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声叹息响起的那一瞬,石之轩浑身汗毛倒竖,额头上也沁出一层冷汗。
修炼至今大几十年,这么失态却还是头一次。
回过神来后,石之轩先是在心中痛骂了自己的无能,又缓缓站起身来。
这一处荒废的丐帮分舵,整体是一座破庙,由于年久失修,顶上的瓦片已经寥寥无几,正午的天光斜斜照射进来。
好在将此处充当分舵的乞丐们对神佛还有些敬畏之心,在撤离之前,将那一尊笑口常开的弥勒佛泥塑请了回来。
有着泥塑遮蔽日光,这才给石之轩留了一片遮凉地。
如今,石之轩便是从阴影中站了起来,与此同时,那第二声叹息的主人,则是从前面绕了过来,与石之轩相对,站立在日光之中。
那是个邋遢的中年僧人,身上是破旧的僧袍,脸上的污垢黑斑让人看不清楚他的模样。
见到石之轩后,僧人执佛礼,朝他宣了声佛号:“却是不知施主在此,未曾招呼,还望施主见谅。”
“见过这位法师。”石之轩同样一礼,眼底却是散不去的忌惮。
固然他伤重而实力受损,可该有的感知还在。
能够不声不响地进入破庙,而不让他察觉,来人的实力不会太差。
更不用说还是个和尚。
他认识的和尚不少,这都是因为他早年间为解决功法冲突问题,化名加入过佛门,还拜了四大圣僧为师,不过魔门弟子加入佛门,最终的结局自不必说,闹得不欢而散,还被几度追杀。
打那以后,他再见到和尚,不认识的也就罢了,若是相互认识,哪怕对方明面上不对他恶语相向,背地里也会将他的行踪透露出去。
就是不知道,这次的和尚是有的放矢,还是碰巧路过。
与石之轩的忌惮不同,这邋遢的中年僧人走进破庙后,跟对方打了个招呼后,便从角落里找来了一堆干草,攒了个草蒲团垫在屁股底下,就开始诵经打坐。
但许是他今天状态不佳,或是本来就没这份天赋,短短十几个呼吸,他就了几十次小动作,最后干脆双眼一睁,看向了那从他进庙后,就始终关注着他的儒雅中年。
“这位施主,你认得贫僧?”邋遢和尚问道。
石之轩摇了摇头,没等他解释什么,就见那邋遢和尚翻了个白眼:“那施主盯着我作甚?”
“要说是我打扰了施主,可这破庙也算是无主之地,缘何施主能歇息,贫僧却不能进来歇脚?”
“法师误会了......”
“是这样吗?”邋遢和尚挠了挠头,“或许是我一路过于疲乏,心情烦躁,倒是让施主遭了无妄之灾。”
“既然如此......那贫僧就讲个故事,与施主解个闷吧。”
?
石之轩心中冒出了疑惑,这和尚什么路数?
还不等他拒绝,邋遢和尚已经自言自语了起来:“说是故事,其实也是贫僧的亲身经历。”
“说来不怕施主消化,贫僧是个半路出家的和尚,出家之前,有几分进取之心,从小地方一路拼搏,最终在大城镇也有了一定的名望,随着年岁一点点大了,贫僧也到了情窦初开的时候,不过当世贫僧凭借着一双手,自己就打拼出了不小的家业,说不傲气是假的,对一些所谓的世家贵女根本提不起兴趣,唯独爱慕一个人。”
“她是真正大门户的贵女,且因为他们家老爷年老无子,只有这一个嫡女,往后家业也要这一位嫡女继承,所以只招上门女婿。”
“贫僧当时心气正高,自不会去作那上门女婿,但对那贵女又实在爱慕得紧,不甘心就此退去,所以我选择了另外一条路走。”
“我要自证,证明自己配得上那贵女,证明自己够资格成为她的夫婿。”
石之轩原本阴鸷的目光,忽地恍惚了一下。
那邋遢和尚的话还没有结束,继续说道:“说来,我还是非常幸运的,与那贵女也算是两情相悦,也正因如此,在我努力自证的期间,那贵女也借助家里面的势力帮了我不少。”
“我也没有辜负她的期望,最终基于原本的家业,成功打拼出了一份不亚于那贵女家庭的殷实家业。”
“也是那之后,我与她私定终身,于一个花好月圆的夜晚......”
