上刻着无数个古老的文字,连《阴阳录》的残卷里都没有记载。
“是‘归元墟’。”善魄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牵魂链在她手中剧烈震动,“所有墟的源头都在那里,是执念最本源的地方,也是最难唤醒的地方。”
少年的藤蔓突然指向城池的方向,花茎上重新开出一朵三色花,红白黑三色交织,比之前任何时候都要鲜艳:“石头的星星在那边亮了,守墓人的花也往那边开了……我们得去。”
张玄微握紧破魂刀,刀身的星图上,归元墟的光点是金色的,像一轮初升的太阳,周围环绕着无数个彩色的光点,正是他们走过的所有墟,像是众星捧月。他知道,最艰难的战斗还在后面,但只要他们三个还在一起,只要两生花还在开,就没有什么能阻挡他们。
三人一兔对视一眼,同时朝着缝隙的方向走去。花海的花瓣在他们身后纷纷飘落,铺成一条白色的花路,花路的尽头,归元墟的城门正在缓缓开启,里面透出的光芒既温暖又冰冷,既熟悉又陌生,像是所有情感的终点,又像是新的起点。
故事,当然还在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