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珂想了想,试探着回答:“看到他们准备好的汇报材料,看到他们安排好的几个考察点,看到一群对复产项目交口称赞的‘群众代表’?”
“说得不错。”陆江河嘴角勾起一丝微不可查的弧度,“那都是我想看到的吗?”
李珂顿时语塞,额头上渗出了一层细密的汗。
陆江河将目光重新投向窗外。
“汇报材料,我在办公室已经看烂了。我要听的,是材料上听不到的声音。我要看的,是他们不想让我看到的地方。”
“上面为什么这么着急要复产?文市长又为什么把这个‘一号工程’交给我?这里面的水有多深,我们还没摸清呢。”
“摸清楚了老百姓对这个煤矿到底是个什么态度,摸清楚了停产这几年到底留下了哪些烂摊子,等我们再坐到荣平县的会议室里,听他们汇报的时候,我才能知道,他们说的哪句话是实话,哪句话掺了水,哪句话是彻头彻尾的假话。”
这一番话,让李珂茅塞顿开,后背瞬间挺直了。
“我明白了,陆秘书长!”
陆江河点了点头,目光在前方道路边的一个路牌上扫过。
“前面是荣平县的白杨镇吧?看着挺热闹。”
他伸手指了指。
“就在前面那个路口,找个不碍事的地方把车停了。我们自己走进去,转转。”
李珂立刻会意:“好的,陆秘书长!”
黑色的奥迪没有再往前开,而是在一个岔路口拐进了一条小路,悄无声息地停在了一排民房的后面,隐匿了自己的踪迹。
六月的风,带着白杨镇特有的草木清香和一丝淡淡的尘土味,扑面而来。
不同于市政府大院里那种经过精心修剪的草坪气息,这里的味道更原始,也更真实。
李珂紧随其后,锁好车,快步跟上。
两人沿着土路边缘的水泥硬化路面,朝着镇子的方向走去。路不宽,仅容一车通过,路边是半人高的杂草,远处,几座银白色的巨大风车,在青灰色的山峦背景下缓缓转动着叶片。
安静,祥和。
“那边是什么?”陆江河的脚步没有停,目光却投向了远方的风车阵列。
“风力发电机。荣平县的标志性产业。”李珂立刻回答,“沈书记当年力排众议搞起来的,现在是全省的典范,每年光是并网发电的收入,就相当可观。”
陆江河“嗯”了一声。
“走,过去看看。”他抬了抬下巴,示意方向。
李珂点点头,亦步亦趋地跟在陆江河身边。
两人沉默地走了一段路,只有脚下踩着碎石的沙沙声。
阳光不算毒辣,被高空的薄云过滤得温和了许多。
陆江河像是被这乡间的宁静感染,语气也随意了起来。
“李秘书,你跟在文市长身边,多久了?”
李珂没有丝毫犹豫,几乎是脱口而出:“算上今年,快六年了。从文市长还在明阳市当市长的时候,我就跟着他了。”
“六年……不短了。”陆江河的目光依旧看着远方,“那你觉得,文市长是个什么样的人?”
李珂的心跳漏了半拍。
这个问题,太敏感了。
在背后议论领导,是官场大忌。
尤其,提问的人是陆江河,被问及的人,是自己的顶头上司,也是陆江河现在的直接领导,文兴海。
他能怎么回答?
说好话?那是本分,但陆江河会信吗?一个刚刚被文兴海“委以重任”的秘书长,会无缘无故问这种问题?
说坏话?那是找死。他李珂还没有蠢到那个地步。
他大脑飞速运转,嘴上却已经给出了最稳妥,也最官方的答案。
“文市长是一位思想非常前瞻,魄力十足的领导。他对工作要求严格,对自己要求更严格。他经常教导我们,做工作要对得起人民,对得起头上的乌纱帽。我跟在他身边这几年,学到了很多东西。”
说完,李珂微微侧头,看着陆江河的侧脸,小心翼翼地反问了一句。
“陆秘书长,您……为什么这么问?”
陆江河终于收回了目光,转头看了他一眼,脸上带着一丝浅淡的笑意。
“随口问问,别紧张。”
他摆了摆手,似乎真的只是随口一问。
“毕竟,荣平煤矿这个项目,是文市长点名让我牵头。以后,我们三个人,可能要在一个锅里搅马勺了。文市长掌舵,我来划桨,你作为市长秘书,也脱不开干系,一艘船上的人,总得多了解了解,你说对不对?”
李珂心里咯噔一下。
他只能硬着头皮接话:“陆秘书长说的是。我们肯定会全力配合您的工作,保证荣平煤矿复产项目顺利推进。”
陆江河笑了笑,没再继续这个话题,而是伸手指了指不远处的一户农家。
“你看那家,房子盖得不错,门口还停了辆小汽车。看来这几年,荣平老百姓的日子确实过得不错。”
李珂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附和道:“是啊,靠着风力发电和旅游业,白杨镇的人均收入在全县都是排在前列的。”
“是啊。”陆江河感慨了一句,话锋却猛地一转,声音也低沉了些许,“所以我就不明白了,这么好的日子不过,为什么非要在一块风水宝地上,重新挖出一块流脓的烂疮?”
李珂的心脏又是一紧。
他不敢接话了。
陆江河似乎也没指望他回答,自顾自地继续说。
“李珂,你是个聪明人。文市长能把你留在身边六年,最后又把你派到我这儿来,就说明他很看重你。”
“我不敢当,都是文市长栽培。”李珂连忙谦虚道。
“是栽培,还是监视,有时候,界限没那么分明。”陆江河笑着说。
李珂的脸色瞬间就白了。
“陆秘书长,您……您这话是什么意思?文市长对我恩重如山,对您也是关怀备至。您刚来江州,他就把这么重要的项目交给您,这是信任,是器重啊。”
他不得不辩解,这既是为文兴海辩解,也是为自己辩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