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千百年,现世转瞬间,画面一转,百世将终,这场由百梦经所演绎的大梦轮回,已然是来到了最后一世。
千山古城俱繁荣,木屋小院旧石缸,一切的一切,仿佛都回到了大梦最初时,没有修行界的浴血杀伐,没有人心间的明争暗斗,俗世里,岁月绵长,只有一家五口,团团圆圆,平淡而简朴。
只是,即便一切回到最初,可这一切,当真还是最初吗?或许不尽然。
此身何时归梦乡,百世轮回终为始,蒙昧半醒心茫然,往日情深尽虚妄。
这一世,百梦生天性寡淡厌世,打一出生,便生得一副冷漠异常的冰块脸,眼神深邃,面无表情,一声不吭,不哭也不闹,极端的死寂,几度让人感到悚然,街坊邻居私底下都将其称之为天煞孤星,冷酷无情,注定不会与家庭和睦,兴许啊,还可能要克父克母呢,晦气的很。
事实也果不出所料,百梦生从小到大就是出了名的冷漠孤僻,既不愿与哥哥姐姐出门去玩,也不愿和人多说只言片语,平日里闷不做声,只喜独处,要么是在院子里找个小角落藏起来,一待就是一整天,要么是坐在院子里的那口石缸旁,环抱双膝,看着天空怔怔出神。
过程中,不管哥哥姐姐如何追问,也不管父亲母亲如何关切,他都无动于衷,只默望远天,始终不愿说一句话。
没人知道他到底在想些什么,也没人知道,他究竟在看些什么,长久的沉寂,幽邃的目光,仿佛在他的眼中,这世间万事万物尽皆虚假,没有任何存在的意义,唯独一个,那就是他的父亲———“百齐天”!
百梦生自年幼时起,便对自己父亲有着极其深重的怨恨,且这种怨恨不同寻常,非是后天养成,而是与生俱来,源自心灵的最深处,每当自主浮现,都会化作成一股最为强烈的纯粹杀意,滚滚澎湃,万难压制。
而造成这一结果的根源不出意外,也只有一个,梦醒在即,神功将成,此世轮回已非先巢之一人所主导,那个沉眠于冥冥中的孩子,渐渐自蒙昧中复苏了。
故此,其沉寂数百年的强大意念开始了最激烈的反抗,进而导致维持梦境演化的本质平衡产生逆转,最终让梦境中的百梦生心智颠倒,陷入在了一种半梦本醒的境地中。
简而言之,此时梦中的百梦生,早不再是那个身陷轮回而不自知的百梦生,或许,将其称之为昔年南海龙族的三太子烛元会更加合适。相同,此时梦中的百齐天,也已经变回了那个北阳洲人道宫的教主先巢之,准确些来说,是身之将死的命主阴神。
只不过,因受限于百梦经的缘故,两人始终都无法冲破轮回,重归本真,这里面还少了一个恰到好处的契机。
这个契机可以是百梦生自己,也同样可以是他先巢之!
明月冷清,风过无痕,这天深夜,百梦生推开木门,如鬼魅般再次无声无息进入了百齐天的房间,看着床榻上那个熟睡过去的男子,他眼神怨恨,满寒杀气,手中挥之欲出的锋利菜刀寒芒乍现。
然而,当他将目光瞟向边上那个同样是沉进梦乡的女子之时,手中的动作却又停了下来。
窗外月华倾洒,少年逆光而立,犹豫良久后,他悄然转身离去,轻轻关上木门,来到了屋外小院中,然后缓缓行至那口石缸前,满眼茫然地凝视着水面之下那九条赤红色鲤鱼,手里菜刀时而松弛,时而紧握。
究竟杀,还是不杀?
实际上,在十岁以前,百梦生对百齐天的怨恨还远远未曾达到如此斐然的地步,只是随着年龄的不断增长,那份从小酝酿于他心中的莫名杀意也逐渐变得愈发深重。他能清晰的感受到,在自己灵魂的最深处,似乎长久以来都还居住着另外一个特殊的自己,企图打破某种虚幻的屏障,将之自蒙昧中唤醒。
以至于十岁以后的百梦生,时时刻刻都有种冲动,想要杀掉那个作为自己父亲的“陌生”男子,为此,他曾不止一次深更半夜拿着菜刀偷偷溜进过对方房间,好像只要这个人一死,他便能打破存在于虚妄间的某种本质,以此见到那个冥冥中指引着自己通向未知的某种真相。
可往往到了这个时候,看着自己的母亲,他又怎么都下不去手,灵魂深处的直觉告诉他,如果那个男人死了,自己以后可能就再也见不到母亲了。此外,每当想要动手之际,他不知为何总会觉得,自己似乎不应杀“他”,再是不该,不能。
嘎吱......
一串细长的声音骤然响起,木屋的大门被缓缓打开,发现三弟不见了的百祝融和百竹霜一同走了出来,看着小院石缸处的百梦生,兄妹二人皆不免悄悄松了口气。
来到近前,百祝融看了看百梦生手中的菜刀,于是问道:“梦生,你怎么了?”
百梦生扭头看去,那抹蕴含于眼神中经久不散的冰冷渐渐消融,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罕见柔和,他微微张了张嘴,好不容易涌上喉咙的一句话,最终还是没能脱口而出,收回视线后,便靠着鱼缸坐了下去。
兄妹二人相互对视了一眼。
百竹霜柔声劝道:“梦生,天这么晚了,外面风大,回屋睡觉吧。”
百祝融则是顺势夺过了百梦生手中的菜刀,远远丢向一边。
百梦生不予理会,只双手环抱膝盖,然后垂下眼帘,怔怔凝视向地面。
兄妹二人见状轻声一叹,同时看了眼石缸内许是因月光照耀而通体熠熠生辉的九条赤红色鲤鱼,便也不作多言,各自靠着百梦生的左右,背对石缸,坐了下来。
幽深的夜色万籁俱寂,清冷月光下,三兄妹就这样坐在一块,同样的双手抱膝,同样的目视地面,同样的,默默无声......
