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定鼎门大街。
自前隋炀帝营建东都,这条贯穿皇城与外郭城的中轴御道,见证了太多王朝的兴衰荣辱。
它曾目睹过万国来朝的鼎盛,也曾承受过安史铁蹄的践踏。然而,即便是最博学的史官,最富想象力的说书人,也从未描绘过今日这般景象。
整条大街黄土铺道,净水泼街,两侧早已是人山人海,人头攒动。
洛阳百姓、关中迁来的老民、各地赴京的士子商贾,乃至于那些高鼻深目、身着各色服饰的西域胡商,甚至是一些眼神闪烁、刻意隐藏在人群中的吐蕃、回鹘探子,都汇聚于此,翘首以盼。
他们等待的,是一场史无前例的凯旋。一场将彻底宣告河朔百年割据终结,为这个浴火重生的帝国,举行加冕大典的盛仪。
“来了!来了!”
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声,人群的骚动如潮水般向前涌动。
然而,预想中旌旗招展、鼓乐喧天的场面并未出现。
最先映入眼帘的,是一片令人窒息的沉默。
一支军队,正以一种近乎非人的、整齐划一的步伐,缓缓踏入定鼎门。
他们身着笔挺的深青色军礼服,肩上扛着一种通体黝黑、前端闪烁着锐利寒芒的铁管。阳光下,那擦得锃亮的金属部件反射着冰冷的光泽。
没有口号,没有战吼,只有“轰……轰……轰……”如同一个巨人迈步的沉重轰鸣。
那是数千只军靴同时踏下、同时抬起的声响,精准得仿佛由一台巨大的机械所操控。
这股冰冷的、如同钢铁洪流般的纪律性,瞬间扼住了所有人的喉咙。
原本喧闹的大街,顷刻间落针可闻。
一股陌生的、令人敬畏的威严,如同一座大山,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这……这是天兵吗?”
一个老者喃喃自语,浑浊的眼中写满了震撼。
紧随其后,是失败者的巡游。
一群身着素服、披头散发的人被押解着前行。
他们便是昔日里在河北跺跺脚便能让一方震动的藩镇高级将领。
此刻,他们垂着头,眼神空洞,步履蹒跚,仿佛被抽去了所有的精气神。他们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篇最雄辩的檄文,无声地宣告着那个不可一世的时代,已经彻底化为尘埃。
人群中,一些来自河北的商贾认出了其中几人,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脸上血色尽褪。那可是他们曾经需要仰望和畏惧的大人物啊!
失败者的身后,是一辆辆敞篷马车。上面装载的,是破碎的图腾。
成德王氏那面绣着猛虎的帅旗,此刻被拦腰斩断,焦黑的旗杆无力地垂着;
卢龙刘氏世代相传的节钺,那象征着无上权柄的信物,如今像一件寻常的战利品,被随意地扔在车上;还有那些曾经让无数人胆寒的将领盔甲、仪仗,此刻都已断裂、扭曲,失去了所有的威严。
这些被精心陈列的残骸,如同一个个巨大的惊叹号,直观地向世人展示着——权力,是可以被如此彻底地物理摧毁的。
当民众的震撼与惊惧累积到顶点时,真正的主角登场了。
“轰隆隆……”
沉闷的巨响从队伍后方传来,大地似乎都在微微颤抖。
几头神骏的挽马,吃力地拖拽着一个庞然大物缓缓前行。
那是一个通体漆黑的钢铁巨兽,巨大的轮子碾过黄土路面,留下深深的辙印。它有着粗壮的身管,黑洞洞的炮口斜指苍穹,仿佛随时能喷吐出毁灭的雷霆。
“火炮!”
人群中,有见识的士子失声惊呼。
炮车旁,一块巨大的木牌上用朱砂写着一行醒目的大字:“岐沟关雷霆,即发于此!”
轰!
人群彻底炸开了锅。
“这就是天雷!这就是岐沟关的天雷啊!”
