证果,如何证?
许平秋立于太白光辉之中,对于这个问题,他并不陌生,甚至可以说是思虑良久。
道经曰:三洞通达应感,证缘三乘,积功证果亦别。随功高下,上生诸天,诸天果报,乘经说证,三十六部,证品生天,三十六天,随经修品,上证道果,因有发修,解脱有缘,自然正性也……
这段话说的对不对?
许平秋不知道。
因为太似是而非了,高渺难测。
也许在道君看来,其中字字珠玑,尽是通天大道。
可落到一众还在洞真境打转、卡在门槛前的修士眼里,这些话就像隔着重重云雾,看得见,摸不着。
当今真界,修道者如过江之鲫,数不胜数。
然闻道者百,悟道者十,真正行道直至终点者,不过其一。
洞真者,三花聚顶,五气朝元,打破执心,与道合真,已然是这一,也到了修行的终点,前方不再有路。
纵然在这一境中,又细分出洞真、洞神、洞玄诸般玄妙,看似拓宽了道途,实则不过是在死胡同里打转,将这路再往延伸几分,几寸罢了。
想要修因证果,超脱樊笼,依旧是无迹可寻。
真界之内,道君高坐云端,俯瞰众生,可又有哪位洞真能真正言说,那一步之遥的天堑,究竟该如何跨越?
道经有言:无为用道,知一也,功成事遂,事毕也,内明达于至道,知一也,行成德就,从因证果,得于真道,事毕也。
许平秋理解的是这一过程中,还得复而跳出自身的界限,不再拘泥于所谓的境界,而是要在天地间确立自己的【道理】。
同时,若将这一过程具象化,无论其形式多么匪夷所思,皆能用三个字来概括——证果法。
古来旧法,尚有迹可循。
譬如那柄斩龙剑,其理便是斩龙,那么后来者只需要顺应它既有的道理,去完成斩龙这一壮举,便可借此契机,证得道果。
当然,对于这柄剑,慕语禾曾还杜撰过一个踏海御龙的说法。
只不过她的出发点完全与证果没有关系,初衷只是觉得好玩。
可从旁观者眼里看去,这其实也不失为另一种证果法的思路。
至少当初魔君初闻,便表示了肯定。
毕竟,道理从来不是神藏本身固有之物。
同一枚神藏,落在不同之人手中,修出的神通自也迥然有别。
若非许平秋因缘际会接触了时间长河,谁又能想到太白之神通能与光阴因果扯上如此深的干系?
故而,证果法万千,存乎一心。
你可以理解神藏中既有的道,也可从中确立全新的理。
只是这种新理,在未曾证果之前,往往处于一种道不可知,且不足知的混沌状态。
道经亦云:“所说功德,非功德,是名功德;所说证果,非证果,是名证果;所说得道,非得道,是名得道。悟解深解,名为大乘。所说大乘,非大乘,是名大乘……”
非对非错,但若自视甚高自以为知,则是妄见一切耳,其病大矣。
在天墟,霄汉道君证果,走的是中正平和的古法,谓之紫度炎光回神飞霄登空之法,按部就班,水到渠成,毫无参考的意义。
但相较于霄汉的顺利,截云道君却是卡道君的门槛许久,可谓是坎坷又……别致。
老登不知道天蓬的证果法,只能从只言片语中,揣摩出了普覆二字,这一过程本就艰难,加上老登的‘人缘’实在是太好了。
真界虽有道君不阻道于真人的说法,但洞真之间与洞真之间,却没有这等顾忌。
这颇有一种同行是冤家,更何况是一个即将骑在大家头上的冤家?
大家都非常热情,一直将老登挽留在洞真境,不让他踏出那最后一步。
因为大家过于热情,老登寻思,证果法云普覆二字的意思不就是普施恩惠嘛,再一联想,雷霆雨露,俱是天恩呐!
欸!
一个大胆的想法,当即在老登的脑海中涌现。
既然真界残缺,缺少雷劫,那我不妨顺手给它补上?
同时,老登也让那些发誓如喝水、说谎不打草稿的人,能够真正享受到天打五雷轰的待遇。
在挨雷劈的人不是什么好人这一概念深入人心后,老登也是狠狠的馈赠了一下对他热情的同道们。
他主打一个以德报怨,就是劈你。
天恩嘛,是这样的。
最后那些洞真修士被霍霍的受不了,打又打不过,跑又跑不掉,只能求着他证果,上去霍霍别人。
而这,便是许平秋耳濡目染之下,对于证果的另一种理解。
道无定式,法无常形。
只要你能把自己的理立住,哪怕这理是歪理,只要你够强,那天也得捏着鼻子认了!
