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阴了两日不曾落雪,这一日云开见日,人人都说,是苍山郡苦尽福来,否则,至少那满城的难民,就要有不知道多少,熬不过这一场天然的劫数。
前几日有消息自西而来,说济城那边得了凯旋大胜,人心便稍稍安定。
即至昨日,府衙门口又贴出了三河城与九河城大捷的喜报,多日来被妖夷阴云笼罩的山城,也似如今日的天色一般,拨云见日。
可只不过是一夜之间,城中的喜庆氛围便一扫而空,情况急转直下,因为市井之间,有一条飞快传播的消息,带来了令人惊讶到甚至惊恐的内容。
许多人亲眼看见了一名受伤不轻的山上修士御剑摔落在山城城墙上,晕厥之前曾喊,“北夷大军报复来袭,不日将兵临山城城下!”
只这一下,消息就开始不可控的传播起来,并且渐渐演变成了各种各样更加可怕的说法,有说北夷大军比人族城防的士卒都多,一眼看不到尽头的,有说城中权贵人家早已经偷偷将子弟送往江州的,还有说天妖如同山岳,一巴掌就能拍碎半座山城的......
没有多少人能够分辨真伪,但没有多少人愿意去赌这件事的真实性。
昨日才发的捷报,在这样的消息面前,什么都不是。
接着,城中为数不多了的富户最先开始举家南迁,当城门口的车马多了以后,有些身家的商贩也焦急了起来,待到守备军的家属也被发现加入了出逃的队伍,整座城的信心就开始坍塌。
当惊疑不定变成抑制不住的恐慌情绪,就连才刚吃个半饱的北方难民都开始不管不顾的随着人流出城难逃,以为沿路乞讨,都似乎比待在山城更好的时候,情况就变得异常糟糕。
然后,太守府宫终于做出反应,山城守备军走上街头,维持秩序,破解谣言,起到的效果却并不明显,等到他们想要强制性关闭城门的时候,才发现,多个城门的绞盘都在同一时间出了问题。
百姓的冲击让守城门的士卒都开始怀疑,以至于眼睁睁的看着人流如同汹涌的洪水一般倾泻而出,等到各方城门修复完全陆续关闭,山城里的百姓,已经不知道跑掉了多少,剩下的,也并非安分守己想尽了办法离开这座山城似乎已经是人心所向。
毕竟北夷凶残,城破即屠,谁敢保证山城就一定守得住?!
山城,太守府宫,近日来明显气色不好的太守姚古独自一人站在正殿之前,他感觉有些疲惫,所以命人取来了一根轻盈实木的拐杖,双手撑着,好似一幢摇摇欲坠的危楼。
可没有一个宫廷侍者或者侍女敢上前来搀扶,因为太守大人说了,上前者,死!
冬天里的阳光洒下,姚古眼皮沉重,他不敢眯起眼睛,害怕下一刻就要晕倒。
不知道过了多久,太守府宫的正门依次打开,一个略显肥胖的中年男子快步走了进来,他步履蹒跚,面色惶急,一身纯黑色富贵长袍,让他看起来好似一头人立行走的熊。
姚古面无表情的看着那胖子费力的登上台阶,重重的跪倒在自己面前,磕头,“不孝子元礼,见过父亲......”
姚古静静的看着面前堆成一堆的儿子,良久,才缓缓开口,道,“可知苍山郡......如何了?”
分明叫做姚元礼的胖子头也不抬惶恐道,“近些时日来府上下人们多有议论,儿臣也有所耳闻,似乎......似乎......”
姚古闭上眼睛,感到眩晕,又立刻睁开,再去低头看上一眼胖子,道,“北上夜袭三河城的元孝短时间内回不来山城,可原本盘踞黄城的北夷中路大军就要来了,你以为,该当如何?”
“儿臣......儿臣......”姚元礼闻言额头上冷汗直冒,半晌不曾回答,可这一次,姚古就只是静静的等着,没有呵斥,也没有驱赶,他便只好给出了一个答案,“儿臣觉得值此危难之际,可以使元通兼领山城守备军职司,以鼓励将士们奋力守城,儿臣......儿臣不才,却也愿登上城墙,为父亲守城!”