不知过去了多久,百梦生忽然开口,不含丝毫感情,“这石缸中的鲤鱼,到底何时才能腾云化龙。”
十余年间,此乃百梦生有生以来说过最多的一句话,亦为他十余年来对百齐天说过的唯一一句话。
兄妹二人闻言并未给予回应,而是无声一叹,眼神中流露出了不为人知的凄寂与迷惘。
同一时间,房间内的百齐天蓦然醒来,也许,他根本就没睡。
窗外微风徐徐,夜幕一片深邃,百齐天靠坐在床头,静静仰望着天上那轮清冷的月,良久以后,他轻声叹息,一双明亮的眼眸,霎时变得晦暗至极,“千百年匆匆,如弹指一瞬,或许...我也的确该走了......”
日月循环,春去秋来,一晃,百梦生已经二十岁了,这些年里,他还是一如既往的孤僻冷淡,沉默寡言,整天不是枯坐在那口石缸旁,就是躲在阴暗的角落里,一到深夜时分,便偷偷潜入百齐天的房间,纠结杀之与否。
尤其近来这段时间,百梦生对百齐天心中的怨恨和杀意,肉眼可观的愈发深重,从以往的隔三岔五,到现在几乎每天晚上他都会手持菜刀,悄无声息的来到百齐天面前,时而眼神冰冷,时而犹豫不决,时而挥动寒芒,时而退缩放弃,无数次手起刀落,他始终未能做出那个最后的决定。
而于此过程中从未睡去的百齐天则往往都会不动声色,长久徘徊于瞬息而至的生死间,默默感受着对方去了又来,来了又走,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做着同一件事。
记得最接近死亡的一回,是那把菜刀都已抵触在了百齐天的脖颈之上,利刃划破肌肤的刺痛席卷神经,血液顺着伤口缓缓流露,可他依旧紧闭双眼,默不作声,只在心中怅然悲叹,如认命一般静静等待着那一刻的到来。
所幸百梦生最终还是选择了放弃,站在原地,借助窗外月光,凝视着那条触目惊心的鲜红血痕良久。
日子一天天过去,深夜的房间里,总会按时浮现出那道手持利刃,犹如鬼魅飘荡般的身影,百齐天就这样清醒的“看着”对方无声而来,又无声而去,在杀与不杀之间苦苦挣扎。
直到某天晚上,这一情况得以打破,正当百梦生亦如往常般挥动菜刀,准备对百齐天痛下杀手之时,睡梦中的夫妻二人蓦然睁开了双眼。
百梦生见状肝胆欲裂,当即紧握刀柄,下意识就要将那个男人直接砍死。
结果,百齐天伸手一抬,轻而易举便抓住了百梦生的手腕,也使得那把在月华映照下寒光烁烁的锋利菜刀就此停滞不前。
百梦生双眸颤动,神色恐慌,大喊道:“你该死!”于是便换手持刀,迅速用力挥砍而下,想要一击了解掉眼下男子的性命。
奈何百齐天反应太快,仍是伸手一抬,便死死抓住了百梦生的另一只手腕。
百梦生犹然不甘,继续发力,可即便他使尽浑身解数,手中的菜刀也始终都无法再向下挺进哪怕分毫。
稍纵即逝间,闻听一声动静的百祝融和百竹霜也自隔壁房间内冲了出来,然而,当他们见到此景此景,却是如同边上的母亲一般,表现异常的平静,唯有一双逐渐黯淡下去的眼眸,流露出了无尽的悲寂。
百齐天顺势松手,靠着床头缓缓坐起,他面带笑意,满眼和煦地注视着百梦生,轻声反问道:“我为何该死?”
百梦生心神茫然,红了眼眶,在灵魂深处的号召下再度大喊,“你就是该死,你去死!”便再次挥刀,向百齐天发起了攻势。
可让百梦生万万没想到的是,百齐天这次竟然没有丝毫反抗,任由菜刀落在肩头,刹那劈开血肉,冰冷的刀刃嵌进骨头,血水止不住的往外流淌,他两眼泛酸,却依旧微笑,“莫急,时间快到了。”
百梦生被吓得惊慌失措,急忙倒退间踉跄摔倒,便直接瘫坐在地上仰头大哭了起来。
荣雨露一声不吭,只连忙下床搀扶百齐天,边上的兄妹二人见状也一同上前跟着帮忙。
简易包扎后,荣雨露与百竹融搀扶着百齐天走出木屋,要带他去外边的医馆处理伤势,而百竹霜则留了下来,在房间内照看哇哇大哭的百梦生。
月光辉映着三人的背影,鲜血洒满了冷清的街道,百竹霜凄然一叹,转身回到房间,一边帮爹娘清理被血水所浸染的床榻,一边不断出声安慰地上大哭的百梦生。
可百竹霜越是安慰,百梦生就哭得越是厉害,哭得撕心裂风,哭得泣不成声......
夜色荒凉,哀哭悠悠,死一般的压抑,充斥着梦里梦外。
只是又有谁能料到,经此一番,在这随时将破的大梦轮回中,那半梦半醒的一家人,他们之间的关系,竟会由此发生质的改变。
百世竭,轮回尽,沧海桑田,终不过大梦一场空,但......这千百万年的相伴,蓦然回首,当真能做到无情无义么?
或许,是那个孩子选择了释然。
又或许,是先巢之的意志重新主导了整个轮回。
虚幻翻覆,亦真亦假,若非当事人,往事知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