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钟娥这句话是问的兰姨。
其实那日曾钟娥并不是只是给几个姑娘挑新样式的布料,她还想着襄阳城的将士们。
只不过大张旗鼓地做这事不大妥帖,便联合翩翩、洛雁几家一起分开采买,就说是给府里下人买的布料。
回来又让几个府中的下人悄悄制衣,想着在新年前,让宗祯找路子送去襄阳。
毕竟杨祖春在襄阳的消息,就连朝中也只有少数人知道,大多数只知道杨将军是去了北方,但具体位置,还是较为机密的。
兰姨笑着道:“都已经做的差不多了,前日郭府那边已经将衣物送了过来,林府也说就是这两日拿过来。”
静纯喝了口茶将最后一口桃酥咽下,“我的也带过来了啊。”
曾钟娥点点头,正想再说什么,就见一个丫鬟将信件递给了兰姨,并小声说了几句。
兰姨眉头一皱,抬眼就对上曾钟娥探究的目光,她的语气有些犹疑,“贾史氏来了。”
屋内众人听不懂主仆俩打的哑谜,静纯算是最为亲近之人,也从未听说过什么贾史氏。
只见曾钟娥神色一变,将手中的东西放下,直接拿过兰姨手中的信件,然后严肃地对她说,“你跟我来。”
兰姨回首对丫鬟们道:“你们去忙别的吧。”
连静纯这个姑娘和蝶漪这个客人都被曾钟娥直接抛在脑后,可见事情有些严重。
刚刚的气氛一扫而空,雨歌有些担忧,“该不会是……”
“闭嘴!”静纯立即打断了雨歌的话,她也知道自己此刻十分没有教养,但是她不想听到任何不好的消息。
雨歌并未将静纯的无礼放在心上,长眸半阖,眉间是散不去的愁。
蝶漪无声地用掐算一番,然后站起身来到雨歌面前,“恭喜你了。”
静纯初始有些诧异,但还是选择了相信蝶漪,毕竟她这一路的本事都被大家看在眼里。
蝶漪说是恭喜,这件是就必然和雨歌有关。
雨歌也知道蝶漪的意思,但她不明白喜从何来?
现在最值得她高兴的事情就是能够和姑娘重逢,但显然不可能,而且就算是真的,也不可能独独恭喜她。
所以到底是什么呢?
她想起之前兰姨和自己透露过的一些讯号,小脸马上就皱在了一起,但是现在大庭广众的,她又不好意思去问,只能悄悄凑到蝶漪耳旁,“该不会是……”
蝶漪轻笑,原来这丫头以为是亲事。她摇摇头,几年前那么关心的事情,现在竟然忘在脑后了。
静纯看不懂蝶漪打的哑谜,也知道她不肯再多说了,拉起雨歌的手就往外走,“去看看不就知道了,省的瞎猜。”
静纯在别人的事上向来看得很开,直来直往,雨歌惊惧道:“夫人不准我们跟着。”
“她什么时候说的?”
听到静纯发问,雨歌马上就明白了其中的含义,她还是在犹豫,但是好奇心已经战胜了一切,就算自己任性这一次,夫人应该也不会太严厉地惩罚她吧。
两人互换眼神,雨歌便跟着她小跑了过去。
灵芝在身后目瞪口呆,雨歌一直是比自己成熟的呀,哎呀,不管了。
蝶漪看着三人出去的背影,不由得垂眸浅笑,但愿,这真的是个好事吧。
穿过条条回廊,静纯带着雨歌早就从下人们口中问到了曾钟娥的去处,到了正堂前,护院果然在守着。
静纯刚一靠近,护院便道:“姑娘,夫人不让任何人进去。”
静纯似是见惯了这样的场面,随口就来,“刚刚姨娘说让我们收拾一下来见客,别人你拦着可以,我们你还拦。”
那护院被缘子唬得一愣,难道真是自己理解错夫人的意思了?