说到这,邋遢和尚顿了顿,笑着看向了还有些恍惚的石之轩的方向,道:“施主不放猜猜,后面会是如何发展?”
石之轩心神一阵摇曳,喃喃自语道:“看法师如今的姿态,想来是以悲剧收尾。”
邋遢和尚哈哈一笑,又长叹一声:“施主所言极是。”
“我也是后来才得知,那大户人家的老爷,原本对那贵女抱以厚望,有心想让她跟一些世家公子打好关系,好让他们家的生意做得更大。”
“不过因为我的出现,让那老爷十余年的努力付诸东流,竟是直接把他给气死了。”
“无独有偶,我当时的生意也出了问题,急需一大笔钱来周转。”
“按说我与那贵女有了夫妻之实,找她借钱才是最理智的决定,可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啊?”
“刚把人家的爹给气死了,再去登门要钱,莫说我当时是个骄傲的人,便是普通人,怕也拉不下这张脸。”
“所以啊,我做出了一个令我半生凄苦的选择,去找别人借钱。”邋遢和尚没再去注意石之轩的表情,只是自顾自道:“我当是想的是,以我的天赋才情,只是借一笔钱来周转,再解决生意上的难题,根本耗费不了多少时间,等解决了问题之后,再去与那贵女坦露心迹,不给对方带去更多压力,才是最好的选择。”
“却忘了,她的境遇也说不上好。”
“以往父亲还在的时候,无论她做了什么出格的事情,都会有人帮她撑腰,帮她担着,因此,她在家中可以说是从未受过委屈,却也因此让不少庶出不爽。”
“如今,她唯二的依靠,父亲倒了,我又选择出走,最终遭受的非议针对可想而知。”
“可笑当初我还一副自命不凡的模样,觉得一切难题在我面前都将迎刃而解......”
“够了!”
邋遢和尚的故事才讲了三分之一,就直接被忍无可忍的石之轩厉声打断,旋即,便见他抬起一双血红的眸子,死死瞪着那邋遢和尚:“你到底是谁?又是怎么知道这些的?”
若说刚开始,他还能将邋遢和尚嘴里的过往,当成故事来听,并思索对方故事中,是否有什么深意。
那么当他听到‘与贵女关系更进一步,却气死了对方父亲’后,他就知道了这故事究竟在影射什么。
这哪里是对方的过往,这分明就是他的过去!
凭借双手打拼出来的基业,指的是他凭借个人的天赋才情,年纪轻轻就继承了花间派。
家大业大的贵女,则是指代当时阴癸派最受期待与瞩目的嫡传兼未来继承人的祝玉妍。
后面的不甘心入赘,自证,加上祝玉妍的帮助。
则是在说他另外成了补天阁的传人,罕有地以一人之身,承袭魔门两家之长。
若一份花间派比不得阴癸派,那么花间派与补天阁加在一起的分量,绝对可以让他在身份地位上不亚于祝玉妍。
后面的故事,他与祝玉妍关系更进一步,坏了对方的修行,令对方功法永远无法臻至圆满之境,从而气死了当时阴癸派的掌门。
同时,因花间派与补天阁的功法冲突问题,让他不得不寻求解决之法,从而抛下当时正处于舆论风暴中心的祝玉妍出走。
这不是什么故事。
分明就是他最不愿意回想起来的前半生。
也是他这一生悲剧的开始。
邋遢和尚却没有被石之轩那一身几乎将地面都震得裂开的气势吓到,只是挠了挠头,一副无辜的模样说道:“施主玩笑了,这就是贫僧的过往,贫僧又岂会不知?”
