岩屋城的城门缓缓打开,阿苏惟将的队伍进入领地核心。城头的武士敲响皮鼓,悠长的声响穿透山谷宣告宫司的归来。百姓在街道两侧跪拜,看着风尘仆仆的武士们经过,皮甲上的血渍与铁炮的硝烟味还未散尽,却已让人心生安稳。
阿苏惟将勒住缰绳,望着熟悉的城郭,心中既有战争暂歇的疲惫,更有对家中的牵挂。出征月余,家中的军政与后宅,都需一一料理。刚进入本丸,阿苏惟将就看到空地跪着两道身影。
赤星统家和甲斐亲英身着素色武士服,头深深低下,腰间未佩刀,标准的请罪姿态。他们身后的家臣捧着写满战损的军状,纸张在风中微微颤动,像极了主人此刻的心情。“宫司殿下,我等无能,加久藤城之战惨败,折损百余人,请降罪!”赤星统家的声音沙哑,带着难以掩饰的愧疚。
他身后家臣捧着的军状上,“六百人攻五十人未果,反遭内外夹击溃散”的字样格外刺眼,这不仅是战败更是耻辱。甲斐亲英也跟着叩首:“指挥失当,未能稳住阵脚,连累全军,请宫司责罚!”他的手臂还缠着绷带,那是加久藤城下的战伤,此刻成了败绩的佐证。
阿苏惟将并未立刻叫他们起身,他接过递来的军状,借着夕阳的余晖细看,眉头却没有像预想中那样紧锁。山田匡德站在一旁,以为阿苏惟将定然会勃然大怒。近六百人的先锋队被岛津家不足百人的守军击溃,这一定算得上是惨败。
“起来吧。”阿苏惟将的声音平静得意外,他将军状递回,目光扫过两人,“加久藤城的对手是谁?是岛津义弘亲自分派的援军,还有猿渡信光、山田有信这样的悍将,加上熊子她在城中坐镇,守军虽少却战意十足。”他顿了顿,语气带着亲历战场的感慨,“你们败得不冤。”
赤星统家和甲斐亲英都愣住了,抬头时眼中满是难以置信。他们做好了被斥责、被削减封地甚至被剥夺兵权的准备,却没想到阿苏惟将会如此淡然。“宫司……”赤星统家欲言又止,脸颊涨得通红。败绩就是败绩,阿苏惟将的体谅反而让他更觉的羞愧。
阿苏惟将走到两人面前,拍了拍赤星统家的肩膀:“我在饫肥城外与新纳忠元交手过,岛津家的武士素养、战术配合,确实在我们之上。赤星叔叔你孤军深入,又没有铁炮队从旁掩护,遇上岛津家的精锐反扑,失败是难免的。”他又看向甲斐亲英,“甲斐公练兵多年,该教过你‘遇伏则稳’的道理吧?混乱中只顾冲锋,只会让败局更糟。”
甲斐亲英低头道:“铭记宫司教诲。”
阿苏惟将不再多言,转身向议事厅中走去:“都跟我来,说说具体战况,还有家中近况。”他没有苛责,不代表不追究。战败的责任要理清,但更重要的是从败绩中吸取教训,借机整顿军备。
议事厅烛火通明,阿苏惟将坐在主位上,听赤星统家详细叙述加久藤城的攻防。从最初的劝降误判,到黎明攻城的混乱,再到猿渡信光与山田有信的前后夹击。每一个细节都被反复盘问,山田匡德和冈本赖氏在一旁补充饫肥城的见闻,两相对比,岛津家“分兵牵制、集中突袭”的战术特点愈发清晰。
“症结就在这里。”阿苏惟将用笔在地图上圈出加久藤城的位置,“你们轻视了对手的援军速度,更没料到岛津义弘会在饭野城激战的同时,分兵驰援加久藤城。这说明岛津家的调度能力远超我们预期,或者说岛津义弘这个人远超过我们在场所有人,以后对岛津军的行动,必须要做最坏的打算。”
赤星统家躬身道:“宫司教训的是。我愿承担所有罪责,任凭处置。”
阿苏惟将放下笔,目光落在赤星统家身上。这位老将跟随阿苏家多年,勇猛有余却谋略不足,加久藤城之败暴露了他的短板。更重要的是,赤星家在阿苏家中势力盘根错节,正好借这次机会敲打一番。
“你的本部兵马,暂时并入亲家麾下吧。”阿苏惟将缓缓开口,赤星亲家是赤星统家的长子,年轻有为且更为稳重,相对更得阿苏惟将信任,“你从旁教导亲家练兵,把这次的战术失误让他知悉。”
赤星统家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本部兵马可谓是武士的根基,虽然是被合并到自己儿子麾下,但也无异于变相剥夺兵权。但他看着阿苏惟将坚定的眼神,知道这已是从轻发落的结果,只能咬牙领命:“领命。”