眼下,斩龙事毕。
许平秋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此刻的境况。
那道横亘在洞真与道君之间的天堑,于他而言,已如自家门槛,只需将尚在门外的那只脚轻轻收回,便算功成。
这样的结果,没什么不好,但也绝称不上好。
道经曰:生死之法,有因果故,故是无常,不名道果。常道之体,非因果故,是故为常,体是果故,故名道果。
道君者,踏过生死玄关,超脱因果樊笼。
此生死非彼生死,不是洞真境时那种历劫求生的考验,而是指生命本质的跃迁,于道君、大圣而言,世间已无所谓生与死的界限,唯有大道崩殂,方言道陨。
同时,道君本身,就是【果】的具象,既已结果,自然摆脱许多桎梏,前因便定,
例如慕语禾能够证道,固然与她天慧相关,可根本原因还是许平秋在天圣城中救下了她。
可那时,许平秋承负的因果仅限于救下她,没有肩负她未来成道的大因果。
虽然,这也可能与时间长河有关,早在先前,许平秋便猜测,时间长河是大天尊的附属产物。
每一条时间长河冲刷物质世界,就会导致物质世界进行改变,而他利用千秋决进行的因果替换,说不准就是仰仗了大天尊的遗留的力量,进而改变了现实。
这与合欢宗那个看起来莫名其妙,甚至有点简陋抽象,但却能够无视前因后果,强行将人复活的仪式一样,都是某位大天尊遗留的福祉。
而一旦就此证果,道君位格加身,自身重量便如大岳横空,沉重无匹。
时间的长河或许还能承载一条游鱼逆流而上,却绝无可能承载一座大岳回溯既往!
哪怕许平秋此刻身处于无量的作用下,哪怕依照原本的轨迹,【霁雪秋】还应该穿越回到泗水,完善因果,但在证果后,这些因果也会被强行闭环。
他的修为无法跌落,乐临清还在,陆倾桉还在。
但泗水的定局却不会因为许平秋的缺失而产生改变。
过去许平秋受制于因果,但在证果后,因果便也会受制他这位道君的重量,从而修正过去,迫使他人为此妥协。
一切看似圆满。
但——
过去,再不可改了。
“道友,切莫自误。”
终于,有人看出了端倪。
正是先前曾横掌拍向慕语禾的那位大圣,他厉声呵斥道:“斩龙证果,真界因你已少了一尊大圣,如此威势,如此结局,你还有什么不满足?!”
黑龙已死,因果已了。
这人眼中那尚未平息的野火,究竟还想烧向哪里?
“道友这证果法,不会应在一个‘杀’字上面吧?”
那玉清道人笑眯眯地插话。
他语气和善,仿佛邻家少年闲聊,可话里头,却怎么听都有一股唯恐天下不乱的拱火意味:“道友这是还想杀谁,不妨说来听听。”
许平秋没有回答,只是目光愈静。
不得不说,这玉清道人虽是拱火,但话里的‘杀’字,他确实思量过,只不过最终被排除了。
杀伐果断,以杀止杀,看似契合太白肃杀之意,实则落了下乘,不过是得其形而失其神。
太白之性,在于从革。
革故鼎新,去旧迎新。
杀戮,不过是手段;变革,才是目的。
而炼化太白者,又岂能没有改天换地的野心?
老登曾经说过一句很有哲理的话:“有时候大道未必是随缘,而是命定。人生路上,总会有一座‘知之不可为’的山等着你撞上去,撞的头破血流,也撞的念头通达!”
眼下……真是个撞上去的好时机啊!
若不能改天换地,不能将这满是遗憾的过去一剑革去,只是为了换取一个高高在上的果位,顺从这操蛋的世道……
那又证个屁的果!
从革,从革!
太庚者,金德所宗,其应在秋。
气肃而不淫,锋决而不回!
许平秋心里清楚,自己这个想法如果让乐临清、陆倾桉知道,她们一定拼了命也会拦着,不让他冒这等身死道消的风险。
至于慕语禾……
许平秋微微侧首。
慕语禾也静静地看着他,默默不语,清冷的眸光中没有丝毫劝阻,显然已有所猜测。
她心里当然是不愿的。
谁会愿意看着好不容易从死劫中脱身的心上人,转身又跳进另一个更大的火坑?
可是,如果许平秋是一个容易退缩,权衡利弊的人,那么当年,自己又怎会被他从那个必死的大劫中,不顾一切地救下?