趁他出神的片刻,静纯三人便放轻脚步来到了正堂门口。
护院也没敢真的拦住,缘子姑娘走了之后,静纯姑娘便成了夫人唯一的掌中宝,这要是给她气着了,自己又免不了被数落。
正堂房门紧闭,但几人都是自幼在无尘观习武出来的,就算这里面功夫最差的雨歌,听力也是异于常人的。
“山东……怕是保不住了……”
这是一个陌生妇人的声音,难道这就是那个贾史氏?
山东?保不住?听着情况应该是说战事,那确实要背着些人。
但这和雨歌有什么关系呢?
三个人心中都有很深的疑问。静纯给两人示意,不要着急,再听听。
屋内,史氏带着自己的小儿子拜见过曾钟娥后,仅是互相寒暄了几句,然后便切入正题。
曾钟娥看着近二十年未见的故人,十分唏嘘,但北方的战事竟如此严峻。
“军中之事我不懂,但既然如此危急,你们既然都能一路来到临安,难道没有求援吗?总不能坐以待毙。”
“朝廷是派了援军过去的,但……”史氏一副有苦难言的面容,“一言难尽啊,他常说,愧对将军、愧对官家……”
曾钟娥似有所悟,看来朝中有人在动手脚,但是史氏却不能说。
她知道这母子两人来投奔将军府的用意,刚想说让兰姨收拾房间出来安顿客人,便看到窗影处似乎有人。
“谁!”
兰姨眼疾手快,几步就打开了屋门,外面三人躲也不是、跑也不是,就这样暴露在几人面前。
还是静纯反应最快,“姨娘,我就是听说府里来了客人,见你只带了兰姨一人,怕招待不周,带她俩过来看看有没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
曾钟娥没有接静纯的话,而是将视线落在了她身后雨歌的脸上。
雨歌被夫人这样严肃地盯着有些心慌,难道一向是乖顺的她,也随着静纯胡闹,让夫人失望了吗?
“雨歌,进来吧。”
曾钟娥轻声唤着,似乎不是要斥责。
雨歌呆呆地往屋里走着,她总觉得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召唤她,她盯着地面,心都要跳出来了。
静纯本也有些不明所以,身后的灵芝却突然碰了碰她,然后示意她去看屋内那个陌生的妇人。
静纯抬眼看去,就见史氏的眼中红红的,神情似乎是激动却压抑,她怎么感觉有点眼熟。
静纯确定自己是没有听过也没有见过这个人的,那是怎么回事?
!!!
这人长得……长得像……
她回头看向灵芝,之间灵芝点点头,两人想的应该不差。
正在他们两个挤眉弄眼之际,灵芝突然一抬下巴,示意静纯去看。
只见史氏颤巍巍地走到雨歌面前,看着微低着头的雨歌,“你是雨歌?”
雨歌感觉到有人走到自己眼前,但自己心慌意乱,抬头之际,就见一个和夫人年纪相仿的妇人,眼眶含泪,激动地看着自己,眼中情绪极为复杂,似是欣喜、慈爱、愧疚……好像还有别的什么……
她好像有点明白蝶漪的意思了,但是还是有些不知所措地望向夫人,等她给自己一个答案。
不等曾钟娥开口,史氏便双手抬起,看着和自己年轻时有七分相似外貌的雨歌,便想要抚摸她的双肩,但又迟迟不敢触碰,“是我的雨歌……我的孩儿……”
!
泪水夺眶而出,雨歌还是不明所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曾钟娥站起身走到两人身旁,柔声说道:“雨歌,这是你的娘亲。”
一言既出,尘埃落定。
雨歌知道了这人真的是自己的娘亲,不仅是看到她面容时的刹那错愕,也不仅是夫人明确地告知,而是此刻这个人紧紧地抱着自己痛苦时,她似乎能心有所感地察觉到难过。
“娘……”一个稚嫩的童声传来,是被大人们忽略的那个幼子,已经慢慢地走到史氏身前,扯着她的衣服,瘪着嘴道,“您怎么哭了?”