处理完赤星统家,阿苏惟将的目光转向甲斐亲英。相比赤星家的老牌势力,甲斐家是阿苏惟将所倚重的力量,甲斐亲英的父亲甲斐宗运更是他为数不多可以交心托付的存在。“亲英你呢?”阿苏惟将语气缓和了些,“你损失的兵力,家中不会直接补充。”
甲斐亲英的心猛地一沉,刚想求求情,就听阿苏惟将继续开口说道:“别以为我不知道,师父手中应该还有一支备队,就让他从中调拨百人给你。明白告诉你,我希望师父好好教教他自己的儿子怎么打仗。”
这话看似严厉,实则留了余地。甲斐宗运的备队是甲斐家的核心战力,由他亲自调拨补充,这样做既保全了甲斐亲英的颜面,又能让老父亲亲自督导,比直接从领地征兵更有效。“谢宫司恩典!”甲斐亲英连忙叩首,心中的忐忑一扫而空。他知道父亲最疼自己,定会选精锐来补充,这确实比从家中直接调兵更为实在。
阿苏惟将点点头,对山田匡德和冈本赖氏吩咐道:“传我命令,铁炮队再扩编五十人,山田匡德直属的长枪队补充战马十匹。”冈本赖氏和山田匡德可以说是他目前的直属心腹,这两部的实力提升,意味着阿苏惟将对军队的掌控力将进一步加强。
山田匡德和冈本赖氏欣然领命而去,议事厅内只剩下阿苏惟将和两位请罪的将领。赤星统家看着阿苏惟将轻描淡写间完成了对军队的调整,心中顿时有些五味杂陈。阿苏惟将这是借着战败的由头,不动声色的削弱了老牌势力,从而扶持了直属力量,这份手腕比疾言厉色的斥责更让人心惊。
“退下吧。”阿苏惟将挥挥手,“赤星叔叔回头去亲家那里报到,亲英回去等你父亲的消息即可。记住,败绩不可怕,可怕的是不知悔改。下次再遇上岛津军,我希望看到你们的进步。”两人躬身告退,议事厅终于安静下来。
阿苏惟将揉了揉眉心,处理军政比在战场厮杀更耗心神。乱世之中,军队是根基,而对军队的掌控,则是坐稳家督位置的关键。加久藤城的败绩虽难堪,却成了他整顿内部的契机,也不算全无价值。
就在这时,议事厅的门被轻轻拉开,甲斐宗运背着双手走了进来。这位老臣脸上没有寻常家臣的恭敬,反而带着几分神秘的笑意,与刚才甲斐亲英的紧张截然不同。“宫司刚回来就处理军政,辛苦了。”甲斐宗运笑眯眯坐下,自顾自给自己倒了杯茶,“亲英那小子毛躁,让宫司费心了。”
“师父说笑了,年轻人总要历练。”阿苏惟将笑道,“您老既然在,刚刚为什么不现身。不会是怕忍不住替儿子求情吧?”他知道甲斐宗运向来务实,若不是有要事,绝不会在这时候还在议事厅。
甲斐宗运放下茶杯,凑近了些,压低声音道:“求情本是顺便,老夫来是要给宫司报个喜,一个天大的喜事!”他的眼睛眯成一条缝,嘴角的笑意藏都藏不住。
阿苏惟将有些疑惑:“什么喜事?难道是丰收了?还是秋月家那边的阿苏晴氏出了问题?”他想遍了军政要事,却猜不透甲斐宗运会用什么“天大的喜事”来形容。
甲斐宗运摇摇头,神秘兮兮的开口说:“都不是。宫司还记得出征前,丸目夫人身体有些不适吗?”阿苏惟将心中一动。丸目春是他的侧室,出身于相良家丸目家,而且温柔贤淑,是当前后宅的主心骨。
出征前确实听说她偶感风寒,但当时战事紧急,只嘱咐小樱花和名和南好生照料,没来得及细问。“春怎么了?病情加重了?”阿苏惟将的语气瞬间紧张起来,丸目春不仅是他亲爱的女人,还是他用以维系相良家关系的存在。
“不是加重,而是……”甲斐宗运故意拖长了语调,看着阿苏惟将焦急的神情,才朗声说道,“是喜脉!丸目夫人有身孕了!”
“你说什么?”阿苏惟将猛地站起来,蒲团被撞得向后滑动。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反复确认道:“师父,请你再说一遍?春……她有身孕了?”
“千真万确!”甲斐宗运肯定的点头,脸上的皱纹都笑开了,“宫司出征后不久,丸目夫人就总说恶心乏力,侍女们本以为是风寒未愈,便请了大夫来看。老夫前日去后宅慰问,闻听此事便亲自诊脉,这才确信确实是有了两三个月的身孕!”