“我的天,原来不是神话,是真的!”
“难怪,难怪王承宗十万大军一夜崩溃……谁人能挡此等神器?”
恐惧、崇拜、狂热……种种复杂的情绪在人群中交织、发酵。
吐蕃的探子死死地盯着那火炮的形制,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仿佛要将它的每一个细节都刻进脑子里。回鹘的使者则面色凝重,眼神中流露出前所未有的忌惮。
紧随火炮方阵的,是更多令人眼花缭乱的“奇技淫巧”。
一个巨大的、尚未充气的球囊和它下面悬挂的藤编吊篮,被一辆特制的大车运载着,旁边牌子写着“天眼”二字;一卷卷粗大的线缆和一种奇特的摇柄盒子,标注着“千里传音”;还有摆放着各种手术器械、瓶瓶罐罐的“野战医疗箱”……
这些超越了时代认知的事物,如同一柄柄重锤,不断敲打着观礼者们固有的世界观。
尤其是那些自诩饱读诗书的世家子弟,此刻目瞪口呆,感觉自己脑中那套“圣人之言”构筑的坚固世界,正在一寸寸地开裂。
在这些新式装备的方阵之后,是一支截然不同的队伍。
他们是“安西铁军”的代表。队伍里有汉人,有胡人,也有羌人。
他们的盔甲样式古朴,脸上刻满了风霜,眼神坚毅而沧桑,与前方那些年轻光洁的新军士兵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他们是旧时代的遗珍,是百折不挠的象征。他们的出现,仿佛在宣告,新的武力,继承了旧的忠魂。
当这支队伍出现时,人群中爆发出了一阵发自肺腑的欢呼。
这是对坚守者的敬意,也是对大唐血脉传承的认同。
欢呼声未落,更大的声浪便如海啸般席卷而来。
三匹神骏的战马,并辔行于军队的最前列。
居中的,是此次平叛的主帅,新任宰相、兵部尚书郭钊。他面容沉稳,目光如炬,尽显名将风范。
而在他左右的,却是两名女子!
左侧的女子,一身银色戎装,英姿飒爽,眉宇间自有一股逼人的锐气,正是以“天雷”一战定乾坤的拓跋晴。她那双明亮的眼眸扫过街道两旁,无数年轻男子看得心旌摇曳,却又自惭形秽,不敢直视。
右侧的女子,则是一身文士青衫,气质沉静如水,睿智的目光仿佛能洞悉一切。她便是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王璇玑。
两个女人的出现,其冲击力甚至超过了火炮!
“女子……女子为将?”
“天啊,我没看错吧?那个拓跋将军,就是传说中执掌天雷的女神将?”
“还有那位王军师……这,这成何体统……”
质疑声很快便被山呼海啸般的“万胜”声所淹没。
洛阳的百姓才不管什么“体统”,他们只知道,是这些人,是这支军队,结束了百年的动乱,带来了看得见的和平与荣耀!
这欢呼,不再是出于对皇权的畏惧,而是发自内心的狂热与崇拜。
这是一种对强大保护者的拥戴,是对一个崭新、强盛时代的无限期盼!
皇城端门的城楼上,唐宪宗李纯身着十二章衮服,凭栏而立。他身旁,是裴度等一众文武大臣。
看着下方那钢铁洪流般的军队,听着那震耳欲聋的欢呼,即便是裴度这样沉稳的老臣,此刻也是面色潮红,激动不已。
而另一些守旧的老臣,则面色复杂,看着那些“奇技淫巧”和并辔而行的女将,忍不住喟叹:
“武功之盛,固已超越秦汉,然……终究非圣王纯用德化之道啊。”
李纯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嘴角却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微笑。
德化?德化若有用,河朔何至割据百年?
他要的,就是这种前所未有的武功,这种足以碾碎一切不臣之心的绝对力量!