史氏这才放开雨歌,从怀中掏出手帕擦着泪,娘是高兴的,然后又对曾钟娥不好意思地道:“让您见笑了。”
“季奴,这是姐姐。”
小小的稚子看着面无表情的雨歌,怯生生地唤道:“阿姐……”
雨歌终于知道了自己的娘亲是谁,这是她从小就想知道的事,完成这样的夙愿确实该应蝶漪的那句“恭喜”。
可是不知为何,雨歌高兴不起来。
她除了最开始激动地落泪外,更多的情感是怀疑。
回想着夫人和娘亲今天的种种行径,她们都是知道自己的身世的,甚至是兰姨,应该也早就知道内情。
那又为什么?
她感受到深深地被蒙骗的感觉……
她转头看向曾钟娥,尽量让自己保持平静地开口,“您不是说,我是孤儿吗?”
听了这话,史氏又啜泣了起来,曾钟娥给兰姨一个眼色,兰姨便把静纯和灵芝带了进来,随后将门关紧。
等所有人都落座,还算冷静的曾钟娥便将前尘一一道出。
雨歌当然不是孤儿,甚至不是平民之子,她的父亲是现任宝应县令贾涉,曾经是杨祖春的手下。
贾涉本也不是一开始就在杨祖春麾下的,他这一脉是西汉贾谊之后,他的父亲贾伟曾任秘书郎,知汉州。二十年前,贾伟因批评时政遭到报复,被冤郁郁而终。
贾家败落,贾涉一心想要为父平反,机缘巧合入了杨祖春的军中,也就是那两年,雨歌出生了。
贾涉和史氏夫妇二人担心他们为贾伟平反的事会牵连孩子,便将襁褓中的雨歌托付给了直属上司、时任副将的杨祖春,杨家背景深厚,杨祖春又为人仗义,这样的人家是他们能为孩子选择的最好的去处。
他们自是不敢让杨祖春认下孩子,只说要是能保女儿一生平安,在府里让她当个丫鬟也好。
杨祖春同曾钟娥一商量,觉得缘子也正好缺个玩伴,便同意将雨歌抱回了府中。
雨歌由兰姨照顾着长大,名义上是缘子的贴身丫鬟,但是她的吃穿用度也并不差,将军府从未真的将她当作下人。
贾涉奔走十年,终于为他的父亲贾伟洗刷了冤屈,出任高邮县尉。
贾涉夫妇二人此时想认回雨歌,但雨歌已经和缘子去了无尘观,其实他们二人借口上香去过无尘观一回,远远瞧着雨歌开心地跟着缘子他们生活,两人也无比欣慰,想着等她大一点,学成再接回身边。
不出两年,史氏再次有孕,生了长子贾贯道,但是没过多久便夭折了,在超度时,请来的僧侣曾对贾涉说,他这一生子女缘薄。
贾涉悲痛之余还有些愠怒,当时恰有另一妾室有孕,史氏知晓此事后,强忍着丧子之痛,精心照顾妾室的胎,最终生了一个女儿,但是没过多久,也殁了。
这回夫妻两人不得不信,也不敢再提将雨歌接回身边抚养的事,就怕对雨歌不利。
自此,贾涉未免再有子嗣夭折,史氏和妾室都尽量避免自己有孕。
可偏偏有个新纳的通房不信邪,她瞒着贾涉夫妻怀了孩子,因她本来就身材丰腴,快临盆了才被发现,此时若是打胎无异于一尸两命,他们夫妻二人一边猜测这是不是天意,一边又怕期望太高。
果不其然,生产那日通房难产,最后贾涉选择了保大人,最后诞下一个死胎,是个女婴。
从此府中再无人敢提生产之事。
几经辗转,贾涉出任宝应县令,史氏今日带过来这个男孩贾似道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生的。
说到他,又不得不提贾涉的一段风流往事,醉酒后和府中的一个婢女春宵一度,没想到婢女却因此怀了孩子。
她也听说过府中不可提的秘事,便偷偷逃了出去,打算独自生养孩子。
但女子在世间生存甚是艰难,她难以独自将孩子抚养长大,所以带着孩子嫁了人。
一开始她的官人待她还不错,但后来出了意外瘸了腿,便时常暴怒酗酒,对她非打即骂,她本来以为忍忍就会好,没想到那人后来还对两岁的孩子动手,她实在忍受不了,便带孩子回了贾府。
贾涉夫妻二人一开始就对她逃走的事情存疑,这下便全明白了,史氏差人打听了一番,见她所言非虚,孩子的生辰也对的上,便私心认下了。
都已经长到了两岁,比之前几个夭折的孩子都要硬实,难道真的是离了贾涉便会活的好好的?
