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他们就在我们眼皮底下,一遍又一遍地演练如何……如何摧毁城墙,如何轰平军阵!大帅,那不是人力!绝对不是人力能抵挡的啊!”
斥候的描述,如同一幅活生生的地狱画卷,在众人脑海中展开。
岐沟关的“天雷”,安西铁军的“喷火铁管”,这两条看似不相干的情报,在这一刻完美地拼接在了一起,形成了一个完整而可怕的图景——那不是谣传,不是神话,而是真实存在的、凡人无法理解、更无法抵抗的毁灭力量!
原来,朝廷的兵锋甚至还未真正指向幽州,他们只是在边境进行了一场“实弹演习”,一场赤裸裸的武力展示,就已经将卢龙镇所有的抵抗意志,碾得粉碎。
“完了……”
不知是谁,又一次发出了这声绝望的呻吟。
密室中,死一般的寂静之后,是更为激烈的爆发。
“大帅!”
之前那名主战的年轻牙将双目赤红,猛地一拍桌案,咆哮道,“不能降!我等祖辈皆为大唐戍边,朝廷却视我等为叛逆!我叔父就死在当年朝廷的征伐军中!此仇不共戴天!”
他环视众人,声嘶力竭地鼓动道:
“幽州城高池深,粮草足可支三年!朝廷军连番大战,必是人困马乏,师老兵疲!我等可凭险固守,再联络北边的契丹人,让他们南下袭扰,必能让朝廷首尾不能相顾!焉知没有一线生机?”
“生机?”
一名须发皆白的老成文官站了起来,脸色灰败,声音颤抖得如同风中残烛,“张将军,你醒醒吧!固守?岐沟关的天险如何?涿州的坚城又如何?在那‘天雷’面前,你所谓的城高池深,不过是个大一点的坟墓罢了!那是天罚,非人力可以抗衡!”
他指着地图北方,声音陡然拔高:
“联络契丹?引狼入室!恐怕朝廷大军未至,我等满城百姓,已先为契丹人所吞噬!你这是要拉着全幽州十数万军民,为你的私仇殉葬啊!”
“你……”
牙将被噎得说不出话来。
另一名与地方大族关系密切的幕僚也幽幽开口:
“诸位,可曾听闻魏博之事?田兴为何能轻易易帜?皆因朝廷有《告河北将士书》,言明‘罪在首恶,胁从不问’。蒋士则那样的死硬之徒,田兴都只是‘礼送出境’,并未诛戮。这说明什么?说明朝廷要的不是人头滚滚,而是河北的安稳!只要我们……只要我们肯低头,就有活路啊!”
“是啊,吃皇粮,总比跟着咱们朝不保夕强!”
“听说归顺的魏博军,当场就发了双饷……”
生存的本能,开始压过那虚幻的忠诚与早已褪色的荣誉。求生的欲望,在每个人心中疯狂滋生。
争吵声、辩驳声、哭泣声混作一团。主战派与主和派激烈地对峙着,仿佛要将这密室的屋顶掀翻。
就在主战的牙将叫嚣着要斩杀主和派以定军心时,一直闭目不语的刘济,猛地睁开了双眼。
他那双浑浊的老眼中,此刻却射出两道锐利如刀的光芒,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
所有的声音,戛然而止。
密室中,落针可闻。
刘济缓缓地站起身来。他的身形有些佝偻,仿佛在这一瞬间,又苍老了十岁。
他没有看任何人,而是步履蹒跚地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隙,望向遥远的南方,洛阳的方向。又仿佛在侧耳倾听,那并不存在,却又声声震耳的、来自边境的“雷鸣”。
良久,良久。
他转过身,面对着一张张紧张、期盼、恐惧的脸,沙哑而疲惫的声音,带着一种如释重负般的解脱,缓缓响起:
“备战?”
他的目光落在那个叫嚣最凶的年轻牙将身上,语气平淡得可怕。
“你们……谁去挡那天雷?”
一句话,问得所有人哑口无言。
是啊,谁去挡?用血肉之躯吗?用这看似坚固的城墙吗?
刘济的目光缓缓扫过众人,最后,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速去准备吧。”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 子眼。
“不是降表……”
主战派的脸上刚刚露出一丝喜色,刘济接下来的话,却将他们彻底打入了深渊。
他顿了顿,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修正了那个决定无数人命运的词:
“是请罪表。”
“老夫……要亲赴洛阳,向陛下……请罪。”
他环视着一张张或震惊、或颓然、或释然的脸,继续用那不容置疑的语气命令道:
“把府库清点好,登记造册,一分一毫都不能动。把各军将士的名册整理出来,不得遗漏一人。”
“我们……输了。”
“但至少,要给这幽州城的百姓,给追随我刘家这么多年的将士们,留一条活路。”
命令下达,如山倾倒。
整个卢龙镇的权力机器,在经历了短暂的停滞后,开始向着一个截然相反的方向,轰然转动。
那名主战的牙将,像是被抽去了全身的骨头,颓然瘫坐在地,双手掩面,发出了压抑的呜咽。而那些主和派的文官幕僚们,则如蒙大赦,急急忙忙地躬身行礼,退出密室,去执行这最后的命令。
人潮散去,昏暗的密室中,只剩下刘济一人。
他缓缓走到墙边,看着墙上悬挂的祖先画像,那位曾经跟随安禄山起兵,为刘家在幽州打下百年基业的先祖,此刻正用一种复杂的目光“注视”着他。
老人伸出干枯的手,轻轻拂去画像上的灰尘,用只有自己才能听到的声音,喃喃自语:
“列祖列宗在上……非是子孙不孝,非是将士不勇……”
“实乃……时代变了。”
窗外,天色渐晚。
幽州的城门,依旧紧闭。但在那无形的、足以碾碎一切的煌煌大势之下,它厚重的门轴,已经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呻吟,在所有人都看不见的地方,缓缓开启了一道通往新时代的缝隙。
自安史之乱后,绵延百余年的河朔三镇割据格局,在这一刻,于军事、政治、心理上被彻底击碎。
一个旧时代,在此真正落下了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