凯旋的队伍最终在皇城前的广场上列定。
郭钊、拓跋晴、王璇玑翻身下马,上前献上俘虏名册与缴获的节钺信印。
李纯走下城楼,亲手扶起三人,声音洪亮,传遍整个广场:
“诸位将士,辛苦了!”
他没有发表长篇大论,而是直接当众宣布了三条决定:
“其一,厚赏三军,所有参战将士,官升一级,赏钱三贯!阵亡者,追赠官职,抚恤其家小,由朝廷供养至成年!”
“万岁!”
三军将士爆发出雷鸣般的欢呼。
“其二,大赦河北!除首恶之外,胁从不问!免河北三道三年赋税,以慰百姓离乱之苦!”
“陛下圣明!”
城下观礼的百姓,尤其是那些来自河北的商贾士子,纷纷跪倒在地,泣不成声。
“其三,改岐沟关为‘定藩台’!勒石记功,使后世子孙,永记今日之功业,永镇我大唐北疆!”
宣布完毕,李纯接过侍者递上的酒爵,高高举起,面向全军,面向全城百姓,他的声音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自信与豪迈,响彻云霄:
“此胜,非朕一人之胜,乃是华夏新魂之胜,是亿兆生民渴求太平之胜!”
“自今日始,朕要让内外之敌尽知:犯我大唐天威者,虽远必诛!裂我国土疆域者,瞬息齑粉!”
“万岁!万岁!万万岁!”
欢呼声直冲云霄,仿佛要将洛阳城的天空都掀翻。
这一天,庆典持续至深夜。整个洛阳城灯火辉煌,恍如白昼,百姓们沉浸在狂欢的海洋中,庆祝着这来之不易的和平与新生。
大明宫,紫宸殿最高处。
李纯凭栏而立,晚风吹拂着他的龙袍,衣袂飘飘。他脸上还带着酒后的醉意与难以抑制的兴奋。
在他身旁,那面巨大的落地水银镜中,李唐的身影清晰地浮现。他依旧是一身现代的休闲装束,神情平静地看着脚下那片璀璨的灯海。
“李唐,我们做到了!”
李纯的声音中充满了成就感,“你看这洛阳,你看这民心,一个崭新的大唐,已经从我们手中诞生了!”
李唐微微点头,没有反驳他的兴奋,只是淡淡地说道:
“陛下,庆典很好,它是一场必须的仪式,用以宣告旧时代的结束,锚定新时代的秩序。这一点,你做得非常完美。”
得到李唐的肯定,李纯脸上的笑意更浓了。
然而,李唐接下来的话,却像一盆冷水,浇熄了他心中燃烧的火焰。
“但是,别忘了。”
李唐的目光穿过脚下璀璨的城池,投向了遥远而深邃的黑暗,“我们点亮洛阳的灯火,固然能让治下的百姓感到温暖和安全,但同时,这光芒也会照亮更远处敌人窥伺的眼睛。”
他顿了顿,镜中的眼神变得锐利起来。
“他们会因为恐惧而更加团结,会因为见识到我们的力量而更加疯狂地寻找克制我们的方法。这场庆典,既是终点,也是新的起点。”
李唐抬起手,在镜面上虚划了一下,仿佛在勾勒一幅巨大的地图。
“休息够了,就该看看地图的另一半了。”
他的目光,似乎已经越过了河北的山川,越过了中原的平原,投向了西面的高原,那片被吐蕃占据的广袤土地,投向了更遥远的西域,乃至那信仰着不同神只的波斯与大食。
李纯脸上的醉意瞬间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为深沉的凝重。
他顺着李唐的目光望去,脚下的万家灯火似乎在这一刻缩小了,变成了巨大沙盘上一个明亮的点。而在那光亮之外,是无边无际的、潜藏着无数未知与危险的黑暗。
是的,平定河朔,仅仅是让这个病入膏肓的巨人,重新站稳了脚跟而已。
真正的征途,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