姚古冷漠道,“就凭你这一身肥肉,怕是连套合身的铠甲都穿不上,真要是登上城墙,十有八九便是个死,你不害怕?!”
姚元礼听到那个“死”字,似是吓得腿都软了,可仍旧颤抖了声音,甚至于抬起头来,眼中含泪看向姚古,“怕,可儿臣是苍山郡姚氏的世子,平日里荣华富贵皆享用过了,但苍山郡到了这样的时候,儿臣不能怕!”
姚古面色平静的看着姚元礼,忽的有些恍惚,自己已经有多少年,没有这般认真的看过这个儿子的脸,原来自己的长子,也已经到了两鬓斑白的年纪,“你二弟元通,病了,”他嘲讽般的笑,看向渐次闭合的太守府宫大门,“你们小的时候,明明你更年长体壮,却总是被元通欺负得哭哭啼啼,我不喜欢,总觉得你天生便少了些胆气,如今看来,有胆无胆,却不在那些事情上......”
姚古抬起拐杖戳了戳姚元礼的肚子,道,“起来吧。”
姚元礼有些费力的站起身来,比姚古还要高上半头,“父亲......”
姚古摇了摇头,道,“苍山郡,危矣......此,为父之过也......”
姚元礼惊道,“父亲!”
姚古摆了摆手,阻止了他想要说的话,“无论如何,姚氏都不可能弃守山城,可......也不能将子孙都捆死在这山城之中,我需要你,以世子之尊,领金锤军,驰援山南郡的,宁州城!”
姚元礼这一次顾不上礼仪,惊呼道,“儿臣领金锤军离开,父亲的山城岂不是越发空虚,如此一来......?!”
姚古扭头看他,面上现出微笑来,“我家大儿,也非旁人说的那般蠢笨嘛,”他的笑容缓缓消失,道,“姬重心将大半个山南郡的精锐兵力都集中在济城,几乎将卫城割让给了沐阳郡,如此肥肉吞下肚,沐阳郡必不可弃,又将平城和宁州城的城防大半交给了渭北郡,渭北郡却是鞭长莫及,因为战略之重,对平城还多上了一分心,宁州城却是顾不上那么多的,你若领了金锤军前往驰援,战乱之下,说不得还可以得了宁州城的主导之权,如此一来,背靠京州的京东郡,宁州城这步棋,说不定就能走出些不一样的路数......”
姚元礼低头沉思片刻,忽的低头道,“宁州城,应当也是山南郡姬氏留给自己的后路,恐怕......不会那般容易......”
姚古闻言,认认真真的看了看面前的胖子,而后笑得有些耐人寻味,“如此,为父便再为你加上一重把握,将暗地里那一支队伍也交一半给你,如何?”
姚元礼低头不语。
姚古也不以为意,道,“我已传信元孝,命他率大军转向前往东海郡的滨城,以姚氏公子的名义,率部投靠谢氏,以他和谢氏的渊源,当可以得个善终......”
姚元礼沉吟片刻,问道,“那元通......?”
姚古淡漠道,“为父身边,也该有个儿子留下尽孝才是。”
姚元礼不语,姚古费力的上前两步,将一大一小两枚令牌交到他的手上,“苍山郡姚氏的江山,坏在为父手上,身后骂名,为父不怕,为父怕的是无颜面对列祖列宗,儿啊,你可能知为父心思?”
姚元礼深深弯腰,行了一礼,道,“儿臣知晓,如今儿臣已无路可退,必誓死拿下宁州城!”
“好,好,好!”姚古一连说了三个好字,伸手在姚元礼肩上重重拍了三下,他靠近他,浑浊的眼睛仔仔细细的看过了他的脸,良久,才颤声说道,“去吧......”
姚元礼收起两枚令牌,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额头重重磕在石板上,而后干脆起身,头也不回的离开了太守府宫。
在他身后,姚古看着长子决绝的背影,脑海里闪过的却都是他们三兄弟小时候在大殿外广场上追逐打闹的画面。
“多好......”
“多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