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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年后。
乌萨斯北部,松心百合疗养院。
有一位刺客的任务刚刚完成,而有一位圣愚的任务刚刚开始。
万尼亚大公正静静地倚靠在躺椅上,他面向眼前的松心山谷,他的家乡就在山谷遥远的另一边。
他的眼睛已经看不见了,他播下的种子终究没能发芽。
帝国的春天来得太晚了,而冬季则一如既往地漫长。
【“仍愿乌萨斯遗忘你,大公阁下。”】
她的话仿佛还缭绕在自己的耳畔,她的脚步声却缓缓地消失了。
被注射在自己体内的药物正在发挥作用,五感正在从衰朽的皮囊中逐渐远去,死亡正为这名老人盖上厚重的床褥。
咔哒。
濒死时分,万尼亚大公的右耳畔突然响起了一个清脆的声音,他很熟悉,那是以往的侍者为他放下餐盘的声音。
一股浓郁的香味顿时涌入他的鼻腔,把他从死亡的抱拥中硬生生地拉了出来。
“啊……”
老人的眼睛顿时瞪大了,他本以为不再有可能重新嗅到这种味道。
“红……红甘草……”
另一个熟悉的声音撞破了左耳畔:
“红甘草烤香羽。”
他的眼睛顿时颤抖起来,他本以为不再有可能再重新听到这个声音。
“抱歉,诸事缠身,直到现在才得以过来看看你,乔。”
他身侧的椅子发出一声闷响,仿佛有什么人坐在了自己的身侧。
“恩德……恩德勒斯……”
万尼亚大公,或者说,乔·拉斯塔夫尼奥·万尼亚发出一声如同叹息般的呼唤:
“恩德勒斯·科赛提。”
这是乔和恩德勒斯数十年之后的第一次见面。
自两人还是少年时,那领地一别后,恩德勒斯就在托克麦罗沃度过了四十年的光阴,而乔则因命运的种种缘由,进入了乌萨斯的军队中服役,曾经参加了对卡西米尔战争。
由此,两人的关系便如同平行线一般,再难以相交。
如今,乔已是年逾古稀的黎博利老人,曾经的男爵成为了乌萨斯最具权势的大公——一位被乌萨斯所遗弃的大公。
“你……来找我了,恩德勒斯。”
万尼亚大公只觉得死亡感渐渐开始离他远去,他的呼吸开始由平缓变得急促。
“当然,毕竟哪怕从乌萨斯官方角度来说,我也是挂靠在万尼亚家族麾下的圣愚。”
恩德勒斯的声音中竟带着一丝丝黑色的幽默感。
“尝尝。”
万尼亚大公听到刀叉分割肉类的声响。
“我已经咬不动了,恩德勒斯。”
万尼亚大公带着一丝认命与释然,说道:
“大概在十年前,我的牙齿和咬肌就不行了……现在我的餐食主要以粥类为主。”
刀叉运动的声音停止了,随后一缕更浓郁的香味混合着热气被举在了自己的鼻腔下方。
“不试试怎么知道?你变胆小了吗?乔?”
恩德勒斯的声音传来。
“……”
乔沉默着张口,将那熟悉的味道放入口中——
奇怪的是,他根本无需费力咀嚼,那块肉似乎在他的口腔里融化了,变成了某种液体存在,缓缓地顺着他的食道流入他的胃。
他突然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开始渐渐地恢复了力量。
“平时有谁来探望你吗?”
恩德勒斯继续分割乔看不见的红甘草烤香羽,喂给乔,询问着。
“没有,抛开各自的身份,你是今年唯二来找我的,还称得上熟悉的人。”
万尼亚大公回答:
“你的声音,五十年了没有一点变化……啊……恩德勒斯,无尽的人啊,你的面貌也还是和五十年前,一模一样吗?”
“你还会和那时一样,徘徊在乌萨斯的深处吗?你还会和那时一样,时常给圣骏堡的那些愚庸们谏言吗?会吗?”
恩德勒斯稍微倾下身,握住老人的手,让他摩挲着自己的面庞:
“如果您还记得五十年前,你我共同面对卡特列妮维娅时,我的面貌的话。”
“而我已经不再是那时的我,圣骏堡的庸人们再入不得我的眼,我离开了我的同僚之中,我自乌萨斯的深处而来,走到阳光之下。”
万尼亚大公抚摸着恩德勒斯的面容,说到:
“是啊,没有一点变化,没有斑驳的凹凸和深浅的皱纹,你还是那个俊美的少年,恩德勒斯。”
恩德勒斯回答:
“只是一副骨骼和肌肉捏塑出的皮囊,但即使如此,我也由衷地感到庆幸自己似乎拥有了许多人求之不得的一样东西。”
“但更重要的是,我的身体……他给我足够多的资本去站在时间的维度上衡量乌萨斯的一切。”
“时过境迁,可如今站在您面前的,也依旧还只是那个只行走在自己的道路上的,恩德勒斯,恩德勒斯·科赛提。”
至此,万尼亚男爵已经完全清晰了恩德勒斯的另一重身份。
“刚刚的那名刺客,我的直觉告诉我,应该是你的同类。”
恩德勒斯回答:
“啊……我知道,我之前就站在门口,看着她把药剂推入你的身体里,我没有阻止她,因为我认为你需要一场濒死体验来从另一层次感受生命。”
“我目睹一切,我与她擦身而过,她却没有看见我。”
“凯尔希,真是个好名字。”
万尼亚大公身体微不可察地一颤,询问:
“你杀了她?”