像远在临安的雨歌,还有这个没有名字的孩子。
若是贾涉的骨肉,两人细心呵护着养大是最好,到时也可与雨歌相认,若不是,也不怕被贾涉克制,当个养子,以后也有人送终。
至于那个婢女,贾涉又给她找了个本分人家。
这个孩子最终养在了史氏膝下,取名贾似道,小名季奴。
没想到,他真的平平安安长到了五岁,贾涉夫妻两人也动了和雨歌相认的心思,奈何去年金国突然兴兵南犯,攻打光州,淮边告急,本来丁忧的贾涉重新起复宝兴县令,开始团结民兵,筑城御边,这件事就搁置了。
直至上月,金军攻势渐猛,贾涉担心此战若败,就再也没有见到女儿的一日了,但自己又不能离开,便让史氏带着季奴前来临安寻雨歌,在山东局势没有明朗之前,不要回来。
所以,就有了今日的认亲。
静纯听完偷偷瞧雨歌的神色,被双亲弃养多年,本来也可以成为正儿八经的官宦子女,却只能在将军府做侍女,虽然众人待她很好,贾涉夫妇也有自己的苦衷,但对于心思本就多愁善感的雨歌来说,未必会真的开心。
果然,雨歌听过后也是久久的缄默不语。
史氏试探性地问道:“雨歌,爹娘对不住你,但那时真的没办法啊……”
“是吗?”雨歌抬头看向她,“这只是你一面之词,不过也无所谓真假,我只知道我是将军府的侍女雨歌。”
“雨歌!”曾钟娥喝到,指着痛哭的史氏对雨歌说,“你爹娘都是仁义之人,不然当初我们也不会帮他们这个忙,你若真是将军府的人,就不该忘了这些年我们是怎么教你的,生养之恩大过天,你难道还要不认你的母亲吗?”
雨歌刚刚还略显平静的面容再也无法维持,泪簌簌地落下,她低头咬着下唇,平生第一次顶撞曾钟娥,“他们想认就认,不想认就不认,我是什么阿猫阿狗吗?不过是战事告急,他们想保命,这时候想起来临安有个女儿了,想借着和将军府的旧情再收留她们!夫人,十数年的官场沉浮、家庭变故,您能保证他们的人品就没有变过吗?”
她一边说着一边盯着仍在痛苦的史氏,史氏赶忙摇头,开口却练不成句子,“不是……不是这样的……你是……是娘身上……掉下来的肉啊,怎么……怎么可能……不想要你呢……”
小小的季奴跑到雨歌面前一把推开她,“你不是阿姐,你惹娘亲哭,你是坏人!”
雨歌猝不及防地被这个小家伙推了一个趔趄,灵芝赶紧过来扶住她,雨歌看着这母子二人不怒反笑,“挺好的,你们有这么个好儿子,何必再来认我呢?”
曾钟娥没想到雨歌竟然如此激动,刚想抚慰两句,就见雨歌推开门就跑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