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震走出王庭之的住处时,正午的太阳正好,晒得他后背发暖。
来到车上,开上车往回走的时候,他忽然对官场有了另外一层的认知。
这种认知,却是一种非常简单,却又难以用言语来概括的认知。
一如王庭之所说的“不可言传”。
可是,他给赵天成定下的这个“舍生取义”的说法,却让蒋震感觉心狠又心痛。
一个师父这么给徒弟说出这样一句话的时候,当真是让人感觉到非常非常地心痛啊。
蒋震打开车窗,南方冬天的冷风,比北方的还要冷。彻骨的冷。
一如现在所经历的官场……
之前还觉得说广贵省不过是穷点儿而已,官场上的规则,在整个华国都是差不多的。可是,经历了这几个月的事情时候,蒋震发现广贵省官场上的事情,比之前自己经历过的都不一样。
最大的不一样,就是出现的赵天成这个人。
同时,常书记的做事风格,也让蒋震深刻感受了一次什么叫“狡猾”。
——之前的时候,带着我来到了王庭之家,然后,在家门口告诉我说,这个赵天成太大胆,那意思就是不遗余力打击赵天成吧?
可是呢?现在却又在王庭之这里听到了另外一种意思,那就是我蒋震不过是常书记的一颗棋子而已。
——
下午三点。
蒋震来到省纪委的华纪委工作组办公室。
他过来的时候,赵天成已经来了。
正当他准备等待的时候,工作组的办公室主任出来后,快步走到蒋震跟前,恭敬地说:“蒋书记,周主任说让您一块儿进去。”
“我们两个一起谈话吗?”蒋震皱眉问。
“是的。是这么安排的。”主任说。
蒋震听后,当即跟着办公室主任走了进去。
会谈室很简单,除了一些封闭着的柜子,便是一张长桌,三张椅子。
感觉真是问话似的。
赵天成回头看了眼蒋震之后,原本皱着的眉头,更紧了一分。
“蒋省长,坐。”周主任客气地说。
蒋震坐到赵天成旁边之后,赵天成轻轻挪动椅子,离蒋震远了那么二三十公分的距离。
周主任看到之后,自然是装作没有看到,继续道:“今天这个谈话,我代表的是常书记。”
蒋震和赵天成听后,表情略显认真,身子也微微直了那么一点。
“赵书记,蒋省长……”周明的目光先落在赵天成脸上,语气平稳如秤,“首先,我想问一下,关于涉案的二十二名干部,他们的违法违纪情况,二位是否确认属实?”
赵天成听后,立刻向前探身说:“千真万确!高震岳同志带队核查了那么长时间,涉案金额、违规细节都有铁证!这些人是广贵的贪官蛀虫,华纪委必须从严从重惩处!还有彭来昌同志,这些人都是他一手提拔的,用人失察的责任他逃不掉!必须连他一起追责!”
周明没接话,转头看向蒋震:“蒋省长呢?您怎么看待这二十二人违法违纪的问题?”
赵天成听后,当即想到今天省委常委会会议上,蒋震举手的样子。
此刻,便断定蒋震肯定会偏袒彭来昌,但是,他没有着急发力,而是想等着蒋震偏袒完之后再说。
“周主任,赵书记说的是事实。”蒋震说。
“……”赵天成眉头当即一皱,没想到蒋震这会儿竟然认同了他?
这墙头草?
蒋震竟然也当开墙头草了?
蒋震继续道:“这二十二名干部中,三人涉嫌严重贪腐,证据确凿;另外十九人虽有轻重之分,但违纪事实客观存在,不存在‘查无实据’的情况。”
赵天成的眼神里闪过一丝错愕,随即又被轻蔑取代,他感觉蒋震这么说绝对是有鬼。
可蒋震没有。
他迎着周明的目光,坦然补充道:“彭来昌书记在干部考察上确实有疏漏,对部分干部的违纪苗头失察,这个责任无法推卸。”
周明的眉峰微微一动,轻声道:“既然蒋省长早已知情,为何当初要淡化处理这起案件?”
赵天成听到这个问题的时候,眉头也是微微一动,感觉蒋震这也算是摊上事儿了!
蒋震深吸一口气,没有辩解,坦诚说:“我是广贵省长,与彭来昌书记同担发展之责……当时,涉案干部中有八人正牵头重点项目一旦立刻停职审查,项目必然停滞,损失的是广贵的发展机遇。当然,我承认,我当时的考量有偏差,把‘发展优先’凌驾于‘纪律优先’之上,想用‘内部整改’的方式淡化影响,这……是我的失职。”
“失职?我看是故意掩盖!”赵天成料定蒋震会淡化他的问题,听到发展凌驾于纪律的时候,火气蹭一下就上来,冷声道:“你就是怕彭来昌倒台后,没人跟你联手搞我!什么发展机遇……哼,不过是你们官官相护的借口!这二十二个人必须全拿下,彭来昌和你,都得承担连带责任!”
“赵书记!”周明的声音陡然提高,带着纪检干部特有的威严,“这里是工作组会谈,不是常委会辩论。请收敛情绪,听人把话说完。”
赵天成眼神依旧锐利地盯着蒋震,却也不得不收拢情绪。
周明的目光扫过两人,眼神一敛,轻声道:“有关外界传言广贵省“内斗”的事情,不知道两位领导是怎么考虑的?”
赵天成对“内斗”二字强烈抵触!
表情忽然紧绷,眼神当即锐利起来!
