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江河没理会他的嘲讽,径直走到他对面的椅子上坐下。
他身后跟着两名省巡视组的工作人员,一左一右,立在门边,面无表情。
陆江河捕捉到了杨洪的视线在那两人身上停留了一瞬,眼神里闪过一丝忌惮。
“杨主任,我没时间看笑话。”陆江河的目光平静如水,“我来,是想问你一件事。一份关于荣平煤矿的资料。”
杨洪的瞳孔猛地一缩,但很快又恢复了那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
“资料?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管的是拆迁,煤矿的事,陆秘书长应该比我清楚。”
“是吗?”陆江河身体微微前倾,双手交叉放在桌上,目光如炬,直视着杨洪的眼睛、
“一份没有走公家账目,由你个人委托第三方做的地质勘探和资产评估报告。杨主任,现在这个节骨眼上,多说一句话,和少说一句话,结果可能天差地别。”
杨洪的呼吸陡然粗重起来,放在膝盖上的手不自觉地攥成了拳头。
他死死地盯着陆江河,浑浊的眼睛里,第一次透出了真正的惊恐。
“你……你想干什么?”
陆江河目光依旧牢牢锁着杨洪的眼睛,但那股逼人的锐气却悄然收敛。
他语气一转,带上了一丝疲惫。
“杨主任,你别这么紧张。我今天来,不是代表谁给你定罪的。说句掏心窝子的话,这个荣平煤矿,我也是一头包。”
杨洪浑身一僵,脸上的惊恐褪去几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层次的错愕。
陆江河靠向椅背,双手摊开,摆出一个无奈的姿势。
“不瞒你说,重启项目是我在牵头,但我心里也没底。我专门请教了江州地质大学的陈敬之教授,老专家的意思很明确,荣平那地方的地质结构复杂,大规模开采,对下游水源和整个江南新区的生态环境,影响不可估量。经济账算下来,未必划算。”
这话一出,杨洪的眼睛猛地瞪大了。
他死死地盯着陆江河,嘴唇翕动,似乎想说什么,却又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他做梦也想不到,陆江河,这个市里炙手可热的政治新星,会对这个被省市两级都看好的项目,说出这样一番话。
陆江河像是没看到他的震惊,自顾自地继续往下说。
“我岳父……沈书记还在任上的时候,也专门去荣平调研过。他也是一样的看法,那个地方,动不得,所以最后关掉了那。”
陆江河的目光再次变得锐利,“杨主任,你跟了文市长这么多年,算是沈书记的老部下了。这里面的事,你应该比我清楚。”
这句话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杨洪心中紧锁的闸门。
他的防线彻底崩溃了,眼眶泛红,呼吸急促,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他张开干裂的嘴唇,正要开口——
“杨洪!”
门口,一名巡视组的工作人员突然出声,语气严厉,“注意你的身份和纪律!只回答我们问的问题!”
这声呵斥如同一盆冷水,瞬间浇灭了杨洪刚刚燃起的一点情绪。
他身体剧烈地一颤,整个人又缩了回去,脸上浮现出一种万念俱灰的苦笑。
“陆秘书长,算了。”
他摇着头,声音嘶哑,带着浓浓的自嘲,“我现在是什么人?犯罪嫌疑人。党籍、公职,都没了。说那些,还有什么用?我就是个罪人。”
他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第一次露出了哀求的神色,“我只求你一件事……看在咱们同事一场的份上。我家里,还有个老娘,和一个上大学的闺女。她们……她们什么都不知道。求你,帮我关照一下。”
陆江河眉头紧锁。杨洪态度的转变太过突兀。
“杨主任,不要这么想。”陆江河沉声劝道,“
“事情还没到最后一步,组织上会查清楚的。有什么隐情,有什么苦衷,你都可以说出来。你要相信党,相信政府。”
“相信?”杨洪凄然一笑,摇了摇头,不再看陆江河,目光仿佛穿透了墙壁,望向了远方。“陆秘书长,你是个好官,我信你。但我……已经没路了,我的使命差不多就到此为止了。”
他不再提荣平煤矿,也不再说自己的案子,只是反复念叨着。
“我妈……她不容易。我是农村出来的,我爹死得早,是她一个人在乡下把我拉扯大的,供我读完大学……我没出息,给她老人家脸上抹了黑,我对不起她……”
陆江河心中疑窦丛生,正想追问他母亲的具体情况,旁边另一名巡视组的工作人员已经抬起手腕,看了一眼手表。
“陆秘书长,时间到了。”
冰冷的声音打断了对话。
陆江河深深地看了一眼杨洪,杨洪低着头,肩膀微微耸动,不再言语。
他只能站起身,点了点头,转身向外走去。
两名巡视组的人员跟在他身后,沉重的铁门在背后“哐当”一声关上,隔绝了里面的一切。
走出羁押室,外面走廊的灯光有些刺眼。陆江河停下脚步,回头望了一眼那扇紧闭的门。
走出羁押点的大门,一股湿热的晚风迎面扑来,吹散了室内凝滞的空气。
坐进车里,他没有立刻让司机发动,只是静静地靠在后座上,闭目沉思。杨洪最后的转变,那从绝望到哀求,再到一种近乎托孤的平静,整个过程透着一股刻意的突兀。
“我的使命差不多就到此为止了。”
“我妈……她不容易。”
这两句话在他脑海里反复回响。这不是一个万念俱灰的阶下囚该有的表现。
这更像是一种交接,一种暗示。一个在官场沉浮多年的人,即便走到了绝路,也不会做毫无意义的事。
他特意强调“农村出来的”、“老娘一个人拉扯大”,这不仅仅是抒发感情,更是在指明一个方向——他的根,他的老家。那里,或许藏着他想说却不能说的话,或许有他留下的最后一道保险。
想通了这一层,陆江河紧绷的神经骤然松弛下来。车窗外的霓虹光怪陆离,映在他脸上,勾勒出一抹不易察觉的弧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