阿苏惟将呆立在原地,脑中一片空白,随即涌上巨大的狂喜。他今年按周岁算已是十五岁,在这个时代已然不算年轻,虽有丸目春和小樱花两位夫人,却迟迟没有子嗣。领地的稳定、军队的强盛,终究需要继承人来延续,子嗣问题一直是他隐隐的牵挂。
“快!我去看看!”阿苏惟将一把抓住甲斐宗运的手臂,语气急切得有些失态。战场的冷静、处理军政的沉稳,在这一刻都被抛到脑后,只剩下为人夫、为人父的激动。
甲斐宗运笑着被他拉着往外走:“别急,夫人近来会比较嗜睡,静养为好。咱们慢慢去,别惊扰了她。”穿过前院的营房,绕过开满秋菊的庭院,后宅的氛围与前院截然不同。没有皮甲碰撞的铿锵,只有侍女们轻缓的脚步声和隐约的虫鸣。
丸目春居住的“春之间”灯火通明,竹帘低垂透着温暖的光晕。阿苏惟将不由得放轻脚步,在竹帘外停下。侍女看到主君到来正要行礼,却被他用手势制止。他隔着竹帘望去,只见丸目春斜倚在榻上,脸色虽有些苍白,眉宇间却带着柔和的光晕。
“春。”阿苏惟将轻声唤道,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
竹帘被轻轻掀开,丸目春看到他,眼中闪过惊喜,挣扎着想要起身:“宫司回来了?”
“别动,快躺下。”阿苏惟将快步上前按住她,坐在榻边,小心翼翼的握住她的手。她的手有些凉,他用自己的掌心仔细焐着,“怎么不早告诉我?害我担心这么久。”
丸目春脸颊微红,羞涩的低下头:“当时主公正出征在外,怕分心……而且,也是前几日才确认的。”她说着轻轻抚摸着小腹,眼中满是母性的温柔,“甲斐公也说,要好好静养,才能让孩子健康。”
“对,要静养。”阿苏惟将连连点头,看向一旁的侍女,“夫人想吃什么、用什么,都要尽快备好,不许有半点马虎。让大夫每日都来诊脉,一切都以夫人为第一。”
“是,奴婢这就去安排。”侍女们闻言躬身退下,特意将空间留给二人。
甲斐宗运站在门外,看着这温馨的一幕,欣慰的笑了。他之所以不在乎儿子兵力被削减,就是因为这个消息。相比一场战役的胜败,阿苏家有了继承人,才是真正关乎存续的大事。乱世之中,再强大的军队、再广阔的领地,若没有子嗣继承,终究是镜花水月。
“山,这可是天大的福气啊。”甲斐宗运走进来,语气感慨,“阿苏家后继有人,领地的武士和百姓都会安心不少。”阿苏惟将这才想起甲斐宗运还在,脸上露出感激的神情:“多亏师父细心,及时照看小春。这份情,学生铭记于心。”
“这是说的哪里话。”甲斐宗运摆摆手,“老夫看着你长大,盼着阿苏家人丁兴旺,比谁都心切。现在好了,将来有了小少主或小公主,咱们阿苏家的日子可就更有奔头了。”他说着看向丸目春,“小春可要好好保重身体,这可是阿苏家的希望。”
丸目春温顺的点头:“多谢甲斐叔叔关心,妾身会的。”
阿苏惟将陪着丸目春坐了许久,听她讲着自己出征期间后宅的琐事,讲着得知怀孕时的忐忑与喜悦。战场的血腥与军政的复杂,在这一刻都被后宅的温暖冲淡。他轻轻抚摸着丸目春的小腹,仿佛能感受到那个小生命的存在,心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踏实。
离开“春之间”时夜色已深,阿苏惟将抬头望着满天繁星深吸一口气,空气中仿佛都带着甜意。加久藤城的败绩、饫肥城的撤军、对秋月种实的警惕,这些沉重的心事并未消失,但此刻他的心中却多了一份坚定的力量。
“师父。”阿苏惟将对身边的甲斐宗运说,“明日起,领地内要减免赋税,让百姓们也跟着高兴高兴。另外,给丸目家送去份厚礼,告诉他们,他们的女儿给阿苏家带来了福气。”
“宫司考虑得周全。”甲斐宗运笑道,“减免赋税能安民心,告知丸目家能巩固联盟,可谓是一举两得。”
回到书房阿苏惟将铺开地图,烛火下九州势力分布依旧复杂,岛津家的威胁、秋月家的野心、大友家的摇摆,都在提醒他乱世的凶险。但他当下的心境已截然不同,从前他是为守护领地而战,现在他更要为即将到来的孩子守住一片安稳的领地。
赤星统家的无奈、甲斐亲英的忐忑,在这个夜晚都成了次要的注脚。真正的主角,是后宅那盏温暖的灯火,是那个尚未出世的孩子,是阿苏家延续的希望。阿苏惟将拿起笔在地图上圈出岩屋城的位置,笔尖落下的力道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坚定。
这场支援伊东家的出兵,终究以意想不到的方式,为阿苏家带来了最珍贵的收获。军政的整饬让权力更集中,后宅的喜讯让人心更凝聚,在这乱世之中,阿苏惟将和他的家族,正迎来新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