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据我拿到的一些外部资料和实地情况来看，矿区的地质结构比我们想象的要复杂。所以，我有个不成熟的建议。”
“我建议由市里牵头，组织一次协调会，把准备入驻的几家投资方都请过来。我们把可能存在的潜在风险摆在台面上，让他们提前拿出一套详细的应急预案。这既是对他们负责，也是对我们江州市负责。防患于未然，总比出了事再补救要好。”
文兴海的目光在文件上扫过，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翻着页码，但陆江河能看出来，他并没有真的看进去。
那份关于地下水系的报告，他只是一瞥而过，注意力更多地停留在了那些现场照片上。
“嗯……江河啊，你这个工作态度是好的，很严谨，很细致。”文兴海合上文件夹，将其放在一边，脸上依旧是那副和煦的笑容，“考虑得很周全。不过，你可能有点过于小心了。”
他身体向后靠在椅背上。
“关于荣平煤矿的地质安全问题，省里非常重视。在你去之前，就已经委托了省地质勘探研究院，组织专家团队，对整个矿区进行了新一轮的全面评估。”
“报告早就出来了，结论是安全稳定，符合开采条件。白纸黑字，还有专家签字、单位盖章。省级研究院的专家，难道还会出错吗？”
陆江河的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他料到文兴海会拿省里的报告说事。
“市长，我不是在质疑省级研究院的专业性。”
“但据我了解，这种项目评估报告，有时候……程序上未必那么严谨。”
“您也知道，现在很多所谓的专家评估，只要人脉关系到位了，别说一份报告，十份都能给你出具。”
“那些签字的专家，有多少人是真正穿着胶鞋、戴着安全帽，亲自下到矿道里，走到断裂带前去看过的？又有多少人，只是坐在办公室里，喝着茶，对着几十年前的老图纸，就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江河啊，过了哈！”
文兴海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他拿起桌上的文件夹，用力地敲了敲桌面，发出一声闷响。
“注意你的言辞！这种话，在我这里，你关起门来说说，我当你年轻，口无遮拦！要是拿到外面去说，你知道会造成什么影响吗？这是在质疑省委省政府的决策！是在否定省级专业机构的权威性！这个责任，你担得起吗？”
陆江河迎着文兴海严厉的目光，没有退缩，反而摇了摇头。
“市长，我担不起那么大的责任。我只是在说一个事实。就算我们不谈地质断裂带这种潜在的、看不见的风险，那我们总得解决一些浮在表面上的问题吧？”
“矿区下游，紧挨着的就是江州水库的二级水源保护区。沿岸分布着七个乡镇，十几万户百姓，他们的饮水安全，难道不是问题吗？”
“一旦开采作业的爆破、排水，对地下水系造成扰动，哪怕只是万分之一的可能，导致水源污染，这个责任，谁来担？是我们市政府，还是那些远在省城的专家，又或者是那些只认钱的投资商？”
“够了！”文兴-海猛地打断了他，语气里带着一丝不耐烦和疲惫。他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到窗边，背对着陆江河，似乎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
“江河，不要再说了，有些事情，很复杂。复杂到不是我们这个层面，能说了算的。”
他走回到陆江河身边，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我知道，你是为了工作，为了江州好。你的这份心，沈书记知道，我也知道。但是，你要明白，我们做干部的，首先要摆正自己的位置。什么事该管，什么事不该管，心里要有一杆秤。”
文兴海语重心长的说。
“你现在是市政府秘书长，是荣平煤矿项目协调专班的负责人。你的任务，就是把市里交办的工作做好，把方方面面的关系协调好，确保项目能顺利推进。事情做成了，这是你的政绩，是你未来进步的台阶。”
“这才是你应该关心的。至于其他的，那些我们控制不了的事情，就不要去想，更不要去管。”
陆江河沉默地看着他，心里一片冰凉。
他还想再争取一下，哪怕只有一丝希望。
“可是市长，那些百姓……”
“江河。”文兴海再次打断他，“我再说一遍，荣平煤矿的开发，是省里的大方针。省地质勘探研究院已经出具了专业的评估报告，结论是，完全没有问题。你不是地质专家，我也不是。在专业问题上，就不要发表不负责任的言论。”
他顿了顿，拿起桌上的文件夹，塞回陆江河的手里。
“你的工作，就是服务好这个项目，协调好专班组，为煤矿的开发扫清障碍，提供便利。你只需要配合专班，把工作完成好，就可以了。明白我的意思吗？”
陆江河看着手里的文件夹，那些数据，那些图纸。
他抬起头，迎上文兴海的目光。
他早就料到了会是这样的结果。
从他决定走进这间办公室开始，就已经预演了无数遍。文兴海的每一个反应，每一句话，几乎都在他的预料之中。
争执，毫无意义。
陆江河缓缓站起身，将文件夹重新夹在腋下，脸上紧绷的表情慢慢松弛下来，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他对着文兴海，点了点头。
“好的，市长，我明白了。”
没有再多做一句争辩，也没有流露出任何不满的情绪。他平静地应声，答应了下来。
看着陆江河顺从的态度，文兴海的脸上终于露出了满意的笑容。他亲切地拍了拍陆江河的胳膊。
“这就对了嘛，江河。年轻人有干劲是好事，但也要学会审时度势。把眼前的路走稳了，以后有的是你施展抱负的机会。”
陆江河微微颔首，转身离开了办公室。
门关上的那一刻，他脸上的平静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