正因为他是许平秋,所以他一定会这么选。
也正因为他是许平秋,所以……她不会劝。
咔嚓——
许平秋手中的逆水法界破碎,逸散的水光犹如破碎的镜片,在太白光辉的照耀下,折射出万千光影,纷纷扬扬洒向时间长河。
每一片光影里,都倒映出一个许平秋。
【千秋决!】
那是过去的他,未来的他,无数个可能中的他。
“三花聚顶何足道,五气朝元意未休。”
“炼就阳神超法界,斩除阴魔上高楼。”
“莫言苦海无舟渡,须识灵台有胜游。”
“大笑一声辞俗辈,倒捉因果问谁愁?”
许平秋朗声吟道,欲凝成果的气机不再是单纯的攀升,而是开始向着古往今来逆流而去!
若是老登在这里……
许平秋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笑意,他已经能想象到,老登会说什么了。
“小登,你天生就是为了整活而生,整活对你来说就像穿衣吃饭一样简单,气氛都烘托到这儿了,这个时候不装个大的,难道留着过年吗?!”
“就那样去干啊!!!”
…
开阳国,深夜。
逼仄阴暗的深巷之中,陈大鹏刚将手中的暗器、热血沸腾药丢完,翻身便进了一户人家的窗中。
落地,他还未看清屋内。
因为纯阳之体的因果牵引,从梦乡中遗落的常魂便化作一只许平秋近乎同时出现在了屋内。
看到突然出现的许平秋,陈大鹏被吓的心头一跳,紧接着手上就拿出了一张罪恶的面具。
与此同时,许平秋也召唤出了高伤害的右拳,呈攻击姿态。
砰!
乐临清刚想翻进去,就见陈大鹏倒飞了出来,狠狠砸在巷口的石墙上,直接昏死过去。
还没等她反应过来,腰间的绳索忽然如有灵性般自动飞出,将陈大鹏捆了个结结实实,
“诶?”
乐临清茫然地眨了眨眼,看看地上被捆成粽子的陈大鹏,又看了看那漆黑深邃的窗口。
谨慎了片刻,乐临清握紧了手中的剑,贴着墙根,像一只小猫,扒在了窗沿,金眸不灵不灵的看向屋内,却什么都没看到。
…
泗水。
陆国。
覆灭陆国的战火已至尾声,焦土遍地。
天地间一片惨淡赤红,数颗流星拖拽着炽烈的尾焰,向着升起的阵法砸去。
绝望的气息笼罩四野,城破国灭,似乎便在今朝。
混乱之中,小陆倾桉抬起头,那双倒映着漫天火雨,充满了绝望眸子里却看见了在天穹极高远处,正有一抹白光兀自降来,刺破了阴云。
下一刻,天穹破碎,合欢宗祭起的九真妙合天被破,流星火雨,在这道光芒前,也如残烛遇风,顷刻湮灭。
小陆倾桉还不能理解这是什么,她只知道,娘亲和爹爹……不会有事了!
乌国。
大雪弥天。
就在这日夜不分的雪幕之中,风忽然止住了。
一线阳光,迟到般从紧闭多日的云层缝隙中滑落,照在那个被大雪吞没的小院里。
小乐临清原本正无聊地趴在窗前,哈着气在玻璃上画着圈圈,眼睛突然就亮晶晶了起来,高兴地回头大喊道:“大黄快看!雪停了!太阳公公出来了耶!”
…
天圣城
“我叫岑三,十二商行……”
那锦衣光头话音未落,许平秋便抢话道:“你已有取死之道!”
没有任何废话,但许平秋还是先将身旁的慕语禾转了个方向后,伤害高的左拳才肘在了岑三脸上。
“快哉快哉,当初说要揍你们,那就不能忘!”
…
随着那一幕幕既定的旧事被强行翻转,历史的沉疴被一剑革去。
革故鼎新,去旧立新。
太白从革的真意也不断推动着许平秋翻沸攀升的气机,好似一轮白日将圆未圆,即将结出那道终极的【果】。
但在那之前,还有一剑……
还有一剑!
还有这早就该斩出,却迟到了太久的一剑!
这一剑,不斩龙,不斩妖。
这一剑,自天圣城起,自泗水流,跨越漫漫时间长河,将旧日因果,万般劫数悉数收拢,只为斩向那高高在上、视万物为刍狗的——
诸天道君!
诸方大圣!
“世人皆道水东去,我偏逆浪向西归。”
“天圣城头云未散,泗水桥头月正微。”
“借得长庚千钧气,斩断光阴这一回!”
“荡尽万劫无遗恨,太白高悬不世辉。”
许平秋的声音自时间长河中惊响起,震得古今为之微颤。
一道照亮古今的煌煌剑光,无视了时序的先后,自【现在】起,自【过去】生,自【未来】落,悍然斩出!
“诸位——”
“接我一剑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