见他不说,石之轩也没了虚与委蛇的耐心,果断出手攻去。
邋遢和尚像是被吓到,向后退去,又一个踉跄跌倒在了地上,虽有些滑稽,却十分巧合地躲过了石之轩的杀招。
石之轩眸光将其锁定,手上的招式再变。
与花间派的传承力求潇洒不羁截然相反,补天阁的功夫,是各种各样的杀招,以最快、最准、最恨为宗旨,不包含一丝感情地夺走敌人的性命。
邋遢和尚脚下连连蹬出,身体一退再退,每次都是以毫厘之差,躲过那凌厉到极点的杀招。
直到退至墙角,避无可避, 他才微微叹息:“施主,若再继续下去,怕是你好不容易维系的平衡,又要破灭了,这又是何苦呢。”
他话音落下,石之轩手上的动作又快了几分,一掌朝他的面门打去。
下一瞬,尘土飞扬。
邋遢和尚终于施展了武功,手掌一抬,似轻灵无力的动作,却直接将石之轩的必杀一击错开,另外一只手掌,则直送而出,以一股柔劲将对方推开,从而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
石之轩飘飞到了数丈外,同样靠着墙壁,下意识摸了摸胸口,却并未感受到疼痛。
“花间派的功夫,你到底是谁?”
身为花间派当代的掌门人,他自不会认错本门的功夫。
不过与其他门派势力如大树根系一般蔓延扩张,以壮大本门声威不同,花间派绝对是异端中的异端。
不光人丁稀少,对门人相貌,更是有着极高要求。
可以说,花间派的门人,无疑不是当世之俊彦。
眼前这个邋遢和尚,怎么看都不像是能跟花间派扯上关系的人。
“相比起贫僧的身份,施主还是尽管调息为好,否则怕是压不住‘他’,身也不再由己。”邋遢和尚善意提醒道。
石之轩的情况说严重也不严重,无非就是截然相反的心法,令他心中滋生出了另外一个截然不同的人格。
或者说,此刻的石之轩,才是第二人格。
毕竟,他最开始修炼的,是花间派的功夫,出手以缥缈洒脱为主,绝不会这般狠辣。
听到他的话,再感受到脑海中还有一个意识疯狂冲击他的思想吗,石之轩犹豫一瞬,还是选择与邋遢和尚对峙。
无论另外一个人格如何来针对他,那都是他们‘两个’的事情,决不能让外人趁虚而入占了便宜。
邋遢和尚挠了挠头,也不在意,眼睁睁看着对方表情从狠辣,变作洒脱。
而后当着他的面,静坐调息。
“你就不怕我趁着你运功调息之时偷袭?”邋遢和尚好奇问道。
石之轩眼睛也不睁开,只是嘴唇轻启:“他是邪王,我是石之轩。邪王会怕,石之轩不会。”
“花间派此上三代皆是人丁稀少,有资格修习本门高深武功的人,我全部知晓,而我也只将花间派的传承留给了侯希白,因此绝对不存在我不认识的人掌握了花间派传承的可能。”
“是石之轩啊。”
邋遢和尚又坐了回去,不过原本攒成的草蒲团已经在刚才连番攻势下化作碎片,他如今也只是席地而坐。
而对于对方的自我称呼,他是能够理解的。
石之轩,即,最初的石之轩,以花间派的潇洒不羁为基础,并将此生经历的绝望、恶念尽数割裂出去的人格。
不过正因为他这一生所经历的悲剧占比远超过他人生的半数。
因此,他这一花间派人格,实力反倒不如后诞生的补天阁人格,常年都处于被压制的状态。
直至石之轩精通佛学义理,以此为基础创出不死印法,使得双人格并存,他才能够出现在外面。
不过随着碧秀心的死,平衡再次被打破,使得他又一次开始补天阁的人格压制,出现的次数渐渐少了。
若不是这次石之轩伤得过于严重,他怕是仍不能得以重见天日。
而之所以对眼前之人放下戒备。
一方面,是他比邪王更加理智,不会被负面情感影响到判断,所以知晓眼前这和尚的实力,绝对不是他如今的重伤之躯可以抵抗。
另一方面,对方的故事讲得太过详细,详细到当今世上,除了他自己,再没有第二个人能够知晓全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