恩德勒斯回答:
“没有,只是对她生出了些许好奇,涅墨西斯,也就是我的伙伴,它能够隐隐感知到她背负的情感与事物同样远超常人。”
“但大多都已经……变质了。”
“我想,长生者应该大多如此,光是从过度冗积的信息中提炼筛选,便是一门足以耗费我们许多精力的功课。”
万尼亚大公说道:
“你们特殊的身体性质……总会让你们对时间的流逝和时代的更迭,有着与常人完全不同的视角和判别标准。”
恩德勒斯则平淡地回答:
“目前乌萨斯仅有十三名圣愚……而其中唯一的长生者,就是我。”
咔哒。
此时,万尼亚大公被喂进了最后一块红甘草烤香羽,老人重新睁开了眼睛,他的眼前恢复了清明,他的筋骨又一次充满了力量。
他看见了恩德勒斯,他的面前,那面原本盛放红甘草烤香羽的盘子已经空无一物,近在边缘有几点漆黑的点迹,万尼亚大公认为那应该是烤焦的残屑。
“……长话短说。”
恩德勒斯看着万尼亚大公,说道:
“我在巴彻雪山的附近,也就是我的故居旁边,开设了一所疗养院。”
“名为喀什摩尔。”
“也就是喀什摩尔疗养院【cahaтopnnkaшгapmyp】。”
“那里算是我的试验场,也算是我理想国的一丝最初的边角,被我拯救的人们与我的造物,与涅墨西斯的延伸共同生活。”
“有涅墨西斯的力量在,除非我愿意,否则乌萨斯再深远的意志也无法窥探到此。”
“我预计在十五年内……将我的计划推进到下一个阶段。”
“和我一起吧,乔。”
“你会再一次见到你的妻子,你会和你的妻子重新播下松心百合的种子……这一次,我会为你创造乌萨斯的春天。”
“那一定很美。”
万尼亚大公看着恩德勒斯,只觉得如坠梦中,他颤抖着伸出手:
“我……有什么理由拒绝呢。”
“请让我与您……一起……再一次……前行。”
恩德勒斯颔首,走上前,轻轻执起万尼亚大公的手。
只是微微一晃,周围的空间就漾散而开,下一刻,万尼亚大公就已与恩德勒斯迈入人群之中。
他们早已等候多时。
“啊啊……是圣愚……是我们的圣愚……”
“是恩德勒斯·科赛提……是救赎我们的人,是让我们和离失的挚友,生死两隔的亲人相逢的恩人……”
“啊啊……圣愚在上……恩德勒斯在上……乌萨斯在上……”
无数的声音,无数的情感,像是无数的手一样抚过恩德勒斯的身躯。
“……”
恩德勒斯看着这些表情虔诚却一无所知的人们,心中涌起一阵怜悯与无奈。
他们当中的有些人仿佛已经在未来的某个节点化作齑尘,他们也对未来乌萨斯的某一部分将会死在自己的笔下一无所知。
他们当中有人的苦难被恩德勒斯所赐下,被赐下的苦难又被恩德勒斯所拯救。
他们只是如同潮水扑向滩涂,簇拥着恩德勒斯,眼里闪耀着愚昧而澄澈的光。
他们忍耐,他们承受,他们平静。
恩德勒斯不得不面对这个于他而言无解的谜题。
他所设想的未来,将没有人失去所爱的人,父母拥抱孩子,兄弟相互嬉闹,姐妹一同玩耍,挚友彼此关照。
名为涅墨西斯的邪魔让他看到了希望——可是在通往那未来的过程中,需要牺牲。
那么试问,谁愿意为你通向崇高未来的道路牺牲?
大家都一样的期盼自己是那份未来的享受者,而并非铺就道路的枯骨之砖石。
他在这一刻从未如此深切的意识到,自己和弗拉基米尔,卡特列妮维雅等人并无丝毫不同——近乎偏执地追逐着自己理想化的欲望直到死去。
这片大地上多少人都是如此?
若论数学与逻辑有其绝对的定理,而人的思想道途却从无绝对的对错。
牺牲者少许将释怀,多数将痛骂——
恩德勒斯·科赛提。
享受者少许将不安,多数将赞颂——
恩德勒斯·科赛提。
崇高的私欲,清高的懦夫。
不切实际者,改写实际者。
“我会做到吗?”
他看着自己手里的这支笔,笔尖上绽开一个亮眼到漩目的圆环,随后又缓缓消失。
“我能做到的。”
“来吧,涅墨西斯。”
此即,来自过去的碎片·深垠之叹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