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10:37 · 裴宅 · 客厅
窗外,社区的灯火浮在薄雾里,柔和、规整,从不闪烁。连月光都被系统悄悄调过色,滤成一种恰到好处的暖银——安宁,却无生气。
客厅里,全息屏刚刚熄灭。最后一帧画面的残影还在空气中微微震颤,像一道尚未结痂的伤口。
希雅坐在弧形沙发的边缘,背脊挺得笔直,仿佛仍坐在伦理委员会的听证席上。
只有她的左手,无意识地摩挲着无名指上的婚戒,此刻冰凉如石。
她抬手,在空中划出一道几乎看不见的弧线。
界面无声展开:家庭协议后台|情感耦合评估模块。
光标停在【申请关系重置评估】上,红得刺眼,像一颗悬在指尖的微型炸弹。
她屏住呼吸。
走廊阴影里,裴语迟看得清楚——她的小指在微微发颤。
三秒。五秒。十秒。
她忽然撤回手,指尖一转,调出另一套权限通道:伦理架构师内部系统。
新建文档,标题缓缓浮现:《关于在测试家庭中试点“人性豁免权”的伦理可行性建议》。
她指尖落在虚拟键盘上的动作轻得像怕惊醒什么。写到“真实的情感不应被预设为风险”时,她顿住,目光滑向屏幕右下角——那里,一条蓝色曲线正无声下坠,从曾经稳定的78%,跌至9.3%,还在继续。
她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已无波澜。
起身,她顺手将沙发靠垫推回原位——系统建议“每日整理三次公共空间以维持家庭秩序感”,她早已习惯成自然。赤脚踩在温感地板上,脚步轻得听不见,走向卧室。
在门框前,她停住。
没有回头:
“明天,我会以伦理架构师的身份,提交那份报告——建议开放‘人性豁免权’给所有测试家庭。”
她顿了顿,喉间似有千言万语:
“但我们的家庭单元……我会申请降级为‘观察样本’。不再示范,不再完美。”
门轻轻合上,磁吸锁“咔”一声轻响,温柔,却决绝。
裴语迟仍站在原地,没开灯。黑暗吞没了他的身形,只有窗外透进来的微光,在他侧脸投下一道细长的阴影,像一道未愈的裂痕。
他知道她没点那个按钮。
不是因为原谅,而是因为理解。
她依然信他没有越界。
可正因这份信任,她才更清楚:他们的婚姻,早已被“启明”驯化成一件展品——
每一次对话都经过情绪校准,每一次拥抱都要系统默许,连沉默都得符合“低冲突阈值”。
他们活成了千万家庭仰望的范本,却弄丢了彼此最真实的温度。
这时,AI管家的声音从天花板洒落,柔和、体贴、毫无破绽:
【检测到家庭情感耦合度低于10%,建议启动“关系修复协议”|方案A:共进晚餐|方案b:共享记忆回溯|方案c:情感同步冥想……】
裴语迟没有应答。
他知道,卧室里的希雅也听见了。
而他们谁都没有动。
就在这时——
走廊尽头,儿童房的门被轻轻推开。
一个小小的身影站在门口,穿着印有小熊图案的睡衣,怀里紧紧抱着那只耳朵磨旧的AI安抚兔——那是裴语迟亲手关掉所有数据上传功能后,唯一保留“无条件陪伴”模式的玩具。
是裴慕雅。
她揉了揉眼睛,声音带着刚醒的奶气:“爸爸……妈妈?”
没哭,也没闹,只是站在那儿,像一只迷了路的小鹿,困惑地望着这片被沉默填满的黑暗。
脚边,地板感应灯自动亮起一圈柔光,将她小小的影子拉得很长,一直延伸到父母之间那道看不见的裂痕上。
裴语迟的心猛地一沉。
希雅的房门,也在同一刻悄然开了一条缝。
她总觉得自己不太会哄女儿——尤其是裴慕雅。
不是不爱。她爱得一点不比裴语迟少。只是……方式总差那么一点火候。
裴慕希皮实、话多,喜欢拆玩具、追着AI管家问“为什么”,希雅反而能应付自如——讲规则、设边界、用逻辑引导,她擅长这些。
可裴慕雅不一样。她安静,敏感,像一片薄薄的玻璃,轻轻一碰就颤。她不哭闹,但一旦情绪上来,谁哄都没用,除了裴语迟。
希雅记得上个月一个雨夜,慕雅被雷声惊醒,光着脚跑到主卧门口,小脸煞白。她立刻蹲下,温声说“不怕,妈妈在”,可刚伸手,孩子却往后缩了一下,转身扑向刚从书房出来的裴语迟。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蹲下来,把她裹进自己睡袍里,轻轻拍她的背,哼起那首不成调的曲子。不到两分钟,慕雅就趴在他肩上睡着了。
还有一次,慕雅发烧,体温刚退,却怎么也不肯吃药。希雅拿出系统推荐的“正向激励话术”:“吃完药,小熊会给你点赞哦。”
孩子只是摇头,眼眶红红的,小手紧紧攥着睡衣下摆,像要把自己藏进去。
裴语迟走过来,没提药,只蹲在她面前,轻声问:“是不是药太苦了?”
慕雅点点头,睫毛上还挂着将落未落的泪珠。
他没再说话,只是伸手试了试她额头的温度,又摸了摸后颈——温热,但汗津津的,是退烧后的虚汗。
他转身去浴室用温水浸了毛巾,轻轻给她擦了擦脸和手心,然后坐到床边,把她抱到自己腿上。
“爸爸给你揉揉,好不好?揉完就不难受了。”
慕雅小声“嗯”了一下,乖乖趴在他怀里。
他撩起她睡衣的后领,露出小小的脊背,掌心搓热,从脖颈下方开始,沿着脊柱两侧缓缓向下推——那是他从亓老那儿学来的小儿推拿的退热手法,轻、稳、匀,指尖带着恰到好处的温热。一边推,一边低声哼着那首不成调的曲子。
希雅站在门边,看着女儿原本紧绷的小肩膀一点点松下来,呼吸也渐渐平稳。不到十分钟,慕雅在他怀里打了个小小的哈欠,眼皮开始打架。
“药……还吃吗?”希雅轻声问。
裴语迟摇摇头,指了指女儿后颈微微渗出的细汗:“汗出来了,烧就真退了。药伤胃,能不吃就不吃。”
他小心翼翼把孩子放回床上,拉好被子,又把那只旧兔子塞进她手里。慕雅迷迷糊糊地攥住,嘟囔了一句:“爸爸的手……暖。”
那一瞬间,希雅忽然觉得喉咙发紧。