“赵书记,据我们了解,省委常委会上,涉及二十二名干部处理的表决,您这边七名常委全票一致,这在正常的民主决策中并不常见。有干部反映,您提拔的同志形成了固定圈子,这算不算拉帮结派?” 周主任直接点名问题说。
“纯属污蔑!”赵天成猛地提高声音,身子晃动的时候,椅子腿在地板上划出刺耳的声响,“什么圈子?那是志同道合的同志!我们都坚守廉政底线,都主张按纪律办事,这叫团结,不是拉帮结派!彭来昌那边提拔的人贪腐成风,我们坚持严惩,反而被说成内斗,这还有天理吗?”
他越说越激动,指着自己的胸口说:“我在基层干了三十年,抓廉政抓了三十年,我的干部,别说贪腐,连违规宴请都不敢碰!这样的团队叫‘小圈子’?那什么叫真正的干部队伍?难道要像彭来昌那样,提拔一群‘能干事但不干净’的人,才叫‘团结’?”
周主任静静地看着他,直到他情绪稍缓,才转头看向蒋震,“蒋省长,您怎么看?”
蒋震的目光先落在赵天成紧绷的侧脸上,又转向周主任,缓缓开口道:“赵书记说的没错,他提拔的干部,在廉政方面确实经得起查,这是广贵干部队伍的底线,值得肯定。”
赵天成听后脸色稍稍缓和,以为蒋震要帮着打圆场,却没料到蒋震话锋一转,说:
“但‘干净’不代表‘无过’。常委会上七票齐整的表决,不是第一次了。我之前听彭书记讲过一件事情……去年,去年讨论新能源产业园项目时,赵书记力主让自己的秘书担任项目总指挥,反对的三名常委全是彭书记这边的;云州市的张副市长,因为是赵书记老部下,即便拖延乡村振兴资金审批,也没人敢追责;还有南州的招商局长,拒绝三个亿投资后,不仅没被问责,反而被评为‘廉政标兵’——这些不是‘志同道合’,是圈子壁垒。”
“你!你知道什么!?你调查过吗就信口开河!”赵天成猛地转头瞪着蒋震,额角青筋突突直跳,“张副市长是因为材料不全才暂缓审批,招商局长是怕项目有风险!你这是断章取义,故意抹黑我的人!”
“材料不全可以指导补充,不是压着不办;项目有风险可以评估论证,而不是直接拒绝……”蒋震没有回避他的目光,语气依旧平和却字字清晰,“赵书记,您的干部是守住了‘干净’的底线,但是呢?他们都丢了‘干事’的本分!更为关键的是什么?是这个圈子形成了排他性!很多愿意干事的干部,因为不加入您的圈子,都被边缘化了。这是事实!!”
他说着,转头看向周主任,继续道:“昨天省纪委上报的核查报告,区分了违纪轻重,既没包庇贪腐,也没否定实绩。可常委会上,七位常委连看都没细看就全票否决,这不是按纪律办事,是按‘圈子’办事。”
“一派胡言!”赵天成气得浑身发抖,指着蒋震的鼻子,“你这是为彭来昌开脱!他用人失察,提拔的干部贪腐,你却把脏水泼到我身上!我这是维护纪律,不是搞内斗!”
“维护纪律,不该有‘自己人’和‘外人’的区别。”蒋震忍不住提高了声音,厉声道:“那三名严重贪腐的干部,必须移交司法,这是底线!但那八名有实绩的轻微违纪干部,给警告处分保留职务,也是为了广贵的发展。你呢?一心想着‘一刀切’全停职!这不是内斗是什么?这本质上,就是内斗!”
赵天成额头上的青筋紧绷,冷瞪着蒋震,却说不出什么反驳的话来了!
周主任见状,轻声说:“赵书记,蒋省长,常书记说了……‘干净是干部的底色,团结是干事的基础,但小圈子的“团结”,是破坏大局的毒瘤’。”
他看向赵天成,语气又严肃了几分:“您提拔的干部干净,值得肯定,但常委会议上的‘铁票仓’,已经成了广贵发展的阻力。群众要的是‘干净又干事’的干部,不是‘干净不干事’的圈子。”
接着,他又转向蒋震:“蒋省长,您提到的‘区分轻重、激励干事’,符合中央‘为担当者担当’的导向,但彭来昌同志用人失察的责任,也不能回避。那三名严重贪腐的干部,是他直接提拔的,这一点必须查清责任链条。”
赵天成听后,怎么会不明白这些话的意思?
这是对他赵天成的否定啊!
那刻的他,脸上没了刚才的强势,多了几分茫然。
他一直以为,守住“干净”的底线,团结身边的人,就是对组织负责,却没料到,这“团结”竟成了“小圈子”的代名词。
蒋震则微微松了口气……
他终于不再是偏袒某一方的“棋子”,而是站在广贵大局的立场上,说出了实话。
“今天的沟通就到这里。后续工作组会逐一核实两位提到的情况,希望两位能配合。赵书记,您先请吧,蒋省长留一下。”
赵天成起身时,脚步有些沉重。
他走到门口,回头看了蒋震一眼,眼神很是复杂。
蒋震坐在原地,看着周主任重新坐下。
他知道,接下来的谈话,才是对他真正的考验。常书记对他的考验。
周主任刚坐下,忽然想起什么,赶忙过去给蒋震接了杯热水。
递到蒋震跟前,坐下后,微笑说:“蒋省长,您今天的话,很实在啊……呵,之前那些案宗我们都看了!不管是京央调查组的、还是高震岳检举的,还有这次省纪委王立庆书记上报的,三份案宗三份情况啊……”
“你说的是,三份案宗三份情况。”蒋震略显无奈地说。
“常书记说了……”周主任微微探身说:“……他说,如果这次的谈话,您能公正不偏颇,那么这次我们华纪委的工作组就由您调遣安排。不过,要保密。所以……”
周主任笑着起身,伸出手说:“蒋省长,我周明接下来就听您调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